与君绝

他猛地僵住,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满目错愕,如落冰窟,似乎连血液都凝滞,只余一湃又一湃的寒气席卷过全部神智灵魂,彻骨冰寒。

半晌,他苍白着面色哑声开口: 「你果然是知道了。

「理由。」我缓缓后退,目色清明,寒若冰霜,「给我一个……我必须死的理由。」

他静静地望着我,似早就料到这一刻,不解释不争辩,甚至不发一言。

我咬了咬牙,袖子下的指节死死攥紧,颤声开口:「是为了夺权,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这话说出来,不仅是在伤害他,也是在往我的心头捅刀子,可我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必须要问个明白。

果然,他闻言猝然怔了怔,不可置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了眼,极力压下层层涌上的酸涩和苦楚,还有深埋着的,不可名状,更不敢宣诸于口的心绪,咬着牙问:「你敢说我的死你不知情,你敢说你没有半分私心?

「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让你活着!」 他定定地凝着我,眸中渐渐沁出泪雾来,受不住一般闭了闭目,似是不忍回忆那段时日,只想一想,就已是痛彻心扉的苦楚,连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我亲眼看着你病如山倒,气若游丝,一日比一日孱弱,一日比一日没有消殒,最后几乎再无生机,我……

「为什么不让花儿救我?」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明知道他是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神仙医师,明知道他有解七日醉的本事,你为什么还是将他隔绝在外?」

「他救不了你。」他嗤笑一声,惨然道,「这世间除了国师,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是没有人救得了我,还是你不想别人救我?不想我们之间只有母子名分,隔如天堑?」我盯着他,字字诛心。

「你怀疑我?」他眼眶通红,目底的受伤清晰可见,似要沁出滚烫的血来,「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如此看我?

我极力克制自己,死死攥紧的指节在掌心几乎戳出血:「那你告诉我,国师跟你说了什么?我的谶言又是什么?

他目色微滞,闪烁几番,却倏地撇过眼去:「没有谶言,从来都没有谶言。」

我点了点头,心里越是沉怒,便越是冷静:「那便是他随口说说,你随便信信,我这个倒霉蛋就被移转了魂魄。

「当然不是!是为了避免你散魂散魄!是为了……」 他急急出声,却在转瞬间想到了什么,又急急住了口。

「为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抓紧他,胸口像裹了一团火,心砰砰跳的厉害,「你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哀哀地望着我,仍不肯言,而我早已失了耐心,心口一浪又一浪的刺骨怨恨磅磅礴着翻涌而上,死死地攥紧他的衣服,「你告诉我啊!你不要让我被蒙在鼓里,不要让我恨你,不要让我死的不明不白,活的不清不楚!

他眸中的情绪万千,如波涛翻涌,最终都归于错综复杂的极致痛楚,却是摇了摇头,哑涩着声音,几乎哽咽,:「我宁愿你恨我。」

「恨你?恨你便能一切重来吗?」我怒极反笑,眼底沁出不甘的泪,「你可曾想过问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如果问了我,你就会知道,我穷尽一生,只为得到自由,哪怕是死的自由!

「我即便是死,也要死于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任何人随便的信念!」

「我不可操纵!

我一句比一句语厉,胸口也因狂卷的恨意剧烈起伏,不禁怒吼出声:「我!只有我才能为自己做主!我秦不祥……才能决定我秦不祥的人生!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替我抉择命运,裁定生死!」

我狠狠将他一推,猛地扯下发间凤凰于飞的金簪刺向他的喉咙,可动作太大,连带头上的凤冠猛地一晃,悍然坠落,铿锵几声,便四分五裂,硕大的东珠并无数珍珠小饰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他似完全没料到我是真的动了杀心,震骇地睁大了眼愣在那里,直到最后的一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挡在胸口,锐物直直扎进他的手心,几乎透掌而过,血疾速地涌了出来,落在大红的喜服上,又迅速地湮灭消融。

