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废柴的我如何拯救娘亲(下)

平板上播放着时下最新的网剧,桌子上是经常点的那家外卖,我拄着筷子,仿佛时间停止了般一动不动,然而屏幕上的画面不断转换,暗示时间仍在流动。

「想什么呢?」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你这是怎么了,握着筷子动都不动,饭都要凉了。」

我突然能动了,左手握了握,像在练九阴白骨爪。

「没事。」我回道。

宿舍安静了没多久,突然惊起一道尖锐的女声。

「我的天!这瓜太大了!!

「什么什么?」其他人连忙问道。

「刚才学校 X 吧里有人发帖子,说李晴柔被人包养了!天呐!还有她跟老男人上车的照片!

「不会吧,这么刺激!

「我看看我看看,咦~真恶心!

「难怪她衣服包包一天一个样,原来是卖身来的。

宿舍的动静太大了,她们旁若无人喋喋不休,跟磕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鸡块都吃干净了,米饭还剩一半,我跟饭盒里的土豆丝相对无言,她们的声音掩盖过了平板里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演员在说什么,也没了下饭的菜,干脆不吃了。

我盖上外卖盒的盖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试图跟她们搭话,「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我们在说校花,有人发帖子说她被老男人包养了,证据实捶都有,不要太刺激哦。」说话的是宿舍一床,我不太记得她的名字,印象中她很外向,话很多。

「校花是谁?」我没能跟上她的节奏。

「李晴柔啊,你不是认识她吗?」拍我的那个女生说,「之前还看到她跟你打招呼的,你说过你们高中是一个学校的呀。

「李雪?」我终于知道她们说的是谁了,「她不会找人求包养的,那帖子是假的。」

「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这可连照片都贴出来了,清清楚楚的,她就是上了老男人的车。」一床有些激动了,举着手机怼

我脸上给我看照片。

照片里的少女确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剪裁合身的小黑裙,沉闷的黑夜也遮不住她精致的妆容,所谓的「老男人」也有些眼熟,穿着体面的西装,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老了些。

人呐,总是浅薄的。

我推开她的手,禁不住哼笑,不知道我的表情在她看来如何,反正我看得出来她很生气。奇怪,她妄信一个抹黑别人的校园帖人云亦云泼脏水,怎么她还有脸生起气来了。

我盯着一床女生的脸,换上平时上台讲 PPT 时候的表情,「你知道润雪吗?它是本市最大的乳制品品牌,老板就姓李,你可以网页上搜索一下,如果你能耐大的话,再去找一下他的司机,或许你就知道了。」

整个宿舍都没明白我说的,都在大眼瞪小眼,难得安静了些。

东西收拾好了,我背上包,拿起空水杯,出门。

关上门我还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她清高给谁看呢,不就是个本地人嘛,拽什么拽!

可悲可叹。

李雪跟我同一个幼儿园,小时候她就漂亮出众,我还记得她洁白的裙子和马尾上的蝴蝶结,以及羡煞众人的豪车和司机接送。后来父母去世了,我被保护起来,直到将凶手绳之以法才回到正常生活。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高中,她依然是那么光彩照人,裹着校服也像闪闪发光的钻石,显得我们像灰头土脸的土豆子。再后来便是大学,我不想离奶奶太远,便选择了当地的大学。新生报到那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率先向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她还能记得我。她见到我蓄了长发时一脸惊奇,而我也惊讶于她改了名字。

我接了热水,打算去图书馆。

午休时间,楼道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我已经尽量放缓步伐,可是踢嗒踢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依然分外突兀。

哒——哒——哒——

天旋地转间,我好像掉进了水里,清凉的感觉钻入皮肤,接着是连贯的耳鸣声,渐渐的,耳鸣的声音变成了极富有规律的电子机器声。

嘀——嘀——嘀——

电子音也逐渐变得粗糙起来,仿佛绕在指尖柔软的丝线变成了粗粝的麻绳。

吱——吱——吱——吱——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到一声有些压抑的咳嗽声,顿时我的五感都被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女主坐在床沿给我打着扇子,窗外,是午后聒噪的蝉鸣。

做梦了?

我撑着身子起来,才发现自己头发都汗湿了,难怪女主给我扇风了。

「时间还早,再睡会吧。」女主轻声细语道。

我躺在床上,凉风随扇徐徐而来,不一会儿眼皮打架,又睡了过去。

睡过去之前,我在想,天越发的热了,竟然叫蝉鸣都进了我的梦里。

听说妶姬禁足解封,最近这段日子在府里瞎蹦跶,天天研究各种解暑的糕点小食,每天不是在厨房,就是去容瑜的书房,混得风生水起。

百花宴的后续也有了交代,大理寺从被抓的刺客口中查出了线索。据说是朝中一位大臣几年前剿匪不利,被瑜王降了职,一直怀恨在心,所以趁着百花宴人多眼杂,试图谋害瑜王和王妃的性命。刺客本想用弓弩暗杀王妃,所幸瑜王妃为陆太傅所救,瑜王带人抗击刺客,不甚负伤。传言这位大人还与贼寇勾结,豢养私兵,圣上震怒,把他全家都送去菜市口了。

香蒲眉飞色舞的像我描述当时的场景,她讲到人头滚下行刑台,血像涌泉一样从断口处喷出的时候,我正吃着乌梅,嚼着嚼着就觉得嘴里一股子铁锈腥味,连忙打断了她的精彩表演。

香蒲是最近挑来照顾我的,水姜是女主的贴身侍女,顺带照顾我。为了防止再出现水姜两头忙顾不过来的情况,就给我挑了个侍女贴身伺候。

这丫头挺有眼力劲儿,干活也不错,就是话太多了,有时候吵得我脑仁疼。

「郡主爱吃酸的,怎么不做成酸梅汤呢?酸梅汤多好呀,酸酸甜甜的,生津止渴,还能开胃健脾。」小丫头又开始了。

我吐出颗果核,瞥了她一眼,「喝腻了。」

「那可以让厨房做些别的呀。」香蒲突然来了兴致,「我听说,莲香苑的姬夫人最近就在做各种消暑开胃的汤水,天天往王爷那边送呢,有一种好像是用牛乳跟茶水勾兑,再加入冰块和切好的时令鲜果,听着就很解渴。」

「哦。」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东西,面无表情的「嘁」了一声,「牛奶兑茶,也得亏她想得出来,不就是奶……

话到嘴边,顿时僵住。

牛奶加茶……是奶茶!

我像只活蹦的虾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张着嘴怔愣了半天才缓过来,神叨叨的拍着腿说:「是奶茶啊,原来是奶茶!

我说妶姬身边小侍女的衣服上的味道怎么那么熟悉,温暖又香甜,没想到是奶茶!

「对对对!那东西就是叫奶茶。」香蒲在旁边惊喜叫着。

人的记忆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我挖空心思甚至搞来衣服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结果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便豁然开朗。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的疼痛令我冷静了几分。

妶姬会做奶茶,还加冰加水果,她会不会也是穿越过来的?

她若是穿越过来的,她是不是看过这本小说?会不会比我更熟悉原文的剧情?她大概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却不敢打草惊蛇。

有了上次的线索,我特地让下人留意些妶姬的动作,尤其是她做的各式菜肴汤品。下人以为我是小孩子贪吃脾性,倒没有多想,反而有不少次带了些样品过来。

我可不敢吃,只看着与我记忆中现代的菜式对比,除了奶茶,还有火锅。

妶姬可能真的和我一样,也是穿书来的。

立夏之后,再过不久就是端午。

在院子里逛的时候,遇到负责采买的下人,都能看到他们手里拎着的黄酒,还能听他们说起外面有多热闹,仙来居还筹备了龙舟赛,现下几艘龙舟就停在楼旁的万萧湖里。

我穿到书里这么久,从没出府游玩过,一是女主无事从不出门,二是我年纪小,稍不留神就容易被拐走。

眼瞅着端午就要到了,我央求了女主好久,终于,她同意带我出府逛逛,见见世面。

马车沿着街道行驶,我撩开帘子往外张望,两边都是摆摊卖货的,不少酒楼都把黄酒坛子堆到外面,小二吆喝着叫卖,有些摊位摆着刚出锅的粽子,还有好些卖香囊和彩绒的摊子,路过时还能闻到艾草的清香。

马车停在仙来居门口,下车时,可能是我们的马车和后面跟着的侍卫过于显眼,眼尖的小二立马满脸堆笑迎上来,好一番招待,水姜拿出定好的房间牌号,便由小二带我们上楼了。

香蒲和水姜打开门,我整个人都飞了,房间大的很,还自带观景台!

我冲到栏杆边往下望,果然湖边码头上停泊着几艘色彩各异的龙舟,在水光潋滟的湖面上尤为生动。

没看多久,女主就过来唤我回去乖乖坐好,准备点菜。仙来居我是第一次来,不过很多菜都是吃过的,点了我喜欢的几样后,我起身到处摸摸看看,最喜欢的还是观景台的风景。

天知道我在王府那个小院子里闷了好几年了,极少看到水天相接的场景,本来是我司空见惯了的景象,如今却是难得的逍遥自在。

菜上齐了后,我和女主边吃边聊,她也会趁机考我些问题,看看下我最近有没有认真读书,到了后面兴致上来了,女主让水姜和香蒲也入座跟我们一块吃,期间我还尝了些黄酒,按理说黄酒不醉人,这家的黄酒后劲儿却大,喝得我头晕脑胀。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旁边有人刷的摘了我的头套,乍一见光,我下意识眯起眼睛,等适应了光之后睁眼一看,面前是张带着银质面具的脸。

「舅舅?」

「哟,小柔儿这次肯认我啦。」李晴宸摇着折扇,露在外面的眼睛微微眯起,随性不羁的笑着。

「舅啊,咱们商量一下,下次能不能换个出场方式?」这三番两次的下迷药,谁受得了啊,万一有副作用影响智力多不好。

「下药快呀。」李晴宸挑了挑眉,「放心,孤用的是好药,旁人是查不出来你们体内残留的药的。」

他一说「你们」,我想到了女主,环顾四周,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了,看摆设应该还在仙来居里面,只是这间屋子比我们原来那间还要奢华点。

「我娘呢?你把她藏在哪了?

他用扇子点了下身后,「她和那两个丫鬟还在原来的屋子里。别担心,孤不会对你们下手的。」

「那你抓我来做什么?总不能还是像上次那样说两句话就走吧。」这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好家伙,把我抓来绑椅子上,总不能是滴血认亲吧。

李晴宸听了我的话脸色变了下,很快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小柔儿变聪明了呀。

我懒得跟他扯皮,只希望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小柔儿呀,孤上次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和你娘送到安全的地方,谁知道半路跳出来个臭蟑螂,差点毁了孤的计划。」说完,他折扇一收,周身杀意毕露,顷刻间换了个人。

「舅舅,你什么意思?」我知道百花宴的事肯定有他的手笔,可他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什么安全的地方?什么计划?什么

臭蟑螂?都哪跟哪啊。

他好像对我的反应很失望,打开折扇一个劲儿扇风,「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又变笨了呢。」

那你快说呀,还卖什么关子,凹什么造型!

我跟他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语,最后还是他体谅我,一五一十的还原了当时的事。

百花宴上,他确实对我下了药,不是糕点而是桌上那花(卧槽!他怎么知道我会玩那个花?)。然后我被药倒了,女主以为我睡着了,送我去备好的厢房休息,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

从我娘被那个小厮喊走那刻起,后面发生的一切皆是变数。

他原打算将我们支开,然后放出他的人刺杀容瑜和几位朝臣,也不一定要他们死,总之得让他们在床上呆几个月。

唯独容瑜,他是真想杀了他。

「可惜,你娘和陆家小子被人设计,害得孤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他和手下的人约好,以第一发弓弩为信号,没想到有人为了陷害我娘和陆明泽,也射了一发弩箭,还把容瑜从宴席上叫来了,他的人躲在暗处,还以为搞事时机到,纷纷登场。幸亏容瑜抓奸没带多少人,不然还真伤不了他。就是他亲自放箭的时候,有个太监替容瑜挡了一下,没能要了容瑜的狗命。

好吧,我知道杀陈公公的凶手是谁了。

「等等,容瑜没看到你?」我打断了他。

「你这孩子,未免也太低估孤的实力了。」他又扇起了扇子,仿佛扇出来的风能让他冷静下来。

「那是谁陷害我娘和别人有染?