他瞧着我的眼里满是错愕惊诧,像是不信我竟会如此对他。

我怒恨交加地盯着他的双眸,咬着牙,用尽力气下压,一分一分嵌深进他的掌心。

他拧紧眉头,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只觉自己的气力渐渐消失,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话未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你下了迷药?」

我冷冷一笑:「七日醉的粉末,藏在指甲里,洒在了喜烛上,像不像你最喜欢的桃、花、酿。」

说罢,我将手紧紧掩住他的口鼻,保险起见,我提前吃了三倍的解药,将手在七日醉的药汁浸了几个时辰,即便喜烛失误或是他假装中毒,被我这么一捂也不可能再有意外。

他哑涩地开口:「你当真如此恨我?

「你说呢?」我剧烈地喘息,愤恨难平地死死瞪他。

我这一生,筹谋深算,阴翳诡谲,从未感情用事过,一次也没有,可现在,我却双目通红,睁大了眼,泪扑簌簌地下落,难以自控地声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为什么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在我心软的时候,在我全心接纳你的时候,却让我知道,害我性命的就是你?!

他极力解释:「国师不是第一次施转魂咒,他跟我保证过会万无一失,你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若我回不来呢?

「不可能,你……

我愤声打断他:「你们最开始挑选的换魂对象,可是盛雪依?」

「是薄妃,她的命格与你的最为相似。」他顿了顿,转瞬便反应了过来,脸色霎时间没了血色。

我脸上还挂着泪,讥讽冷笑:「看来,万无、失了,毫发、损了。」

他切声道:「但你最终还是回来了,我会补偿你,我一定……「你拿什么补偿?」我觉得可笑至极,凌厉诘责:「若我死在那场法事里,若我烟消云散,你怎么补偿?你向谁去补偿?!」

我双眼狠狠地锁住他,即便心如刀绞,也不留余地,只觉得痛苦又畅快:「向那个早已咽了气,现在就躺在棺材里的、腐烂的、发臭的、被无数虫蚁啃咬的残肢断体去补偿吗?」

「不……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你自己。」他连连摇头,句句溃退,似被逼到了绝路的小兽,双目望来,赤红一片,仿佛隐忍,又仿佛凄惘,思忖半晌,终是颓然地垂下眼眸,慢慢跪了下来,声音更近似颤颤的哀鸣,「对不起……」

「对不起?」 我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同铁铮铮的刀子,血淋淋地扎进他心里:「那是不是我杀了你,说句对不起,也能一笔勾销?」

他目色狠狠一震,静凝我半晌,眉头越锁越紧,眸色明灭几番,似在经历一场无形的凌迟,最终,缓缓松开了攥着金簪的手,求死般闭上了眼:「就算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得的,但我不后悔,我只要你活着。」

我心头大恨,一把掐住他的下颌迫他抬头看我,字字句句如刀插进他的心头:「人死如灯灭,不会因为你觉得复生就会复生!更不会因为你说无意害我,而减少你一分一毫的罪孽!若我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多活一世,又有何意趣?

我好恨,我太恨了,我平生最在意权利,却被他架空了权力;我明明最想活着,却又被他转了魂魄,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呕心力竭,竟全来源于他的妄念,皆由他一手造成,这叫我,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你的尊位荣华,都是我给的,」我缓缓开口,盯紧他的眼睛慢慢俯首凑近:「如今,我要亲手拿回来。」

我的眼泪滴坠下去,落在他的眼角,混着他的泪滚滚滑落,砸在大红喜服上,晕出点点的痕迹,却又转瞬浸没,仿佛从未出现过,就如同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该发生的纠葛。

他与我四目而视,眼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似凄哀似心死,却还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动心?」

我没有回答,手却止不住地发颤,非得紧紧地咬着牙才不让心绪堤溃。

他点一点头,自嘲地咧了咧唇角:「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并不爱我,从不爱我,永远……都不会爱我,是不是?」