提到这个人,李晴宸顿时面色不悦,一反常态的正经起来,抿了口茶道:「还能是谁,自然你们府里那个侍妾。

我猜的没错,果然是妶姬。不过话说回来,「弓弩乃国之重器,她一个内宅妇人,从何处能弄来这种东西?」

李晴宸又露出嫌弃我的表情,但这次他没说我笨,反而吐出两个字:「江湖。」

我差点吐出来一口老血,我记得这应该是个宫斗宅斗之类的文啊,突然冒出来的江湖是什么鬼?变武侠文了?

「那个女人出自青楼,楼里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她认识些在道上走私货的也不足为奇。」李晴宸把玩着杯子,看都没看我一眼。

「可她说自己是清白进府的。」我脑海里浮现出那晚妶姬疯狂的表情,又浮起这个疑问。

「嘁。」李晴宸很不屑,「你又没躲床底下偷听,也没扣窗户纸亲眼瞧见,凭她张口就来的本事,谁知道是真是假。」

我怀疑他在开车,可是我没有证据。

「不过嘛——」李晴宸话头一转,放下杯子朝我笑了下,可谓是勾人心魄。

「嗯?」

我见他笑得诡异,竟不自觉歪起头来。

「不过什么?」够了,舅啊,别卖关子了。

李晴宸仰头倒吸口凉气,手撑着下巴思忖道:「她确实也有点本事,自她入了王府,朝堂之上,大越那小皇帝好几次给容瑜下套,竟都被她猜到了,还巧妙地让容瑜避开了。」李晴宸看向我,「莫非这女人会通晓局势,推演未知之类的方术?」

不,不可能。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和我一样,都是穿越过来的,且她对这本小说的了解程度,远远高于我。

我把李晴宸的话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觉得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疑点。

「不对啊舅舅——」雁栖堂好歹是皇家别院,平时都有重兵把守,百花宴那天的守备更是严格得不行,一堆蒙面刺客想混进去简直难上加难。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也回望他,视线集中在他那半边银白面具上,「你跟你的人是怎么进去的?

李晴宸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漫不经心的给自己添茶,悠哉悠哉的扇着折扇,满脸见到鱼儿上钩的得意表情,我就知道,这才是他今天掳我来的目的。

见他好久不说话,我打算主动出击,道:「你跟皇宫里的人有来往。」

他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咽了口唾沫,「帮你的人是不是太皇太妃,舅舅你是她的面首……哎呀!」

李晴宸收起折扇对着我脑袋猛敲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这小丫头片子在说什么东西?!」李晴宸胸口起伏连动,看起来气急了,脸都气红了,非要过来揪我的脸,「小小年纪这么不知羞!你娘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

「啊!舅舅,疼疼疼…

他一揪,我眼泪立马在眼眶里打转,原来不是我爱哭,是这身子泪腺太发达。

可能是看我快哭了,李晴宸松开了手,甚至还意犹未尽的婆娑下手指。

变态。

跟他勾结的人一猜就能猜出来,我怕我猜中了他也不承认,所以才说是太皇太妃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上了自己的小脸蛋。

我想揉揉自己的脸,可是人被捆着,动弹不得,借着眼泪还没收回去的可怜劲儿,我说:「舅舅,你能不能给我松绑,太难受了。」

「呵。」李晴宸冷笑,扇子一划,绳索立即断裂,簌簌掉落。厉害厉害,真是活久见。

「舅舅,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再不说我就不理你了。」我揉着腮帮子,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

李晴宸给我倒了杯茶,「大殷的雪松玉露,尝尝。

看他这样子好像在赔罪,我脸色也缓和了些,捧了杯子小口啜饮,他顿时喜笑颜开,「好了,孤不逗你玩了,孤来找你自然有要紧的事。」说着,打开折扇靠过来,让我竖起耳朵听他说。

「孤想让你多留意容瑜的那个侍妾,探探她的底细。

「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找我娘,找我有什么用?

「你娘不行。」李晴宸一口否定,「柔儿不屑于争风吃醋,贸然行动太过刻意,何况我们现在不清楚那女人是个什么来历,万一你娘调查她的事被发现,她倒打一耙,那孤岂不是害了你娘?」

「那舅舅就不怕害了我吗?」大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小柔儿不一样,你最近不是在打听她做的吃食吗?被发现了就往这件事上推,她能跟你计较什么,再说,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想陷害你也无从下手。」

他说的头头是道,我仔细一想也没什么问题,又觉得有些牵强,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舅舅,你要是这么忌惮妶姬,为什么不派人——」我比划了下抹脖子的动作。

李晴宸摇了摇头,「这多可惜,我要是能弄清楚她帮容瑜的缘由,让她归顺于我,岂不物尽其用?

噫,我龇起牙嫌弃的看他一眼,没想到这货口味这么重。

「你自己都说了,我一个孩子,怎么查她底细,我又找不到什么『江湖』帮我。」

「放心,孤在王府里留了人,你需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找你。」说着,他摇着扇子睥睨我一眼,语气有点冷,「不准让孤的人给你带吃食!

???

之前过年的时候,我确实给采买的管事塞银子让他给我捎根糖葫芦,结果他不仅没办成,还被女主知道了,平白让我挨了训,合着那管事是他的人呐!

「不然你觉得,你今日出门是偶然?

我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了,那龙舟的事是他特意找人在我面前说的,就笃定了我一定会出门凑热闹,然后他才好把我绑过来。

李晴宸见我反应过来了,颇有些得意,还清了清嗓子。

我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转而想到不能白白帮他,便问:「舅舅,我替你做事,可有什么好处?

「等事成了再提好处吧。」李晴宸停顿了下继续道,「孤就许你一个心愿。」

心愿?

最初的时候,我的确有心愿。我想改变自己和女主的悲惨结局,想搞死容瑜,弄垮妶姬。但后来,周围的一切都超出想象,我的想法也日渐变化。容瑜不在了未必是好事,他活着还能和小皇帝斗一斗,要是直接下线了,我们的下场就更难预测了。

哪还有什么心愿不心愿一说。

可眼下,我才不要便宜了李晴宸这条老狐狸,眉梢一弯,我讪讪笑道:「除了心愿,我还有件事情要问,舅舅必须说实话。」

「嗯?」李晴宸挑起眉头,似乎没想到我会跟他讨价还价。

「帮你进雁栖堂的人,是不是小……咳咳,是不是皇帝哥哥?好险,差点说瓢了。

「是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

好哇,真是你们俩狼狈为奸,一个作刀,一个执棋,磨刀霍霍向容瑜。可是小皇帝到底用了条件,竟然能让李晴宸这般矜傲的人为他做事。

稀奇,太稀奇了。

「舅舅,你不是说大殷是被大越灭掉的吗?为什么你还要为他们的君主做事?」

「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哟,小柔儿。」他拿扇子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眼尾上挑像狡猾的狐狸。

我撅着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舅舅你既然与虎谋皮,就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

「哟,都会咬文嚼字啦,看来你娘教的还不错嘛。

我:……

李晴宸揉了揉我的头,眼神变柔和了不少,「傻孩子,你都能想到的孤怎么可能想不到,放心吧,孤自有分寸。

「你要是被容瑜抓了,我可不会救你,哼!」说出口的是狠话,我眼眶却有些湿润。

「啧,你这孩子,就不能盼我点好。」他又揪了把我的脸,「上次还一口一个爹爹叫的亲热,这次倒直呼其名了。」李晴宸突然弯腰,与我平视,毒蛇一般盯着我的眼睛,「你不太对劲。」

「我……」

还没等我回答,他手中折扇一挥,凉风拂过我面上,一切都变模糊了。

我淦!

端午过后,小皇帝托人给我送来一只小白兔,说是北边进贡来的雪兔,眼睛红红的,对着光时,还能清楚看见耳朵上血管的脉络。

兔子还小,也不好动,经常呆在窝里,小粉嘴一嚅一嚅地吃着菜叶,可爱极了。有时候放它出来溜溜,它还能借着椅子跳上桌,偷吃樱桃,吃得满嘴通红,瞧着有些骇人。

夏天到了,池塘里的青蛙呱呱乱叫,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泡。

过不了多久,就要去行宫避暑了。

女主这些日子忙了起来,带着府里的下人准备些去行宫的东西,大到金丝桐木的古琴,小到驱蚊的清凉膏,样样都得备齐。

大家都忙,唯有我游手好闲,只好抱着兔子在府里到处转转。在花园里逛累了,想到亭子那边休息片刻,还没走进,就见妶姬坐在亭子里。

我停下了脚步,妶姬显然也看到了我,她似有惊讶,得意地朝我一笑,然后命侍女把她扶起,手撑着腰往塘里洒鱼食。

她的肚子比之前大了,行动有些不便,脸色暗淡,眼下一团青黑,整个人如同失去光泽的玉石,憔悴不堪。

看来这孩子没少折磨她,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我心里正这样想着,兔子嗖的从我怀里窜出去,直冲着亭子方向奔去。

「兔——」

我大喊一声,心被猛地揪紧。

完了,怕什么来什么,要是吓到了妶姬,害她失了孩子,女主又要被虐了。那些描写她跪在雨地里、被容瑜欺辱、被当成下人戏弄的场景一一从我脑海中闪过。

不容我失神,身后的香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兔子就要迈上亭边阶梯那刻,拎起兔耳朵一甩,把兔子完完整整捂在怀里。

妶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伺候她的侍女倒是看见了,朝香蒲喝道:「大胆!你这贱婢竟敢冲撞夫人!

香蒲恭敬地福了福身子,「这雪兔是皇上送给郡主,活泼了些,还望姬夫人见谅。」

一听兔子是皇上送的,那侍女也不敢狂了,妶姬没说什么,让侍女扶她回去休息。

出了亭子,妶姬的视线落在香蒲身上,带着点审视和幽怨的意味。我上前几步把香蒲护在身后,她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她身旁的几个侍女明显没有之前那个满身奶茶味的了,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此刻在哪儿。

香蒲回到我身边,变回平常的憨憨样,「郡主,这兔子还是奴婢来抱吧。」

我脑海里还回放着香蒲矫健的身姿和迅猛的动作,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道:「香蒲,你是不是练家子?」

「哪有啊,奴婢自小就好动,跑得比寻常女子快些罢了。」香蒲发尾一甩,颇为自豪。

我就没再多问。

妶姬一定告状了,因为有下人传容瑜口令,在妶姬产子之前,不准我再去花园。听说容瑜召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来给妶姬把脉,她什么事都没有,还这么兴师动众。香蒲说最年长的老太医出府的时候,直往自己脸上抽嘴巴子。

「张院判几代从医,服侍天潢贵胄,如今给一个侍妾开安胎药还要被奚落一番,真是……唉。」香蒲站在我身后幽幽道。

只可惜,妶姬再怎么宝贝她的肚子,也没能留住那个孩子。

到了行宫半个月,王府那边来找容瑜,容瑜当即风风火火的回去了。

过两天有风声传来,妶姬那个孩子莫名其妙的没了,没摔跤没掉河,吃的用的也都正常,就是流了。太医们找不出来原因,纷纷推脱说是妶姬体质不好,气得容瑜扬言要将他们押入大牢。

太皇太妃也急匆匆的回去了。

行宫本来也没几个人,重要人物一走,就冷清了许多。

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铜盆里的冰块融化了一大半,我还没睡着。

妶姬的孩子没了,会不会跟李晴宸有关?王府里有他的人,除了那个管事应该还有其他人,若是能接近妶姬,害她小产也不是不可能,只求不要让女主背锅就好。

又过了几日,听说妶姬醒来疯疯癫癫,哭喊着有人害她流产,央求容瑜为她做主。没多久,就有人捎信让女主带我回王府。

临行前一天,我又见到了李晴宸。

天气闷热,蜻蜓在荷塘里低空盘旋。我坐在乌篷船里,跟香蒲一块摘荷花,剥莲子。

晌午那会儿还阳光灿烂,没过多久就翻涌起黑压压的乌云,狂风大作。我让香蒲吩咐宫人划船回去,过了好一会也不见香蒲回来,船头也没个人影。

我慌了,在船舱里挑来拣去寻找趁手的东西,最后握着烛台,蹑手蹑脚的往外挪,还没到外面,就被拎住衣领。

「回去。」来人正是李晴宸。

不是,这行宫也是他能进来的?他跟小皇帝关系这么铁的?

他一坐下来我就急吼吼的问道:「我的侍女呢?还有船夫,他们都在哪里?」我真怕他把人踹进荷花池子里去。

「放心,他们好着呢。」李晴宸毫不客气,拣了几个剥好的嫩莲子扔进嘴里。

「妶姬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你干的?」没等他问话,我先起了话头。这个问题如同稻草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

「不是。」他直截了当的否认,「你别什么都往孤身上扯,孤没那么多闲工夫花在她身上。」

「那你之前还让我探她底细?

「她只是计划中的一个变数,孤是以防万一。」外面的风更大了,乌篷船被吹得东倒西歪,大有掀翻之势,李晴宸不耐烦道:「别废话了,孤来是告诉你,明天别回去,行宫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万一我娘要回去怎么办?」我的声音被风吹散,船身剧烈的颠簸了下,我猛地摔在桌几上,玉碟里剥好的莲子全打翻了。

「那你就装病!

「啊?」忽然落了雨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船顶,我没听清他的话。

「这里不能说话了。」李晴宸抱起我,飞出了船篷,顶着风把我送到岸边。

刚一落地,我就扶着柱子稳住身体,这就是轻功吗?比过山车还刺激。等我从失重的感觉里恢复过来,一转头,身后早就没了人影。

香蒲找到我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快要走回去了,她看我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潮湿,主动跪在女主面前认错,只罚了她一个月饷银。

我淋了点雨,半夜浑身不舒服,好像无数只虫子在身上爬,不疼不痒,就是难受,再加上有些发烧,一会冷一会热,折腾的整夜睡不好。

这下好了,不用装病,我是真病了。

回京的事就被耽搁了,女主回了信,京中那边也没了后话。

病快好的时候,太皇太妃派人过来传话,让我们安心在行宫避暑,别的事不必担心,顺带捎了条消息:妶姬被封为侧妃了。

历朝历代鲜少有青楼女子封妃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所以惊讶是有的,倒不会太见怪。我比较在意的是女主的心情,她知道妶姬成为侧妃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还能不动声色的坐在檐下绣花,从接到太皇太妃的旨意到现在,她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不了解她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天塌下来她也会如此镇定,还是说与容瑜的事,无论多荒唐,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之前说她还爱容瑜的呀,我为此失落了好久,以为自己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了。女主这幅样子实在费解,她若有片刻失神,我或许会觉得正常,但也会格外失望。

我坐在她身边,垂着眼帘,低声说:「娘亲,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他有了别人是不是就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她头都没抬,继续穿针引线。静了会儿,她停下来,偏着头问我:「莺儿很希望得到他的宠爱?

不不不,我可不希望,被她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在意这个问题的我就是个二百五。

「谁稀罕他!」我脱口而出。也不对,我并不渴望容瑜的宠爱,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明目张胆的偏爱妶姬,顺着原文剧情发展下去。

「娘亲不爱他了吗?莺儿觉得,娘亲对他都没有期待了。」我不信这个邪,非要问到底。

女主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屏退下人,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檐下掉落的雨珠,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少时,也曾有过欢喜,那时,我以为我们会像故事里的佳人才子,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没成想,到头来都是一场多年的骗局,都是镜花水月,如今,也不过是他的执念罢了。」女主擦去眼角的潮湿,笑着伸出手指点了下我额头,「傻孩子,你又听不懂,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虽不懂,可至少不会让娘亲伤心。

我站起身,用她送我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她眨了眨眼,变回温柔的模样,为我讲解她的绣活,那一针一线里所蕴含的爱。

将近两个月的避暑结束,我们也该回王府了。出发的时候,宫人在马车前禀报京中有事,皇上先行回去了。

说来也怪,这么长时间,确实很少见到小皇帝,最开始还见过几面,后来就跟蒸发了一样,我怀疑他之后根本就不在行宫。

一路上我都种有不好的预感,也不知是又要见到不想见的人而烦心,还是单纯的会有事情发生。

到了王府门口,出来迎接的人是妶姬,她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出憔悴,所以浓妆艳抹,口脂也用了最鲜艳的,反而显得更加苍白。

「姐姐终于回来了,妾身早已让人收拾好了庭院,只盼姐姐归来了。」

她面上端的是一派热忱,却遮不住眼里的精明与算计,只是怕没安好心。

「侧妃辛苦了,外面风大,还是早点回去吧。」女主双眸横扫,半分笑容也没有,拉着我匆匆进院。

因此,我们并没有看见,身后的妶姬是怎样咬牙切齿,怨毒的盯着我们的背影。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有下人过来喊我们去正厅,说是王爷有请。

到了地方一瞧,容瑜坐在主位上,妶姬在他身侧,地上跪着个粗布的妇人,妇人见我们来了,微微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的脸,不由得惊呼出声。

「奶娘?」

她看起来憔悴苍老了不少,远没有几年前精神了,头发和脸颊跟身上衣服一样粗糙,难以相信这是先前哺育我的年轻妇人。

「郡主,王妃…」奶娘两眼泪汪汪的朝我们磕头,「婢子给你们请安了。」

「哎呦,先别叙旧了。」妶姬捻着娟帕娇笑,抬高下颌对跪着的奶娘道:「来,把你刚刚说的再给王妃讲一遍,省得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叫人冤枉了她。」

「王妃,是婢子对不住你,婢子实在是被逼无奈……

「住口!」

奶娘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容瑜满身冷厉的煞气,暴怒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四处横飞。

就听奶娘一声痛呼,捂住了左半边脸,血一滴一滴从她的指缝里漏出,在地上砸出大朵的血花。

女主把我护在身后,脸色阴沉,双眸直直盯着容瑜的一举一动,「你若有怨气就冲我来,别拿不相干的人发火。」她语气依然是那般沉稳,可紧紧牵着我的左手却出了汗,暴露了她的紧张。

「本王是该跟你好好算这笔账。」容瑜起身走到女主跟前,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正视自己,「这些年,本王带你不薄,为了弥补你,本王排除万难,就算被天下人看笑话也要许你正妻之位,给了你不输国母的尊贵。可你又是怎么回报本王的!」女主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就像扔掉一个破布娃娃。

「娘!」「王妃!」

水姜正欲上前扶起女主,被容瑜一脚踹在胸口,直接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唔

身后有人捂住我的嘴,贴近我耳畔轻声说道:「郡主别说话!」听见声音是香蒲,我挣扎的幅度更大,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阻止我去救女主。

「郡主!」香蒲将我紧紧箍在怀里,悄悄往后退,「郡主若此刻冲动,不但救不了王妃,还会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反常,香蒲她太镇静了,与平常的娇憨模样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是李晴宸留下的人吗?

我拉了拉她的衣服,她很快明白我的意思,道:「郡主放心,不会有事的。」

正厅中央,女主倒在地上,鬓发有些散乱,她缓缓抬起头来,白皙的脸颊上沾了灰尘,嘴角渗出血迹,形容狼狈,却在笑着,只是那笑容越来越冷,像寒冬腊月里的冰刃。

她扶着身边的案台,踉跄的站起来,擦去嘴角的血,依旧站得笔直而端庄,那双漂亮的眼睛从黑发间露出,带了些令人胆寒的凌厉,她道:「你不配,你不配让本宫生下你的孩子!

「本宫年少时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你才不会是他!你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你冷血无情、自私虚伪。苍天有眼,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孩子!」

容瑜被她的话怔住了,背对着我们如同静止的木偶。趁他失神,女主用余光示意我们快走,此时香蒲已带我挪到门边,只差几步,便可逃出去。

「我不配?」容瑜咀嚼着这几个字,自嘲一笑。

「我不配。」他又说了一遍,上前几步,双手抓住女主的肩膀用力摇晃,「我不配,那徐若卿那个白面书生呢,他就有资格让你为他生儿育女吗?」

容瑜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猛地回首看向我和香蒲的方向,双目龇红,犹如深山丛林之间,发现猎物的野狼。

「莺儿快跑。」女主拽住容瑜,为我们争取了点时间。

我被香蒲拉着往屋外奔去,转身的那瞬间,我看见的是妶姬得意猖狂的笑脸以及容瑜抽出了墙壁上放置的刀。

不知跑了多久,香蒲把我藏在一片灌木丛里,叮嘱道:「郡主别出声。」

「小心后面!」我朝她大叫。

香蒲没有回头,背后却像长了眼睛,身子前倾,凌空而来的刀削断了她半截头发,从我头顶上空飞过,砍在了红木柱子上。

容瑜已经看见我们了,躲也没有意义。

我从花草丛里出来,香蒲护着我被一步步逼退,她尝试和容瑜沟通、求饶,统统无果。容瑜像是被鬼魅寄生了,红着眼把我们堵在墙角,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可抬起的右手仿佛蓄满了无穷的力量,正向我们袭来。

「王爷手下留人。

一声颇具岁月感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容瑜定在原地,愣了片刻收回手,他转过身去回到阳光下,魔鬼好像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他又变成了冷面威严的摄政王。

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沉了回去,像鱼终于回到水里,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香蒲泄了气一般沿墙滑下,抱紧我喃喃自语,「没事了,郡主,没事了。」

谁?谁来了?

「王爷,老奴奉太皇太妃之命,来接王妃和郡主入宫侍疾。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有气无力地眯起眼,逆着刺眼的光,只能看见来人一身姜黄色宫装,再根据沉钝苍老声音判断,应该是宫里的嬷嬷。

我跟女主被带到了钰池宫。

来之前已经换了身衣服,重新梳妆打扮。可太皇太妃似乎能透过光鲜的外表看出我们母女先前的狼狈样,她有些嫌弃的皱眉,不耐烦的放下茶盏,道:「没出息,连个妓子都斗不过。」

女主起身拉着我跪在地上行个大礼,「太皇太妃说的是,臣妇一定谨遵教诲。」

太皇太妃这老婆娘似乎不满意,咂舌道:「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真是无趣,也难怪子晏非要宠幸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女主低下头,没有接话,她的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神情。我有些幽怨的盯着老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皇太妃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都退下,连带着香蒲都被赶到了殿外,只留了之前传话的那个嬷嬷。

「行了,这里也没外人,就开门见山的说吧,今日之事,若不是哀家及时派人过去,怕是你们母女此刻盖上白布了。」老婆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可哀家今日也把话撂在这,你和子晏过去那些事,哀家不过问,但皇家,向来是子嗣为大,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是。」

「最近这些日子就呆在宫里吧,回去抄几本佛经,就当给哀家祈福。」太皇太妃伸手,一旁的嬷嬷立刻过来扶她,临走之前还能听到她无奈的自言自语,「哀家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女主双手交叠,磕头送她离去,一旁的我云里雾里,甚至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今天这一出。

太皇太妃把我们安排在她宫里,因为我也不小了,便独自睡一间宫殿。

回去后,我坐在榻上,问香蒲:「你知不知道,奶娘今天为什么要回府?」我想起奶娘跪在地上哭着说她对不起我们的模样就费解,况且这件事跟孩子有什么关系?竟能让容瑜生那么大气,以至于恨不得杀了我。

难道女主和他有过一个孩子,然后弄没了?小说里没这段啊。

香蒲帮我把包袱里的东西拾掇出来,叹了口气,「郡主别问了,您还小,长大了王妃自然会告诉您。」

「我不小了。」我受够了他们每个人都用那种没必要跟我说的眼光看待我。

「你说不说?」我搬了个椅子站上去,一下子比香蒲高出半截,扬手就要朝她脸上呼去,「再不说我就打你,把你打成猪头。」

香蒲还要推脱敷衍过去,被我胡搅蛮缠到没办法,只好说了她猜测的部分。

「先说好,这是奴婢的猜测,猜错了奴婢可不管。

我点头同意,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郡主啊,王妃入府这么多年,除了您之外,也没个一儿半女。侧妃和府中其他姬妾都曾有过身孕,那肯定不是王爷的问题,自然是王妃这边……」香蒲有些同情的抬眸看我,「王妃能生下您,必然也是能生养的,那就只能是……不想生了呗。」

「这种事,太医肯定是不敢的,府里的下人自然也不敢。奴婢听闻云姑姑原先是服侍王妃的,后来嫁人出府,再后来又成了郡主您的奶娘,您断奶后她又回去。这期间,来来回回好几年,想必,汤药都是经云姑姑手送进来的。」

香蒲说完又补充道:「这都是奴婢瞎说的,郡主万万不能信啊。」

「好,我不信。」我进了内殿,放下珠帘,「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

我并没有真的睡觉,只是缩在被子里走神。

香蒲说她是瞎猜的,我觉得她说的很有可能都是对的。

小说里总是说女主体质不好,我就先入为主,以为她是身体原因再加上忧思过重,故一直未孕。从来没想过她是自己服用了避子汤,也从不知道她不愿怀上容瑜的孩子是在给我留退路。倘若她真和容瑜有了孩子,容瑜那种人,一定会将我抹杀,亦或是任由他的子嗣践踏我,一如他当初手刃我生父。女主她知道这点,所以她断绝了和他的所有可能,只为了保全我。

时间悄然流逝,屋里越来越暗了。香蒲走的时候好像没关窗户,风卷起珠帘摇曳碰撞,听得人心里烦闷。

不一会儿,许是风大了些,帘子的声响更杂乱了,我嫌烦,将头蒙进被子里,最好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怎么,就这么不待见孤?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我冒出个头,保持着面朝里的姿势,不满的说:「你来做什么?」搞不懂他怎么连皇宫都能混进来,当小皇帝的盟友福利可真好。

桌上的茶具发出碰撞声,估计李晴宸是坐下来了,他说:「听说你今天小命差点没了,孤特地来看看你呀。」

「不用你管,你有这闲工夫怎么不去看望我娘。」我裹紧了被 子。

「孤说过了,现在还不能见她,太过冒险。

「那什么时候不冒险!」我掀开被子嚷嚷道,「你要是真的在乎她,为什么不将我们从那吃人的王府里接出来。」说着,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该死!