「你错了。」我沉凝地望进他的双眸,缓缓开口,「傅爹对母亲的倾心相许,叫爱;堂哥对盛虞澜的矢志不渝,叫爱;秦桀阳对百里牧云的坚定不移、百折不挠,叫爱。」

「爱是疼惜,是敬重,是克制,是希望他好。

「它有痛苦,有不甘,有怯懦,有独占。

「可它绝不会有杀戮和毁灭。

「它该让你欢喜,让你勇敢,让你有期待和力量。

「它是生机,是你心里的光。

「所以,你这不叫爱,叫自私。

他目色巨震,身子蓦地一顿,跟着便如大厦倾颓,面若死灰,很久之后,才颤着唇瓣道:「无论你信不信,可我……我是真的爱你。」

「你也是真的杀了我。」我淡漠地开口,高高扬起了握着金簪的手,他面若死灰,缓缓合了眼,一滴泪自青白的脸色滑下。

我目光沉寒如冰,手臂猛然下落,却堪堪在金簪刺进他颈脉时止住了手,看着他眉骨上浅浅的疤痕,我的手腕剧烈地抖颤半晌,终是愤恨地咬牙,狠狠将那金簪掷了出去。

这疤痕是他年少被喜鹊啄伤所致,那日的喜鹊凶戾猛悍,不由分说地啄我的头脸,我慌乱中栽倒在地,别人都不敢上前,是他,也只有他,赶过来死死护住我,为我抵挡攻击,自己的眉骨却被豁开了好大的口子,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

他明明是想争储的,可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残疾皇帝,他却什么都不顾了,一心护着我,自己被伤了也毫不畏惧。

人家鸟都知道护子,我却被子护着,我还不如鸟。

但凡,但凡我曾仔细看过他,但凡我曾真正关心过他,我都不会没有发现,他不是琮儿,而是琏儿。

如今思来,他其实并未刻意隐瞒,而我却从未发现,我确实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低头看他,他已全然昏迷了过去,无力地靠在我的腿上,任人宰割的孱弱无辜。

我心痛得厉害,泪更是如雨落下,脑中回忆一幕幕涌现,片刻间已转过了与他相处的大半生。

若不是我,他可能是个书生,也可能是个商人,更或许会是他一直想成为的卫国大将军,总是有无限可能的,可偏偏遇见了我,一切皆成空。

说到底,我才是源头。

半晌,我抬起了手,掌心落在他的发顶轻抚了抚,哑涩低语:「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恨有多强烈,爱便有多深刻,终究是羁绊太深,于心不忍。

你擅自为我换魂,如今我依样对你,你也算不的冤枉,至于我欠你的,也该还你一个安稳人生。

半个时辰后,我收整好情绪坐在床边,淡声道:「逐月,我知道这个距离追影内力不及,但你是能听见的,为我做件事,我便以天赢太后身份撤销百里牧云与追影定下的皇家契约,放你们自由。」

一片静默。

我不疾不徐,续声道:「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告诉追影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你的身世以及和琏儿的血海深仇,告诉他他所谓天下第一刀的名号,是你让着他的,还告诉他,你亲耳听着我杀了他该守卫的帝王,却丝毫没有阻止。」

逐月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定会答应,便倒了杯茶,悠然喝着,耐心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他淡漠的音色传来:「说。」我满意一笑,轻轻开口: 「把国师带过来。

他未再多言,一闪身没了踪影,我又叫了心腹进来,让他安排下去,明日一早,我的人,正常上朝,非我党羽,还乡告老,顽固不化者,杀无赦。

这次时间紧,任务重,虽然我的「能交心交心,不能交心交钱,两样都不行就用把柄家人威胁」的优秀交友原则只笼络到了大半数的朝臣,但也足够了。

毕竟小奶狗太子有诸多优点,和软,懦弱,易推倒,啊呸,脾气好,还没有母族势力,简直是当傀儡的不二人选。

静思半晌,我忍不住疲累的捏了捏眉间穴位,一想到等会儿要见国师,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帝后大婚的消息昭告天下之后,除了太子,国师也来找过我,他和太子是差不多的意思,规劝我不要嫁给琏儿,当然他并不是喜欢我,他只是不想让我好过。