「好了好了,小祖宗,别哭了。」李晴宸走过来,用拇指揩去我脸上泪水,「是孤的错,孤没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打掉他的手,自己胡乱用手背抹泪,明明没想哭的。李晴宸坐在床沿,又把被子给我盖上点, 「不过也快了,再忍忍吧。」

「什么快了?

他又不说了,我知道他是不会回答了,便转了个别的话题,「舅舅,你认识徐若卿吗?」

李晴宸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牵扯起温柔的笑,和女主有些像,「何止是认识。」他说,「若卿与孤是至交。」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盯着某处,似乎在回忆某段美好的记忆,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过去,只觉得这个人应该对他很重要。

他深深叹息一声,好似落花凋零,流水无意,令人惋惜。

「文有徐若卿,武有周子瑜。」李晴宸苦笑,「那时,孤还以为有他们二人,定然能够山河无恙。

「你说什么?

我刚一说话,他忽然「嘘」的一声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那怎么办?我用眼神问他。

门外,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约有好几个人,有人敲了敲门,朝里面问:「郡主,您睡醒了没?」

是香蒲。

我朝后窗努努嘴,示意李晴宸快走,他静悄悄的退至窗台边,跟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等等,容我穿下衣服。

「好。」这声是小皇帝。

香蒲先进来伺候我穿衣完毕,才打开门让小皇帝一行人入殿。

我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过小皇帝了,在行宫匆匆见过几面之后再没碰到。时间并没有多长,再见却像是隔了好些年,竟觉得他的容貌都有些陌生了,甚至他的唇周,都冒出了些细细的绒毛。

除去了冠冕堂皇的礼数,小皇帝坐下来,开门见山就说:「如果莺莺不喜欢皇叔,朕可以让皇婶与他和离。

「不行。」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大殷已经亡了,和离之后我娘就是庶人,王妃和庶人哪个身份更有用,这说都不用说。

「那——」小皇帝贴近我耳边,吐出的气息温热,有点痒,「朕替你杀了他?」

我一脸惊恐的回望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小伙子,你这个想法很危险,还是先保佑保佑自己吧。

小皇帝没看见我的表情,自顾自说着话。

「朕今日折子都处理完了,晚膳叫御膳房做了些莺莺爱吃的,等会叫上皇婶一块用膳,可好?」

「说来,朕的生日也快到了,这段时间莺莺都呆在宫里,若是觉得无聊的话,不妨给朕备份礼物。」

啊?我现在哪有心情给你准备礼物。头一次,我突然厌烦起了生日这个词,为什么皇帝每年过生日都要大摆筵席还得绞尽脑汁的给他送礼,他不嫌烦我都烦了。

小皇帝自说自话,完全没理会我的不情愿,我蹙眉听着,时不时敷衍的应几声。

蓦地,小皇帝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脸,看得我心里发毛。他走近了些,抚上我的眼睛,「你哭了?」

「我……」

我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别处瞟,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道:「刚才……做噩梦了。

小皇帝忽而一笑,「你总是这样。

我这才留意到他的声音也变低沉了,笑着说话的时候,让人有种轻飘飘的不实感,好似踩在云端。

我意识到,小皇帝长大了。

用完膳回钰池宫的路上,有个太监从小道上过来,先是跪在地上,等我们过去后悄悄跟在了后面。

回去后,那太监不知说了什么,女主听后抚着胸口宽慰自己,「太好了,无碍就好。

我歪着头问:「娘亲,什么太好了?」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好事。

「是你水姜姐姐,大夫说她无甚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女主心情极佳。

原来那个太监是送消息的人,我皱眉思索一会儿,「那奶娘呢?她怎么样了?」她粗糙的衣服和憔悴的脸,失去光泽的头发和树皮般的手,无一不暗示着这几年的穷困潦倒。

女主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那人靠不住,她执意要嫁,如今落到这番田地。」

我明白了,奶娘应该是遇上渣男了,走投无路,应该是被人许了好处才回来作证的,利用她的人之后会怎么处置她,就无从得知了。

几天后,我主动去了御书房找小皇帝,跟他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叫牛顿的公子哥拿着苹果在树底下发呆,然后一个叫爱因斯坦的大胡子过来给他讲故事,还有一个叫薛定谔的秀才抱着猫加入其中。

都说撒娇的女人最好命。

在我扯着小皇帝的衣服,拖着长音、撒泼打滚好几番之后,小皇帝终于同意寻高人为我解梦。

京城各处张贴了寻人解梦的告示,朝臣连连哀叹,说我童言稚语,小皇帝竟信以为真,也跟着胡闹;说我小小年纪,糊弄君上还扰乱民心,就差说我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了。

不就是贴几张黄纸,至于吗?又不是贴给他们看的。

告示一出,没过几天,就有消息了,不过不是解梦高人的消息。

而是容瑜带着妶姬入宫。

「郡主,您今日就在宫殿玩耍吧,还是别出去了。」香蒲在一旁为我研墨。

早起至今,我写了七八帖了,就这幅字最满意,被她一打岔,笔力不稳,最后一笔拖太长,毁了整张纸。

我丢了笔,墨飞溅到纸张上,毁得更彻底了。

「我不管,我今日就要出门,我要去看皇祖母。

到了主殿,太皇太妃这边有点热闹,何止有点,简直热闹非凡。女主坐在她下侧位,对面是一顺溜的太妃,七嘴八舌的跟女主唠嗑,妶姬坐在最外侧,冷冷清清的。

我请过安就到女主身边,待妶姬寒暄两句告退后,我嚷着要去御花园里放风筝,也离开了。

秋日天高云淡,不似春天有暖风,风筝哪能飞起来。

我找了个显眼的石凳坐在上面休息会儿,没过多久,妶姬便领着侍女晃晃悠悠朝这边过来了。

「真巧啊,能在这儿遇到郡主。」妶姬先开口道「巧什么,刚才在皇祖母那不都见过面了吗?

妶姬抿唇笑了笑,也不恼,走到我身边不客气的坐下,招呼侍女把食盒拿上来,「妾身刚才去御膳房替王爷拿了些点心,郡主可要尝尝。」

「好呀。」我单纯的笑笑,「听闻侧妃会做一种叫奶茶的东西,不知侧妃现在可有空,我宫里就有上好的茶叶和鲜牛乳。」

「那妾身就献丑了。

守在旁边的香蒲觉得我和妶姬之间的气氛过于诡异,有些看不下去,悄悄扯着我的衣袖提醒道:「郡主……

「没事的,香蒲,侧妃娘娘只是和我一块用点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着转向妶姬,「对吧。」

妶姬保持着温顺贤良的模样,微微颔首,「正是如此。」入了殿门,妶姬以奶茶是她独家配方,不能让外人知道为由,请我屏蔽左右。

「去外面守着,不准别人进来。」我对香蒲吩咐道。

「郡主……」

「去吧,有事我叫你。

香蒲带着其他宫女退下去了。

人一走,妶姬那张恭顺的脸立马变了样,五官皱在一起,张牙舞爪的,「你藏得还挺深,要不是你自己暴露出来,我就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你竟然也是穿越的。」

「你还真是老阴阳人了,都掉马了还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阴阳人又怎么样,你很快就要变成阴间人了。」妶姬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踱步。

「你未免太自信了。」我反驳道,「就算你是这破烂虐文的作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是的,我确信,附在妶姬身上的这个人,是这篇文的作者。

根据奶茶这条线索,我猜测她也是穿越来的,之后我回忆了所有关于妶姬的事。正如李晴宸说的,她知道的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一个后院姬妾应该知晓的。

最开始,她出场的装扮就很熟悉,我只觉得见别人穿过,却又不记得何处见过,之后想起来后才发现,那分明是我神仙姐姐的虞姬造型,更不要脸的是她还给自己起了个玉姬的名字套近乎。

百花宴,她明明有无数种方法陷害女主和陆明泽,可她偏偏选择了放箭。她是怎么保证陆明泽一定会抱着女主躲开的呢?陆明泽教了我几年,我都不知道他会武功,妶姬这个从来没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女主服用避子汤这件事,那时候她还没出场呢,怎么会知道女主不孕是用了药而不是别的原因。李晴宸也提过,小皇帝给容瑜下套的事她也都知晓,王府的下人们也说容瑜的喜好她全都知道,要说这烂文不是她写的,打死我都不信。

最关键的,女主的名字是李晴柔,是我曾经的同学。我一直对「李晴柔」这三个字比较迟钝,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因为在我的记忆和认知中,我的那位同学她叫李雪。但是,当李晴宸提起周子瑜这个名字时,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了,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狗血世界的形成原因。

李晴柔是校花,相对的,周子瑜就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很幸运的是,我与这位校草是一个专业的。上大课的时候经常见到,又高又帅,桃花眼很撩人,唇形也十分好看,全身都洋溢着少年的清俊气质。我能记住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理科相当出色,任何竞赛只要有他在,我就只能拿二等奖。

正如所有校园文里写的,校花与校草偶然相识,互相欣赏,最后变成恋人,李晴柔也和周子瑜在一起了。之后,贴吧抹黑羞辱李晴柔的帖子层出不穷,校园八卦满天飞,校方删都删不过来。最后根据 ID 找到了发帖人,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处理的,有说发帖那女生被劝退了,也有人说是休学一年再留校察看。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结束了。

可谁都没想到,罪魁祸首转移阵地,写起了小说,用他们的名字给男女主命名,把那些肮脏下作的事情全部附加在了故事里的女主身上,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深深注视着面前的这张脸,清新柔美,带着点书卷气,眼神却妩媚多情,勾人心魂。再有华服珠钗加持,气质也添了几分雍容,这或许就是她设定的理想中自己的长相了。

既可以是甜美的花,亦能是剧毒的果实。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需要我多说吗?你会被那个恶心变态的老国王玩弄致死,李晴柔也会死,你们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你要是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兴许还能帮你改改结局,让你们走得风光点。」

我把泡好的茶倒入牛奶中,添了点蜂蜜,轻轻搅拌,平淡的说:「清兰院的门房养了条小花狗,你知道那狗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妶姬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她的娥眉拧在一起,仿佛蠕动的毛毛虫。

「看吧,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说明你并不是全知全能的。」我越看她的表情越想笑,不过还能克制得住。

妶姬的眼睛里满是蔑视,「你有病吧,为什么我非得知道这么无聊的事,我只要知道剧情的走向就行了。」

「是啊,你知道全部的剧情,可是剧情按你写的发展了吗?」

她说不出话了。

按照她写的剧情,我会被妶姬抚养,会选择学武,会被容瑜养废;小皇帝会因为我弄伤他的宠妃讨厌我,陆明泽根本不会教导我,甚至于李晴宸,小说里提到他的时候,他和大殷的残余势力已经被容瑜一网打尽了。

「不过,还有一些是遵照原剧情的,那就是你的孩子还是没能留住。」我的话如同针尖,密密麻麻扎上妶姬的心,痛得她喘不过气来,我清楚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与哀伤。

「啧啧啧,你说你写小说意淫帅哥也就罢了,写个小甜文多好哇,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可你非要写虐文,把自己摆在恶毒女配的位置上,陷害女主还反咬一口。你心疼你的孩子,你就没想过,被你用文字羞辱的李晴柔,她被强暴被弃之敝履,你写东西时候,就没想过那些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的吗?」

「你又不是我,你懂什么?

「是啊,我去确实不懂,也不想去理解你的感受,只是觉得你可悲又可怜。」我端起碗尝了一口奶茶,味道还不错。「你没把自己写成女主,反而将自己带入歹毒的恶毒女配中,而男主偏偏不爱完美的女主,只爱你这样有点姿色的心机婊,就是搞乙女创作我也没见过这样子的。你强调自己是个清倌,女主是个二手货,是因为你在暗讽李晴柔之前有过男朋友。你喜欢周子瑜,就把他搞成男主,是可你笔下的容瑜残暴易怒、自私霸道,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周子瑜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

「你也是……」妶姬不敢相信,我竟然和她是一个学校的,不过她很快接受了这点,还反讥道:「我怎么写关你什么事?

「本来不关我什么事,可我现在也处在这个世界里,怎么能坐视不理呢。」我装模作样的替她哀叹,学她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流产很疼的吧,毕竟是在古代嘛,没有麻药,可不得自己忍着,那么疼还能忍下来也真是难为你了。」

「你……」她瞳孔收缩,咽了口唾沫,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继续说:「其实你很想留下这个孩子的吧,怀孕那会儿都折腾得不像人了,可因为你设的剧情,还是流了。即使你是作者,就算穿书了,不也改不了自己的剧情走向吗?」

「还有一点,小皇帝十岁的宫宴上你就出现了,比小说里提前两年,可当时你使出浑身解数,容瑜也不搭理你,非得到规定日子才把你带回来,估计也是因为遵循剧情的原因吧。」

冥冥之中,似乎有道不可触碰的法则,禁锢了我和她,她再怎么想顺风顺水也得按原步骤进行,而我,再怎么绞尽脑汁改变剧情,故事的主线似乎都没有被动摇。

妶姬也想到了这点,指着我说:「跟我写的有差别又能怎样,无论支线剧情怎么发展,你和李晴柔注定是死!而我,会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她疯魔的大笑起来,像妖风吹过瑟瑟发抖的树林。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无奈的耸肩,「你写得再虐,再怎么用文字羞辱故事里的李晴柔,再怎么给自己脸上贴金,容瑜再怎么宠你爱你,也不会对现实造成一丁点的影响。」

「因为——」我站起来,右手贴上心脏的位置。

「容瑜并不是真正的周子瑜,李雪也不会变成李晴柔。

我掏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刀鞘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拔下刀鞘,我举着匕首,一步步逼向妶姬,她瞬间吓面色发白,刚才的疯劲都没了,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像极了沿壁攀爬的蚰蜒。

我爸生前有几个跟他关系交好的同事,都教过我一些防身术,我天生运动好,跑得快,柔韧性也不差,学起来还算容易。但他们说,当我日后遇到拿刀的对手时,千万不能赤手空拳的硬拼。因为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警察,在面对持刀行凶的歹徒时,也未必会有胜算。

我想这一点,妶姬也很清楚,不然她为什么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你……你不能杀我,他……容瑜不会放过你的。

「谁说我要杀你了?」这蠢女人,难道都没有认出来,这匕首是容瑜送给她的吗?

我握着匕首,面无表情的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血立刻流出来浸湿了衣衫。

「你疯啦?」妶姬不明所以。

我又把刀尖换个方向,打算对她刺下去,不巧的是脚底一滑,我摔在了地上,匕首也落在了她的脚边。

我正准备起身,妶姬飞快的捡起匕首,颤颤巍巍地将刀尖对着我,「你……别过来,别过来……

说她蠢就是蠢,谁要过去了,呵。

「救命啊!

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就往门边跑,「来人呐,救命啊,她要杀我!」

「郡主!」殿门从外面被踹开,香蒲冲过来接住我。

「香蒲快跑,她要杀我们!

铛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上,身后是妶姬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没有,不…不是我……

「啊啊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香蒲抱起我往殿外跑,我的尖叫声引来了不少宫中侍卫,最先赶来的一队纷纷拔刀进入殿内,余下的人将我和香蒲护在圈里。

「莺儿。」

我顺着声音望去,是女主和太皇太妃来了。

我靠着香蒲往她们那边跑,勉强唤了一声,「娘。」接着便跌进女主怀抱中,女主见我一身血,眼泪直掉,「莺儿,莺儿你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妃也被我吓到了,定了定神,冷着脸吩咐身边人,「太医,快宣太医!」

「不,不是我,我没有伤她!」妶姬失魂落魄的被两个侍卫架出来,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几句,另有侍卫朝我们跪下,「启禀太皇太妃,属下们在殿内发现几处血迹,还有这把匕首。」说着,双手捧着沾血的匕首摆在太皇太妃面前。

太皇太妃不忍地闭了闭眼,将目光移向别处。

香蒲忽然跪下大呼道:「太皇太妃,奴婢亲眼看见侧妃娘娘用这把匕首伤了郡主,还请太皇太妃为郡主主持公道。

「我没有!」妶姬嘶喊起来,「是她自己,她拿刀伤了自己,她想陷害我。」

「还敢狡辩,来人。」太皇太妃一声令下,旁边出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左右开弓抡了妶姬几个巴掌,她嘴角都被打出血了。

失血的眩晕感逐渐漫上来,几个太监抬来担架将我移上去,宫女们手忙脚乱拿纱布给我止血。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光线一下子暗了,有风吹过,冻得我瑟瑟发抖,拽着女主衣襟的手愈发脱力。

「莺儿,莺儿坚持一下,太医很快就要来了。」女主握着我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到我衣服上。

「出什么事了?」远远地,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音。

失去意识前,我看见几个尤为鲜明的人影正往这边赶来。

我是被惊醒的,直接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那种,醒来有些失神,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知道那是个荒诞到恐怖的梦。

左臂受伤的地方被纱布包裹的好好的,刚才动作太猛,拉扯到了还挺疼。我正欲抹汗,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握着,我揉了揉眼,靠在床边睡着的人竟然是小皇帝。

?!

确实够荒诞恐怖的。

我一动,小皇帝就醒了,他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见我醒了,立马开心的像个傻狗,着急忙慌的叫人喊太医。

我基本没事,伤口不深,就是流了点血,我还是挺有分寸的。

小皇帝在我醒来后嘘寒问暖一番就去歇着了,香蒲说原先是女主一直守着我的,小皇帝见女主太累,让人扶她去休息,自己在我床边守了一夜。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肯定不信她说的。宫里又不是没人伺候了,他一个皇帝,至于上赶着自己来吗?

妶姬已经进了大理寺监狱了,侍妾刺杀郡主,本该是掉脑袋的事,她这算轻的。听说是太皇太妃下的旨意,容瑜也不能为她求情,有损他摄政王的面子,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忤逆自己的母妃实在说不过去。

「外人?」我蹙眉问道,打断了香蒲。

「就是陆太傅陆大人,那日陆大人找皇上议事,也跟着过来了。」香蒲给我添了杯茶,继续说:「奴婢还是头一回看王爷这么维护王妃。」

我瞪大眼睛像是听了鬼故事,容瑜会护着女主?我看他是想在陆明泽面前显摆自己多爱女主,好让陆明泽知难而退,所以才没搭救妶姬吧。

呸呸呸,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香蒲夹了块酥肉递来,我嘎滋嘎滋咀嚼着,听她有些迟疑的说道:「王爷还说,过段时间就把您和王妃接回王府。」

啊?疯了吧。

我可不想回去,我觉得皇宫挺好的。不过如今妶姬不在府里,也不必斗来斗去的了,除了容瑜他自己。我还记着他要杀我的事,根本不想见他,他反倒若无其事的,还想像以前那样,容瑜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养伤的这段时间,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汪水,一点涟漪都没有。

这日,香蒲靠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妶姬要被流放到边关了。

「她在牢里一直喊着要见王爷,见没见着不知道,消息传到王妃那边了,奴婢碰巧听到,就赶紧过来告诉郡主了。」香蒲洋洋得意。

我隔着衣服抚上手臂的伤,那里已经结痂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痊愈。

如今妶姬已是阶下囚,多亏了小皇帝龙颜大怒,妶姬才没有翻身的余地, 也不枉我演了出苦肉计。

流放,应该很远吧。

我还有一些问题需要问她,在她被发配之前,我想去牢里见她一面。

我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身边所有人否决,他们说我是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去牢狱这种阴寒肮脏之地?

看来我需要求助外援。

平时出了点什么事,李晴宸都会第一时间出现。这次我真受伤了,他反而不来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我写了个藏头的书信,托人带给王府里那个采买的管事,就说我贴身衣物带的不够,从府里拿些用惯了的东西。之前用来陷害妶姬的那把匕首,就是这样送进来的。

然而等了几天,李晴宸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从头裹到脚的黑衣人半夜惊现在我房间里,活活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闹鬼了呢。

黑衣人朝我跪下,示意我到他背上。我其实是有点介意的,在我近二十年的人生里,除了我爸,还真没别的男人背过我。不过此刻也不是拘于小节的时候,我顺了他的意思,攀爬上去,感觉稳妥了便说:「好了。」

霎时间,黑衣人背着我腾空跃出窗外,脚步在地面轻点一下便翻上了墙头,躲过重重守卫,没几步就飞出了宫墙,落在了宫外。

这轻功,比李晴宸还高超几分吧!

他带我进了大理寺的地牢,打晕了看守,朝我比划了个「一的手势,寓意一炷香的时间。我点了点头,便留他在外面把风。

我以为牢里会关押着各种各样的犯人,没想到走过了好几间牢房,都没有人。我停在了最后一间牢房外,清了清嗓子。

睡在稻草上的人动了下,还没醒过来。看得出来妶姬在牢里过得很不好。已经深秋了,她身上只穿一件脏污的囚服,不过几日,头发已经像稻草般乱成一团了。没有了华服美裙,金钗花钿,她往日的骄傲与荣宠都成了过眼云烟,只剩笑话。

看清我的脸后,妶姬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伸手就要拽我的衣角,我退了几步,她扑了空。

「贱人,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你陷害我们那么多次,我不过还你一次罢了。

「你会遭到报应的,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她也不客气了,直接用了一堆祖安猎马人的词汇往我身上套,我怀疑她练过潜水,不然肺活量为什么这么大,骂了这么多句气都没岔。

「行了,你有完没完?」我没时间陪她,一脚踩在她扶着栏杆的手背上,她痛呼一声,终于闭嘴了。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回到现实的方法?

她愣了下,继而嗤笑起来,「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你是知道的,你难道就不想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妶姬的脸色冷下来,「我本来只想写个小说玩玩,没想到真的让我穿越了。我还不容易才到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现实里?」

我莫名有些同情她了,不仅仅是她的生活惨淡,还有她空无一物的脑子。

「你现在不是也一无所有吗?你都成阶下囚了,不回到现实中难道还想变成刀下亡魂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妶姬失魂落魄的摇着头,不断说道:「不会的,我不会死的,该死的是你和李晴柔!」她脸上出现偏执而疯狂的神色,「这些都是暂时的,容瑜他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他需要我,他离不开我的!」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我失望的摇头,打算扭头离开。妶姬扒着囚牢的栏杆,在我身后喊道:「你跟李晴柔,你们不得好死!」没喊两句,她就没声了。

我回头一看,妶姬倒在地上,已经晕过去了。

我面前冷不丁冒出个人影,正是那个黑衣人。他朝我比划了几个手势,我没看懂,但大概知道他嫌妶姬太吵了,怕引来人,就将她弄晕了。

我不停点头表示理解,再让他悄咪咪地把我背回去。

夜探妶姬之后,没多久,容瑜就把我们接回了王府。

外人是不知道他当时差点杀了我这事的, 只听说是太皇太妃年纪大了,身体又如何如何不好了,王妃和郡主孝顺,进宫侍疾。出宫自然就代表太皇太妃的病好了,然后又有不少官家夫人带着女儿进宫拜见太皇太妃了。

小皇帝生辰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没多久就下起了雨。也正因为下雨,倒不必像往年那样起个大早先去拜见太皇太妃了。

马车行驶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我跟女主像条鱼在车厢里晃荡,香蒲跟别的侍女在后面那辆下人坐的马车里。感觉时间过去了许久,马车还没停下,我开窗往外张望,不觉僵住。

茫茫的雨幕下,街道陌生而空荡,后面也没有下人乘坐的马车跟随,这根本就不是去皇宫的路!