我自然一口回绝。

但没想到他还是一个难缠型选手,一点没了平日里高岭之花、傲气凌人的架势,一直追着我磨磨叨叨,还好我比他更难缠,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肯松口,最后他急了,急声怒斥:「你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目光幽若古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挡杀神,佛挡杀佛,你要再废话,信不信我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能随便杀人。

怎么也得利用完了再杀。

我看到他明显地一愣,显然是被我的阴沉的神情骇到,这心理素质真是不太行。

不过也是,本宫本是头擅长宫斗的狼,一直被他逼着吃草,是时候把盆儿扣回他脸上了!

正出着神,逐月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国师绑了来。

国师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丝毫不慌,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是镇定自若的形状,一落坐在我身旁,我的鞋印就很想印上他俊逸的脸庞。

我让鞋印等会儿,先让我套完话再说。

但我没想到的是,国师轻易就将谶言告诉了我,轻易到我觉得他在骗我,可是细细思索一番,又和我推测出来的差不太多,于是我懵了。

我警告他:「你不要跟本宫耍花样,否则……

「我不会跟你耍花样。」他垂了眸,眉宇间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落寞之色,「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耍花样。」

啊这……这语气……

「怎么的呢,你也暗恋我?」我咬牙切齿又不失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莫要胡言!」他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肃声训斥,「成何体统!」

「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我大松了一口气,开始说正事,「我们做个交易,我放你离开,你用转魂咒把琏儿的魂魄换走,换到谁身上你来定,生死有命,不必告诉我。」

他静默片霎:「若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就杀了你。」我直接出大招,「连浪妃一起杀了。」他霎时变了脸色:「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牵累无辜。

「她无辜?」我嗤笑一声: 「无辜到三年前亲手戕杀临州秀女,焚尸毁容,又顶替其入宫,逼你举荐?

我一字一句一针见血,而他讷讷半晌,哑口无言。

「放心,我对她毫无兴趣。」我和缓地笑笑,温柔蛊惑,「只要你肯给琏儿移魂,我就既往不咎,连她给我下七日醉的事情也一笔勾销,如何?」

他默了默,虽是询问,语气却是笃定:「你都知道了。」我轻轻一笑:「她察觉了琏儿对我的心思,以为只要我不在了,她就会得到宠爱,小姑娘,还是天真了些。」

他没有再出声,只皱着眉头看我半晌,极为失望的说道:「你当真非要如此吗?非要祸乱这天下吗?」

「与你无关。」我冷声怼他,目色威胁:「如果你答应,登基称帝的就是太子,这天下还是秦氏的天下;但若你不答应……登基称帝的还是太子,这天下也依旧是秦氏的天下,但我不说,否则多没气势!

他思量半晌,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我叫心腹奉上早已准备好的做法事物件,又从发间摘了的步摇下来,将锋硬的尖儿在指腹比划了一下,问道:「书上说,以移魂转魄复生之人的血为引,便能忘却前尘往事,可是真的?」

他一听就皱了眉:「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这人问题真多,比我问题都多,我叹一口气:「没事儿多看看书,书里啥都有。」

没见过猪跑,我还没吃过猪肉吗?

学不会法咒,我还不能把概念背下来吗?

背不下来,我还不能在你来之前复习一下吗?

我果然有智慧 ,满脑子都是智慧。

「你平日到底有没有好好上学?都是看的什么书?吃的什么药?」他几乎是痛心疾首的训斥,甚至恍然让我觉得兄长在世,「让你读的正经论策毫无兴趣,对这些歪门邪道却个个门儿清。」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被他惹毛了,直接开怼,「你到底做不做?不做给本宫安静地滚出去!