女主也发觉了这点,她假装镇定,与我对视时,眼中的惊恐却暴露无遗。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紧紧搂着我,自我安慰道。

我不想坐以待毙,挣开她的怀抱,不停拍打马车内壁,「停车,快停车!」

马车速度分毫未减,甚至在不断加快。车帘被风卷起,车夫的声音伴随着水汽飘入车内,「小的也是奉王爷之命行事,还请王妃和郡主稍安勿躁。」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小别院里。

车夫脱下雨蓑和斗笠,吹了声口哨,院子里冒出几个市井打扮 的壮汉。

「这就是瑜王妃和郡主呀,生的真不错,盘亮条顺的。」一个小眼睛的男人笑眯眯的望着我们,舔了舔唇,双目眯成一条缝,活像阴沟里的老鼠成了精。

车夫挡在我们面前,低声斥道:「老三,你还想不想活了?」车夫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他一开口老鼠精便收敛了。之后,他们在一旁商量了片刻,然后把我们关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里的陈设和王府差不多,只是门窗都被锁上,光线昏暗,显得有些阴森。好在房间里东西还算齐全,点燃了烛灯和暖炉,倒也没那么凄冷了。

窗外的雨哗啦啦下着,满世界只余下这点声响。

中途有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进来送过吃食,只是我和女主都没有碰过,谁知道那饭菜里有没有被加过东西。

我坐在桌边,垂头思考着目前的状况。

小皇帝生辰宴,没去成皇宫反而被掳到一个破院子里,屋里的摆设说明这里确实是容瑜地盘,但外面那些人……容瑜带过兵,他的手下应该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就算是暗卫,也是人狠话少的杀手,不该是如此市侩的模样。

莫不是这些人被掉包了?

如果是李晴宸的人,也不像,他的手下都是从头裹到脚的黑衣人,站在旁边就跟柱子一样,压根没有活人味。再者说,他的下属怎么敢觊觎女主的美貌。

总之,这事不对,这些人也有问题。

难不成是……妶姬?

不可能,她在牢里,根本不可能使唤得了人,莫非她被放出来了?

我正想着,门锁倏地被打开,我和女主皆紧盯着门的方向。

来人吱呀推开了门,是那个老鼠精!他恶心兮兮的眯起眼睛猥琐地笑着,带上身后的门。

「这买卖不亏,我还没尝过王妃的滋味儿,如今这不就来了。」他说着,就朝女主那边去。

「别过来!」女主退到墙边,拿了桌上的烛台护卫,屋里一下子暗了下去。

「哎哟,美人,别害羞呀。」老鼠精突然扑上去,发了疯一样的啃咬。

「放开我娘!」我冲上前去拽他的衣服,打他,都没有用。余光瞟到角落里的大花瓶,我抱起花瓶朝他砸过去。

「去死吧!

我个子不够高,没砸到头,只砸了他的后背。

老鼠精停止了动作,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朝我逼来,「妈的,老子放你一马,别不识好歹。」他露出个无耻而下流的笑,「正好有人让我好好关照你,不如先拿你开开胃!

老鼠精正欲扑过来,我猫着腰尖叫着到处躲。

「别嚎了!」他硬是把我从屏风后面拽出来,手臂上一阵刺痛,好像被指甲挠破了。

我对准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老鼠精吃痛,乱叫一同,仿佛耗子被扔进油锅炸得外焦里嫩。

「小东西,不识好歹!

混蛋老鼠精拽着我的头发,打算摁着我的头撞向橱柜,女主惊恐的大叫我的名字,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

「老三!」

门从外边被踹开,车夫满脸杀气的站在门外。

「大哥,你听我说……」老鼠精松开我,不知所措的往旁边移。

车夫冲过来扯着老鼠精的衣领给了他一拳,「没出息的东西,你若是想死,我现在就削了你脑袋!

老鼠精看样子是打不过车夫的,捂着头连忙求饶,「大哥我知道错了,大哥饶命啊。」

车夫又给了他一巴掌,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撵出了屋子,「还不快滚。」

老鼠精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车夫匆匆略过屋内的景象,顺势埋下头,抱拳致歉,「在下管教不严,惊扰了王妃和郡主,还请见谅。」他走后,之前送过饭菜的丫鬟进来收拾满地的狼藉,给我和女主拿了干净衣物过来,「王妃和郡主就在屋里换吧,奴婢会在外面守着的,不会让人过来的。」

衣服是我们马车上的,留着在生辰宴上备用的,我们默默无闻的换下了被撕坏的衣服。

雨一直下着,夜幕悄无声息的从屋檐滑落,室内灯火通明,烛泪滚落。

我和女主坐着,相互不说话。

我从来没有如此不安过,时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放学归来我等父母回家,可是墙上挂着的钟走了好多圈,他们还没回来,后来再也没回来过。

眼眶有些湿润,我抽了抽鼻子,忍住泪水要溢出的冲动。

女主忽然转过来看着我,用那种熟悉的目光,冷静又沉着,温柔且悲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此刻有些陌生。

「谢谢你。」女主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什么?」我擦着眼角,不明所以。

「一直以来,都十分感谢你。

我停下擦拭的动作,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刚刚那是— 面对同辈的语气。

她笑了笑,烛光镌刻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她启唇继续道。

「一开始,我以为是莺儿长大了,知道体谅人了。后来发现不是,人固然会长大,但不会完完全全转了性子,莺儿睡觉的时候喜欢枕着我手臂,可你不会,你经常背对着人睡;莺儿喜欢海棠,喜欢粉色,你不喜欢但也不抗拒;莺儿从小被他惯坏,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哭闹,你虽是哭,却总是假哭;莺儿学东西慢,两岁才会走路,你很聪明,虽然在藏拙,可还是能看出来,你聪明到根本不像个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屑于去争去抢,最后都是你为了我的颜面,故作骄纵挽回那些东西。」

她说完,如释重负朝我笑了一下,「这几年来,点点滴滴,真的很感谢你。」

「为什么?」我嘴唇嚅动,眼泪随之落下。

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容莺莺,不是她的女儿,为什么还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侵占了她女儿身躯的人如此好?为什么处处维护我?以及,为什么愿意陪着我演了这多些年的戏?

她一如往常,慈爱的摸着我的发顶,「我能感觉到,你并无恶意。」她撤回手,望向某处,「尽管你不是我的莺儿,可你这身子,仍然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我的孩子。」

我以前读到过一句话:世界上总有一些短暂的相遇,巧合和空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要比一生中其他时刻更大,这种相遇没有未来,如同呼啸在夜里的一列车。

「娘亲…」我喉咙里像是卡了个桃核,「我以后还能这样叫你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小心翼翼的拔下我的发簪和绢花,轻柔地梳顺我的头发,哄我躺下。

「时候不早了,莺儿该睡觉了。」她说的时候在我鼻尖上点了下,眼里澄澈见底,一如我刚来的时候那般温柔慈爱。

我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蒙在被子里偷偷笑了半晌,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天色刚亮,屋外已经有人说话了。

「大哥,你看瑜王如今都倒台了,这王妃不如留给兄弟几个快活快活……」

「住口!」车夫提高了音量,「瑜王对我知遇之恩,我等自然要完成他的遗愿。」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几个大汉闯进屋,女主当即站起来挡在我身前。

为首的车夫说一句:「得罪了。」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人闻声出动,不顾女主挣扎把她装进麻袋。

「你们干什么?」我冲上去阻止,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向车夫,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畜生,放开我娘!」我狠狠踩上他的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把我拽开后干脆利落的点了我的穴道,拍了下我的肩。

我保持着扭曲古怪的姿势,变成了一尊滑稽可笑的雕像,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扛着麻袋走远,却无能为力。

泪水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滴落,跟外面一直未停的雨一样,落在地上砸的粉身碎骨。

周遭安静了好久,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雨声。我的手和腿都酸胀得厉害,又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呐喊哭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求求了,救救我娘亲,我不想她死。

「郡主。」那个眼生的丫鬟跑进来,看见我的第一眼愣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上前解开我的穴道。

「郡主,绯空奉主子的命令,带您面见主子。

主子?是李晴宸吗?

我浑身酸软倒在地上,胃里一阵阵的泛呕,我咽了几口唾沫,强忍下那股恶心感。抓住她的衣袖央求道:「他们把我娘抓走了,你快去救她。」

「郡主,他们人多势众,绯空武艺不精,恐怕难以救出公主。」她扶起我说,「绯空先带您去主子那边,到时候主子定会派人去解救公主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容瑜他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带走我娘?

「绯空只知瑜王兵变逼宫,现在情况如何还不清楚。

逼宫?为什么?先帝驾崩的时候他都没有抢皇位,这会子逼宫造反图什么?

「人呢?人都去哪了?」前院响起一道骄横的女声,这声音耳熟得很,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绯空背起我纵身一跳,躲在屋檐后面。

进入院中的是个红衣小姑娘,手里攥着长鞭,光看背影感觉跟小皇帝差不多年纪。她身后跟着一队士兵,像是军营里的人。

「那几个混蛋竟然敢骗我!」小姑娘气势汹汹的对着身后吩咐道:「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们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伏低身子,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个小姑娘。待她双手叉腰转过身来,我才看清,正是几年前小皇帝宴辰上,跟我叫板的那个,什么赵将军的女儿。

她们一家不是未经传召,不得进京吗?

我还未想通,绯空已经背着我在雨幕中穿梭,飞檐走壁,不多时,已经看到皇宫的朱红色宫墙了。

她轻巧的落在一条巷子里,贴着墙壁往拐角张望,迅速收回身子,蹲在我面前,帮我压了压斗笠。「郡主,瑜王府外面都是宫廷禁军,看来是瑜王失败了。」

「容瑜……失败了」我有些恍惚,回不过神来。

「主子现下在皇宫里,绯空带您过去。

「可是我现在进皇宫,不是自投罗网吗?」斩草要除根,小皇帝未必会放过我和女主。「不能去你们的据点搬救兵吗?再进宫再找人救我娘就来不及了。」

绯空顿了下,说:「绯空只是替主子办事,当前救公主要紧,还请郡主不要为难绯空。」她带我来到皇宫的门口,塞给我一个令牌。

「主子此刻应该跟皇帝在一起,郡主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我低头看了下手里的令牌,又看了看她,跑向了宫门,守门的侍卫装像装饰一样站在两侧一动不动,任由我进去。

宫门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无数的尸体浸泡在红色的雨水中,散发出阵阵铁锈腥味。

双腿像灌了铅,跑的越来越慢,我停下脚步,从朦胧的雨雾中辨别方向。

御书房,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在御书房。

我正欲抬脚,尸体堆里突如其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脚踝。

被这么一拉扯,我整个人摔在地上,回过头来看清那布满血迹的手时,拼了命的想甩开,可是那只手的力气极大,任我怎么踹都不松开。

「救我……」尸堆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呼救。

我摇了摇头,来不及的,没有时间了,我只能救我想救的人。我从旁边捡起一把断刀,插进那只手的上臂,终于松开了桎梏。

「对不起。」

丢下这句话,我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跑向重重宫殿。

不会有事的。

自我来到这里,已经有太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每次遇到不好的事情,我都以为要完蛋了。然而总会有不同的人出现,就我们于水火之中。

或许我可以赌一把,这次也不会出事,小皇帝不会杀我,李晴宸也会帮我救人。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御书房外有重兵把守,我被拦下来了,掏令牌给他们看也没用。

「别拦着我,让我进去。」

我推攘着那几个侍卫,站在雨地里大叫小皇帝的名字,刘公公进去又出来,撑着伞往我这边走,「郡主,随奴才进去吧。」一入大殿,便看见小皇帝和李晴宸面对面站着,一个在御案前,一个在御案后。而陆明泽,正站在李晴宸身侧。

小皇帝见了我,紧锁的眉头似有动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我无暇顾及他,上前拉住李晴宸的衣摆,苦苦哀求道:「舅舅,娘亲被人抓走了,你快救救她。」

「好,孤知道了。」语气波澜不惊,也没有丝毫要救人的举动。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禁不住往后退。不应该的,李晴宸不该是这种态度,他可是娘亲的兄长。

找他无望,我又去求陆明泽,小说里他是深情的男二,他不会不管的。

「陆大人,救救我娘亲吧,她被坏人抓走了。

陆明泽半蹲下身子,声音柔和而富有磁性,听着却冰冷,「那郡主知道王妃是被何人抓走的,又带去了何处?

我慢慢松开了抓着陆明泽衣服的手,是啊,我都不知道抓走女主的那些人的来历,也不清楚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那我一路跑来的意义何在,就是这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吗?