他欲言又止地瞧我半晌,终是无奈道:「我自是如你所愿。

我沉了沉心绪,看了琏儿一眼,轻抚了抚他尚且温热的侧脸,心里五味陈杂。

今日与君离别,情断义绝,你自该有你的广阔天地。

长叹一声,我取了血放进净瓶里递给国师,在他接过的时候又收了手,忍不住叮嘱:「你……你给他找个好人家。」

他闻言神色微动,似乎对我还留有几分良善颇为动容:「虽那谶言是天煞孤星,克夫妨子,不赎业障,不入轮回。但若得转圜,亦可功德千秋,你又何苦……

「转圜?为什么要转圜?」我矢口打断他,冷冷道:「我自己选的路,就是错了,也让我错到底,不回头。」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既是知错,万不可一错再错!

我挑一挑眉:「你觉得,你能阻止得了我?

「我不能,但世子……

「兄长确实能,」我嗤讽地瞧着他,「可惜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丢下我,为整个天下人死的。」

他却情绪异常激动:「他没有丢下你!

「你又知道了。」我嘲弄地看着他,讽刺道,「百晓通。」他默了默,犹豫几番,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我为你更改命格,就是受世子所托。」

我甚觉无稽,冷笑道:「既答应了放你们走,我就不会反悔,不必拿兄长做挡箭牌。

他肃着神色摇一摇头,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小铃铛。

我心神巨震,曾经强行封存的记忆猝然翻涌而出。

我幼时最爱毒蘑菇,吃多了之后总看见的各种各样穿着彩衣服的小人儿,后来为了看见小人儿,我就更热衷于吃毒蘑菇,于是某次玩脱了,把自己毒哑了半个多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兄长知道后又气又好笑,给我手上套了一串铃铛方便我刷存在感,后来索性就叫我小铃铛,只要我摇一摇手,他就会出现,就会笑色晏晏地含着宠溺问我:

「小铃铛又饿啦?

「小铃铛又想出去玩儿啦?

「小铃铛又闯祸啦?

「小铃铛又被大鹅撵了好几条街啦?

「小铃铛……

我沉浸在回忆中,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意识的动了动手腕,却并没有响起记忆中的铃铛声,也并没有出现期待中的那个人。

无论我在努力地摇铃铛,他都再也不会出现。

我瞬间被拉回了现实,脸上还是残留着笑意,可笑着笑着泪就落了下来。

我急忙眨了眨眼,偏过头快速地擦掉颊侧的眼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默了默:「只是想让你知道……世子临终前,最牵挂的是你,他记得你在等他回来。」

「哦?」我忍了泪,讥笑地问, 「那他死的时候,可有提到过我只言片语?」

他沉了沉目,神色坦然的望进我的眼底:「世子说,找到了返魂树,以后就再也不离开阿祥了。

我猝然怔住:「他说……什么?

他静静地望着,一字一顿:「他说:阿祥,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我如同被一个骤雷猝然打在了头顶,大退几步,狠狠跌在椅子上,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眶急急涌落,他记得,他真的都记得。

可我呢,我却误会了他这么多年,怨怼了他这么多年。

我的内心防线几乎在瞬间被击溃,一直以来,我总以为我的心结是父亲,总将一切都归咎于要活下来的不得已。

但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我所做的事情里,所坚持的执着里,有多少是不甘心,有多少是怨恨兄长连都抛弃了我,又有多少是想证明我可以救我自己,想让他看到没有他我也能过得很好的赌气成分。

可他,却真的最在意我,最牵挂我,最放心不下我。

甚至只因七岁那年我轻信的传闻,我的一句玩笑话,就南征北战多年,出生入死诡迷之地,为我寻来那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东西。

我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地捂住脸,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祥儿……」国师语音哑涩的开口,却被我厉声打断,我狠狠地瞪着他,「不要!不要……再学着兄长的语气叫我,我、我再也……」

我哽咽难言,国师目的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水意,走上前来:「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宽心,而非自苦,世子若看到你这般,必会更放心不下。