陆明泽或许是看我可怜,补充道:「郡主莫急,陛下已经派人去找了,很快就会寻到王妃的下落了。

「不,来不及了!」眼泪控制不住的糊了我满脸,混着未干的 雨水留下来。

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怨恨和绝望,就连在监狱里看到那个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时,我也只是在心底感叹一句:太好了,终于将他绳之以法了。可现在,我深深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恨不得将他们撕碎扯烂,他们明明勾勾手指头喊句话就能办到的事,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陆明泽说小皇帝派人去找了,可我依旧不安心,我好害怕,我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更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我好不容易支撑到现在,结果还是改不了女主的命运吗?

我瘫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不出任何声音,

「行了,陛下,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李晴宸甩了下衣袖,正面朝着小皇帝,「我方才提出的条件,陛下若是应允,或许我们还有的聊。

「陛下不可。」陆明泽躬身行礼,「如今我朝已将大殷旧址纳入版图,贸易也相互流通,早已形成了一条锁链,若是轻易让出去,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会伤害国之根本。」陆明泽看向李晴宸,「阁下不如换个条件,也免了伤和气。」

小皇帝手背在身后,沉思了会,昂高下巴说:「金钱美人,宅邸封地,李兄尽管开口,朕定会如你所愿。」

「既然如此,那看来是聊不下去了。」李晴宸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拽起,修长的手指瞬间掐上我的脖子。

「莺莺!」小皇帝焦急的喊着我的名字,「来人,护驾!」话毕,外面涌进来许多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将我们包围在其中。

「你不要乱来,有话好好说,你想要的朕会考虑的。

「可惜迟了,孤想要的已经变了。」李晴宸手上加了些力,掐得我喘不过气来,他半蹲下来贴在我耳边说道:「小柔儿啊,你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远远超出了孤的预料。」说着,他用折扇点了点我的腹部,「这里很痛吧,是不是感觉里面有团火,灼得你五脏六腑都在痛。」

我蓦地瞪大眼睛,后脊一阵阵发冷,他怎么会知道?

小皇帝目眦欲裂,面上的懊悔变作阴鸷,「你对她做了什么?」

「自然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李晴宸继续道:「陛下身在宫墙之中,也该有所耳闻,苗疆的银花蛊可谓是世上最阴险的毒了,无色无味,混入茶水即可种入人身,初期毫无感觉,但时间越长,毒性越猛。」他笑了下说:「小柔儿体内的毒怎么着也得四个多月了吧。」

四个月之前,是端午节那时候。

「雪松玉露的味道怎么样?

不等我回答,李晴宸拿折扇点了我肩胛处的穴道,内里如同熔浆一样翻腾的灼烧感漫上来,我吐出一大口鲜血。

「杀了他!

小皇帝一声令下,四周的侍卫蠢蠢欲动。

「陛下可得想清楚。」李晴宸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血沿着我嘴角缓缓流出,「若是杀了我,可就没有解药了。

小皇帝恨得咬牙切齿,不甘心的让御林军后退。人群散开一条通道,李晴宸押着我往殿外退,侍卫的包围圈也随着他的动作变化。

忽然,李晴宸猛地将我推出去,朝外面打了个口哨,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蒙面黑衣人,与宫内的侍卫厮杀成一团。

陆明泽提剑而上,与李晴宸缠斗起来。

「莺莺。」

小皇帝扑过来接住了我,然后对陆明泽吼道:「拿解药!

刀剑声铮铮入耳,李晴宸的折扇在殿内飞过一圈,划破几人喉咙,再回到他手上。陆明泽闪避得及时,躲过一劫,拄着剑停在不远处。

「解药就在这里。」李晴宸从袖袋里取出个白净的小药瓶,恶劣的在陆明泽面前晃荡几下,轻蔑的挑衅道:「有本事就来拿呀。」

陆明泽举剑朝他刺过去,李晴宸一跃而起,踩在他的刀尖上,将药瓶扔了出去,陆明泽的视线随着瓶子移动,身子后仰,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接,却只是狼狈的倒在地上。

而药瓶,摔在了大殿的镀金柱子上,粉身碎骨,瓶内的液体溅了一地。

混战中一个侍卫踉跄而过,从陆明泽头上跨了过去,将那滩药液踩踏成辨不清的污迹。

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太傅大人恕罪。

「这话你跟陛下说去吧。」 陆明泽站起来,一剑对准那侍卫的心脏。

小皇帝极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下了最后的命令:「统统杀干净!」

说完,他抱起我往内殿走,穿过内殿的通道,来到了外面的长廊。

「莺莺,朕不会让你出事的,太医很快就来了。

他跑得急切,步伐颠簸,有些许血沫呛入肺里,我禁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然而一咳嗽,又有更多的血从口中涌出,沾湿了我和他的衣襟。

我应该是活不成了。

即便这样,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我费力的抬起手,抓住他的前襟,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

「求你……救……救我娘……

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我无憾地吐出一口气,再抬头,才发现小皇帝哭了,温热的泪水滴到我的眉心、脸颊,很快变成一片冰凉。

「朕答应你,朕一定会派人找到她的。」小皇帝抽噎着点头,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长大了好多,眉眼愈发的精致,鼻梁高挺,轮廓渐渐有了男人的样子,如果不哭的话,也应当是个美少年呢。

可惜了。

「莺莺,你不要离开好不好?只要你活着,朕什么都答应你。」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回答他了,就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晰了,我太累了,一直以来,都紧绷着神经独步前行,妄想改变故事的结局,撼动那蛮不讲理的宿命。

「你和李晴柔都会死,你们注定不得好死!

耳畔不断萦绕着妶姬的话,或许我真的改变不了什么,是我把自己想的太特殊了。

故事终究是故事,怎么会圆满?

我感觉自己残余的时间就如同沙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流失殆尽。长廊里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那自北而来的寒意似乎随着这雨一起渗入到了身体里面,太冷了,冷到我不得不把脸埋在小皇帝的臂弯里才好受些。

「莺莺,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恍惚间我看到一团白光,我站在黑暗里,爸爸妈妈在光芒的另一边,他们依然是年轻温柔的模样,微笑着依偎在一起呼唤我的乳名。

「快过来呀。」

我含着泪咧开嘴笑,身体变回了幼时的样子,踏过那道光向他们迈去。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轻灵鲜活,却吵得人脑壳疼,只想把头埋进被窝好阻隔外面喧闹的鸟雀声。

「吵死了!娘亲,你下次不要喂它们了,它们都胖得飞不起来了!」

「噗嗤。」

烦躁的喊完一句话,再加上那声轻笑,我才惊觉不对劲。

……我不是死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处在一方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对面还有个人,看清那人的容貌后,不由得惊呼出他的名字:「李晴宸?」

我不屑的扯起嘴角道,「你也死了呀。」正好,黄泉路上有他作伴我也不亏。

「胡说什么呢?」他不悦的伸手,猛地揪了把我的脸,「叫舅舅。」

「疼!」

我打掉他的手,捂着腮帮子揉了几下,转而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竟然还能感觉到疼!还有这柔软的皮肤触感,马车里浅淡的熏香和外面叽里呱啦的鸟鸣。

「我……」

「没死。」李晴宸很快接上了我的话,随后冷笑着别过脸去,「怎么着,你还真想死在那小子怀里啊?」

他说的是什么猪话,我坐起身来,踢了他一脚。李晴宸不怒反笑,伸出咸猪手又打算捏我的脸,还没碰到就被我打断。

「到底怎么回事?我娘怎么样了?」我有些烦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毫不客气的大声质问起来,可是用力过头,中气不足,喊完就埋头咳嗽起来。

「你就不能慢点。」李晴宸拍了拍我后背给我顺气,「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子吧,你娘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好得很,在后面马车里睡着呢。」

我把头探出窗外,果然有马车跟在后面,旁边还有几个骑马的护卫跟随。

一轮弯月挂在长空,林子里幽幽暗暗,树影重重,远看有点阴森可怖。

没看到女主的身影,对于李晴宸的话,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他倒是不见外,揉了揉我的发顶说:「天还未亮,你再睡会吧,等到了驿站,孤就让你们母女相见。」

「我不想睡了,你把事情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李晴宸握着折扇,无奈的笑了笑,缓缓道来。

诚如各位所见,我没死。他也没给我下什么银花蛊,李晴宸对此的解释是「那种传说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是想要就能有的吗?」 他只是在我进宫前,让绯空给我下了假死药,药性烈,发作快,血一吐眼一闭腿一蹬,人就跟真没了一样。

世上还有这种好东西?这不比那什么花蛊还难得?何况我进宫前根本就没吃过什么奇怪东西啊?绯空怎么下的药?

「又不是所有的毒都得吃了才有效,你那药可是孤根据你身体状况精心配制的,要是叫你察觉出来,那还了得。」

行吧,我无话可说。

至于我娘那边,他也早有防范。容瑜造反逼宫之前,安排了心腹将我和我娘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那心腹带着其余暗卫走了,把我们托付给了赵将军,就是那个红衣小姑娘她爹,赵将军腾不出人手,就找了几个江湖上的人看守我们。

也正因为如此,李晴宸的手下才能易容混进去。

我想起那个跋扈的红衣小姑娘,又想起老鼠精说的有人托他「照顾」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东西。难怪会有违和感,恐怕容瑜也没想到我们在那个小院差点被人轻薄吧。

容瑜的嘱托是,若他兵变成功,则接回我和我娘,若是败了,便用我娘殉葬。那天,他们抓走我娘就是打算将她活埋,到了郊外,李晴宸派去的卧底自爆,杀光了其余人,救出了我娘。

嘿,合着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那怎么还让绯空哄我进宫?

「不这样怎么能让那小皇帝死心呢?」李晴宸一个眼刀飞过来,仿佛我有多么的不识抬举,多么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算了,你还小,说那么多也没用。」他补充道。

莫名其妙的,我也不愿细想,裹紧毯子靠着车厢壁沉思。

「容瑜……怎么样了?」静了一会儿,我试探着问道。

所有的事情都因他逼宫而起,他既然败了,那身为整本小说的罪魁祸首,他会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我还是挺好奇的。

「死了。」李晴宸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听了没有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功高盖主,又毒害先帝,必定会有这么一出的。孤可告诉你,那小皇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不是他逼得太紧,曾经争霸四方的瑜王也不至于狗急跳墙,带兵造反了。」李晴宸说完,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惋惜,「狡兔死,走狗烹,子瑜啊子瑜,你当初灭我大殷,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妶姬呢?

「也死了,据说是得知容瑜死讯后,撞墙自戕了。

我低头垂眸,不觉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妶姬的场景,那时她依然相信故事的主线不会改变,容瑜一定会救她出去的。到头来还是选择了回去的那条路,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回到现实中。

马车似乎行驶到了一处河滩,天色也越来越亮了,车内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

李晴宸命令队伍停下,稍作休息。女主还没醒,我下车后也没地方去,就蹲在河边扔鹅卵石玩。不远处有护卫牵马饮水,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我想到了李晴宸说的卧底,是那个车夫吗?他临走前拍了下我的肩。

我朝来的路张望,蓦然身后传来个干净清冽的声音。

「郡主看什么呢?

我被冷不丁一吓,转过身去发现是个漂亮俊俏的少年,柔顺的黑发扎成一股束在脑后,身着窄袖束腰的劲装,正目光熠熠的

看着我。

为了方便,李晴宸给我穿的是男童的衣物,这都能认出来我?

见我在打量他,少年露出个明媚的笑容,像是繁茂枝头上忽而绽放的海棠花,娇而不纵,艳而不妖,绚烂至极。

嘶,李晴宸从哪找来个这么好看的小孩?

「郡主你好,我叫程皓。

我有些尴尬的回了个笑,「你好。」少年扬脸看向我刚才凝望的方向,说道:「郡主是担心有追兵?」

惊讶于被看穿了心思,我警觉的往后挪了点,不知道该不该点头,只好僵硬的回复说:「是有点担心。」

「郡主别怕,大越那小皇帝还不知道你被偷出来了,正大肆寻求天下神医呢,没空追我们。

程皓说得轻巧,于我却是个惊天大雷。

「偷……」我居然是被偷出来的?「那……我突然不见了,不会被发现吗?」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然不会。」程皓非常自信的拍了拍胸膛,「主子特地让我找了个郡主身形差不多的女童尸体,换上郡主的衣服,又贴了人皮面具,就算是太医也发现不了。」

这招偷梁换柱玩的六啊,不愧是李晴宸。

程皓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的,凑近了些,「郡主你有所不知,那小皇帝可变态了,他……唔」话还没说完,少年的嘴里就被塞了个馒头。

李晴宸不知何时站了过来,冷冷的瞪了程皓一眼,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吃你的馒头去。」

程皓把馒头拿在手里,讪讪的笑了笑,一溜烟儿跑远了。

「这小子油嘴滑舌的,以后少跟他来往。」李晴宸说着往我怀里扔了个油纸包。

我打开一看,是个油酥饼,还算热乎,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吃了起来。李晴宸怕我噎着,递了水壶过来。

吃着饼,喝着水,呼吸着清晨林间的空气,尽管是在逃亡途中,我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舅舅,我们之后去哪儿呀?」我嚼着饼,含糊不清的问道。

「翠平山庄。」「那是什么地方?