我猛烈地摇头,心里的痛楚几乎毁天灭地地将我淹没:「他一向教导我正直善良,若知我恨他怨他,争权夺利,定不会原谅我。」

「不会的,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怪你。」他轻抚着我的发顶,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毕竟,普天之下,万千风华,他只爱你。」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低吼着打断他,紧紧地攥着手指,掌心沁出一片滚烫的湿热,尖锐的疼直刺心头,我死死咬着唇将一切凄楚苦涩都忍耐下去,一寸一寸地挺直脊背,我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楚我的责任,我不能崩溃,不能倒下,否则明日这天下便真要乱了。

我扬一扬脸,再扬一扬,将喉间地酸苦全数压下去,咬着牙说道:「你走吧,本宫……自会处理好一切。」

他缄默望我片瞬,眸中思绪明明灭灭几番,最终只是拱手朝我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我又静静坐了良久,久到薄妃闯进来激动地和我说了半天话,我才缓滞地回过神来。

她不断地摇着我的肩膀,满脸的气急败坏:「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这么做?啊?」

我冷冷的看着她:「与你何干?

她却不依不饶:「他如此爱你,你明明也爱他,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毫不客气的推开她:「烦了,毁灭吧。

「你……」她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刚要再开口,却瞟到了我之前扔到地上的金簪,捡起来端详几眼,突然大笑起来:「这金簪上连血都没有,你到底是舍不得!你还说你不爱他?你敢说你不爱他?」

「不可能。」我镇定地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她不疑有他,将金簪递了过来,我反手就将它插进了她的心口,在她骤然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冷漠无情的倒影,缓缓开口:「既是异世之人,就给本宫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她死死的抓住我的胳膊,依旧是笑着:「我可以死,但我的 cp必须在一起,承认吧,你就是爱惨了他。」

话音未落,她已跌落在地,再无声息。

我冷嗤一声,真是痴人说梦。

夜还长着,我又去了皇家陵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角落里的盗洞钻进了兄长的陵墓里。

陵墓空旷湿冷,浓蕴深邃,我坐在其下,渺小如尘埃。

当年兄长下葬的时候,他的妻妾都闹着要殉葬,我爹全数答应,只有我,他说我不配。

我没有争执,只混在了奴仆杂役之中跟着进入了墓室,耳边嚎啕声声不断,他们都在哭自己,哭人生的不得已。

我麻木漠然地穿过人群,躺进了兄长衣冠冢的棺椁里,心如止水,万念俱灰。

侍卫挖了盗洞把我救出去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

他是兄长留下来保护我的,后来他死了,死在了我爹的刀下,是为了救我。

再后来,自幼伴我一同长大的侍女也死了,被记恨我的侯爷之女溺死在了冬月的池塘里。

彼时没了兄长的庇护,我连猫狗都不如,但身上背负着两条性命,却如何也不敢寻死了。

我一步一步往上爬,费尽心机地入了宫,成为了最尊贵的太后,心里却还是一片荒漠。

我以为我得到了权势,但其实是权势得到了我。

如今,我的心里却有了牵念,有了我所在乎的人。

「对不起,兄长。」我指尖缓缓抚过润泽的棺椁,轻声道,「我不能再困于有你的过去,不能……继续等你回来了……从兄长陵墓出来后,我命人填上了那个盗洞,我想以后该是用不到了。

然后我又去去了母亲的陵寝,也去了百里牧云的。

我在百里牧云的墓前坐了很久,昔年为了将她取而代之,我做了很多构陷谋害之事,可她从未计较过,甚至待我很不错。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她。

想她刚进宫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穿着端肃的凤袍朝服,一脸倔强地挺直脊背。

想她在我将后宫折腾得鸡飞狗跳之后,带着几分小奶音,摆出国母的仪态,说淑妃只是不懂事。

想她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和我打的赌,若她赢了,我就要继承母亲遗志,万事以天下久安为先。

我笑她虚妄,随口应下了这个赌注,如今,我终于明白,她是自千百年后穿越而来,早已知晓一切命运结局,可她却从未想过为自己留条后路。

但或许,秦桀阳值得她这么做。

当年我总是为她愤愤不平,总是觉得她在疆遗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自己的养子是错,为他瘸了一条腿更是不值得,可却没看不到他曾为她倾尽天下,费尽心思,就如我总是看不见琏儿的心意一般。

我一直都错的离谱。

从善如登 从恶如崩,洗心革面,哪有说说那么容易,当当初做的孽报应在我最在意的人身上,我才终于幡然醒悟。

「你赢了。」我接过承安递来的酒樽,敬了敬她,复又一口饮尽,「愿赌服输,你和母亲最牵挂的这秦氏江山,我会替你们守好。」

我,确实该长大了。

是夜,月色皎洁,流光洒榻。

我坐在桌案前,斟了两杯清茶,刚将玉壶放下,便见殿里的烛光倏地闪了一瞬,那飘忽浮动不过眨眼之间,极是微弱,让人恍然以为生了错觉。

虽然悄无声息,但我知道是花儿来了,我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渐行渐近的影子,轻道:「你来了。」

他徐徐行至身前:「是,我来了。

我静默地与他对视半晌,缓缓开口:「怪我吗?」他轻轻摇头:「帝王杀心,朝堂鼎沸,民意裹挟,姐姐不杀我,又如何救我?」

他果然是懂得我的。

我鼻头一酸,目底便沁上薄薄的泪来,垂眸平了平心绪,复又问道:「为什么不走?

他扬唇荡出温柔的笑来,望着我的浅褐眼眸缱绻脉脉:「姐姐在这里,我又能走去哪里?

「别将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我摇一摇头,轻声劝他:「离开吧,去你最向往的江湖,去过有诗有酒有侠气的人生。」

「那你呢?」他问道。

「我该留在这里。」我偏过了目光,「我该一个人留在这里,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

「姐姐不愿我卷入朝堂纷争,我又怎舍得姐姐一人孤军奋战。」他握住了我的手,眸色温润坚定,「自然姐姐在哪,我就在哪。」

我心下怫然,忍了酸涩的泪,叹息一声:「花儿,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去看看你总提到的春暖矜南,去经历你说的诗酒恣意,江湖四海。」

「可是我不能……可是我不能。

「我从不在意这天下人,但我在意的人,却尽皆为其倾尽一切,我不能给他们丢脸。」

我潸然地望着他,我不信命,可我不会让他冒险,我希望他离开,我希望他自由。

「既然如此,我也不走了。」他却轻撩下摆,款款落座,「无论姐姐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姐姐。」

我心口一绞,像是被无形的拳用力挞在胸上,痛得发酸,舌底也涩的转不过来,却不得不强忍着,明知说出来的话是刀,仍残忍地吐露出来:「其实,我并不爱你,以前……」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打断了我,眼里浮现了朦胧的雾气,烁闪着细细破碎的绝望,胸口起伏几番,最终将目中的万千情绪都忍耐了下去,勉力扬了扬唇,露出了惯常的温雅笑

色:「爱情本就没有道理公平可言,姐姐不必在意我的心思。」

「如果姐姐愿意,我就给你最好的爱情,如果姐姐不愿意,我就给你最好的友情。「

「我是爱你的,但你……是自由的。

我眼眶发酸,动容不已,可越是如此,便越要竭力规劝他离开,否则真到了天赢和凌天盟的对决之日,真到了那两难境地,我最不想的,就是他与我为敌。

于是我又道:「你放心,我会大赦天下,会除去疆夷遗民的贱籍,让他们与普通百姓无二……

然而话未说完,承安却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惶急,低低附在我耳边低语,我听着便有些发懵,脑子里猝然冒出来一个的想法,却又被我立即否定,不,不可能是花儿,他不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