「是个好地方。

我:「……

吃完喝完,我打算再坐一会儿。

东方的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笼罩在林间和溪水上的薄雾渐渐散去,大地逐渐光亮起来,四周的山峦、树林都披上了一层橘红的衣衫。

我知道,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莺儿!」

我寻声望去,马车上探出个身穿男子服饰的人,即便是男装,也难掩她倾世的容貌,她身边还有个小厮打扮的水姜,正扶着她下车。

「娘亲!」

远远地,我看见她们朝我挥舞着手臂。

「我来啦!」

我喊道,带着重返尘世的快乐,朝着喧嚣而绚烂的晨曦下的大路上跑去。

*

一个小彩蛋:百花宴回来后,我问娘亲是否还爱容瑜的那部分,娘亲说的是「爱?」,而我听成了「爱。」语气不一样,两者的意思也不一样。

【番外 容瑜篇】

从我记事起,身边就不断有人提醒我,我是大越的皇子。

我是大越的皇子,为避免宫廷纷争、朝堂动荡被送出皇城,误打误撞成了大殷将军府的嫡长子。

周将军真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疼惜我自幼无母,想要尽力弥补,一直娇惯着我。甚至连个继妻都没有,唯有一房妾室和一对庶出的儿女。只可惜,他真正的嫡子早跟着他那可怜的妻子化作白骨了。

我自幼便跟着周将军习武,他几乎将毕生所长都传授于我,希望我能够将周家发扬光大,光宗耀祖。

我知道自己是一枚种在大殷的棋子,不愿跟任何人有太多关联,那些王孙公子最初也都还会出于客气同我攀谈,后来因我舞刀弄剑忌惮我几分,再后来有便陆续有人跟周家那庶子交好,在学堂里想着法儿的拿我作诗取乐。

他们以为我只会刀枪,不懂诗文,每每做完一首还装模作样的问我:「子瑜兄觉得如何?

我无甚表情,只答:「较上次差点。

他们便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暗地里编排些更为荒唐的词调,甚至把我和风月场上的女子联系在一块。市井中的风言风语传得快,终于连周将军也听到了。他让我跪在祠堂,问我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以为他是真的疼爱我,没想到他需要的只是块好名声的牌坊。

我说是,他失望透顶,开始亲自教导那庶子。

除夕宫宴,他们都说周家二子皆是少年英杰,前途可期。周将军领着庶子一杯杯敬酒,我出了宫殿,在宫里闲逛,遇上了那群热衷于嘲弄我的人,他们笑我虎落平阳,如丧家之犬,却敌不过我三拳两脚,皆被打趴下。

不巧的是,皇上领着诸位臣子去御花园观赏月下海棠,正好遇上我和一地嗷嗷叫的贵公子。

他们跪在地上,指控我肆意妄为,出手伤人。皇上和身后众人脸色发黑,就连周将军也是恨铁不成钢的盯着我。本来我都要认罪了,可怎么也没想到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成了洗刷我冤屈的及时雨。

「撒谎!」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她。

京都都传皇后娘娘好福气,先是诞下皇子,后又有公主,皇子册封为太子,公主赐封号平柔。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枝玉叶,岂是我能正目相对的。

她从假山后头走了出来,双手叠在身前,小小年纪便已有端庄优雅的气质,站在人前,像是园子里雍容大气的牡丹。

「父皇,他们说谎。」 她走到皇上面前,眼神掠过我身旁东倒西歪的几个人,「儿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他们先言语嘲弄周大公子,周大公子回了几句,他们气不过便要动手,又打不过周大公子,还恶人先告状!

她身后跟随的两个人也替我说话,最终皇帝责怪那几位臣子教子无方,扰了兴致,罚他们禁足。

人散去后,她身边一个眉目温润的公子扶起我,替我理正衣衫,「周兄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妨智取,以言语诱之,他们说多错多,自然不敢再来招惹。」

我虽然极少与人打交道,不过这位还是认识的。当朝丞相之子徐若卿,博学强记,满腹经纶,年纪轻轻便已担任大理寺少卿,亦是京都无数少女的深闺梦中人。

「周家小子,你不如以后跟着本宫混,本宫罩着你。」说话的是太子,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将来应该也是能登上那个位置的。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是那天之后我好像已经加入了他们那边,我在校场练武,她会拉着太子和徐若卿过来给我加油。曲水流觞的风雅之局,她也会发庚帖邀请我出席,甚至有时候还会扮成男子,与我们一同在市井茶楼处听书闲聊。

太子常常打趣她,说她以前都板正的跟佛像一样,怎么如今欢脱得像撒开腿的兔儿?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给了太子一记粉拳,嗔道:「皇兄,你又取笑我。」

若卿在一旁不说话,把剥好的虾整齐的排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后来有宫人来禀报,皇后娘娘发现公主不在宫殿,大发雷霆,吓得她匆匆扒拉了几口虾仁,就要回宫。我要去送她,被太子拦下,他说若卿去送最好,若卿是丞相之子,又在大理寺有一官半职,带着晴柔出去,皇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我便留下来与太子共饮。

我平时不常喝酒,怕喝酒误事,酒量比不得太子,几遭来回就有些头晕,不知不觉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却在无意中听见太子和若卿的谈话。

太子:「看来柔儿是真对这周家小子上心了。」若卿:「子瑜兄秉性纯良,性情直爽,柔儿喜欢也是应当的。」

太子:「行了吧,就他那个榆木脑子,也就你会夸他了。

若卿沉默了许久,「我原以为只要自己愿意等下去,总有一天她身边那个人会是我。可如今见过她喜欢一个人时候的样子,才知道,原来是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过我。」

太子说:「本宫还是看好你的,你同柔儿一起长大,这情谊他可比不得。」

若卿笑了,「我们三人一同长大,你可曾见过她对别人这般主动过?输了就是输了,临到最后,留点体面总归是好的。」

我又悄悄坐了回去,装作酒醉未醒的模样,心里却暗自窃喜。

她竟是心仪我的吗?

那些看似寻常的庚帖,那些顶着烈日在校场看我习武流下的汗水,还有走街串巷一同喝茶听书的时光,原来都是她表达喜欢的方式。

胸口澎湃汹涌,如同嫩芽顶开春泥,生叶开花,我又何尝不是,偷偷恋慕着她。

那日之后,我忽然有了与若卿同台较量的底气。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埋没自己了,我跟周将军认错,恳请他带我奔赴沙场,我想要为自己,为她拼一拼,让她不后悔选择了我。

临行前的上元节,太子带她出宫看花灯,我和若卿跟在她身旁,看她言笑晏晏,看她满目流转的光芒。

太子殿下临时有事,被门下幕僚叫走。若卿去给她买桂花糕,一时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只剩下我和她并肩而行。

「你怎么不说话?」她低头绞着衣袖,面上两片红云绽开。

我在想,应该怎么开口跟她讲,我就要去边境了。果然,我说完这件事,她便要哭了,竟然推了我一下,头也不回地走远。

我追上去,哄了好久,才让她止住眼泪。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里面包裹的是支鸢尾花发簪,特地买来作为她及笄的礼物的。

她很喜欢这枚簪子,要我亲手给她戴上。

发簪果然很配她,暖黄的光下,那张小脸愈发美好明媚。我抑制不住涌上头的热血,拥她入怀,吻了吻她的乌发,在她耳边发誓。

「我一定会活着归来,回来便娶你为妻。

「嗯。」

她没有挣扎,没有不情愿,反而搂上了我的腰。

我笑意更甚,抬头间忽然看见,若卿拿着包点心,站在不远处的桥上。他朝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离开了。

我觉得,我可能失去了一个朋友。

战场上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号角哀鸣,残阳泣血。

我在血雨中杀戮前进,鲜红的血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只要看到与我铠甲不一样的人,就上去杀,上去刺。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只要不断厮杀便好。

一场大战后,我与将士们靠在战壕里休息,眯起眼睛仰头去看那毒辣的日光。

周将军坐到我身旁,递个水壶过来,「怎么样,还受得了吗?」

我接过水壶,朝他笑笑,回道:「还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借着营帐的烛火,一遍一遍抚摸她送给我的香囊,上面绣了我的「瑜」字,字体清隽工整,一看就是她自己描的字样。

那刻,我忽然觉得,当个弃子也不错。没有人会想起我是大越的皇子,没有争储夺嫡,没有朝臣的勾心斗角。等我回去,便可用军功求娶心爱之人,若卿那边我会去道歉的,我可不想失去这么个朋友。再说了,他那么精妙绝伦的一个人,还怕找不着媳妇吗?

可是,上天似乎并不待见我。

我收到了来自大越的密函,要我假死脱身,即刻回到大越皇城。密函被我扔在了营帐的火盆里,火舌席卷着将其化为灰烬。

帐外有一群士兵围着篝火唱歌谣,我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席地而坐。

没多久,又一封密函送到了我手里,这次,信封里多了一只珍珠耳环。雪白的珍珠沾染了血迹,殷红得刺眼。

信纸被我攥在手中,揉成了一团。

之后的交战,周小将军冲锋陷阵,中了敌军的奸计,被吊死在敌方的城楼上。噩耗传回京都,听说大殷的百姓挤在街头巷尾,目送回朝的军队,泪沾满襟。我倒从不知道,自己是这般的受人尊敬。

彼时我坐在大越的皇宫里,我那所谓的皇兄坐在上首,满面红光的向群臣介绍,「皇弟云游归来,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日后,还望各位多多指导。」

他冲我遥遥举杯,我端着酒盏回敬,一饮而尽。

我这位皇兄从夺嫡之争中胜出,需要一个人帮他扫清障碍。于是,我成了一把刀,专为皇权砍伐异己,肃清朝堂,也帮他防着虎视眈眈的亲王和他的妃嫔母族。

我从未见过我们那位父皇,如果他还在的话,大概也是这副模样。

那三年,我过得很不好,我不习惯大越的吃食,几乎咽不下去任何主食,北方的米面粗糙,远没有南方的精细。照顾我的林公公特意寻来了大殷来的厨子,每餐都会劝我多吃点。

我长高了很多,骨架越发宽阔了,领兵校练也晒黑了不少。我常常看着镜子发呆,觉得那里面的人根本不是我自己。

皇兄为了坐稳了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不论我愿不愿意,我的长枪上都沾染了好多血。然而,皇兄的野心远不止这些,终

于,他把魔爪伸向了大殷。

他站在金銮殿上,身着明黄色的龙袍,金龙随着他的走动飞腾。

「子晏啊,这次攻打大殷,务必要一番顺遂。还有那名单上的人,也一并处理了吧。」

名单上的人,是势必要死的人。

「臣弟愚钝,皇兄不如换个人选。

「子晏,不要辜负朕的期望。」他停在我面前,眼神阴冷,嘴角带了抹揶揄的笑,「其实,攻打大殷,主将也不一定非得是你。舆图都拿到手了,只要能攻入京都,谁去都一样。」

我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臣弟领旨。」

我躬身行礼,咽下了所有的不情愿。

大殷的君王算不上什么好皇帝。他虽然是一国之君,却不顾百姓死活,只管拉拢朝臣,玩弄权力那套,不顾一切的要坐稳屁股底下的龙椅。甚至对自己的发妻下手,打压扶持他的皇后母家,任由后宫妃嫔戕害自己的妻子。

所以我的晴柔失去了母亲。

很快,大殷的边境被破了,周将军带兵抵死顽抗,却还是败了。

他站在尸体堆成的小山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着长枪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苍老了很多,头发都已经白了大半,干裂的嘴唇吐的字句却是那么中气十足。

「逆子!

长枪朝我袭来,我侧身避过,手里的银枪划破空气,抵在他的脖颈处。

他早就筋疲力尽,敌不过我的。讽刺的是,我这一身的武艺,都是他教授的。

「你这逆子,竟然叛国求荣!

「本王一直都是大越的瑜王。」我故意说得大声,让后面的兵听见,他们中有不少是皇兄的人。

他怔愣了片刻,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好得很!原来如此!」周将军失神的念叨着这句话,

「是我周某的错!是我害了大殷!」他的声线颤抖,带着哭腔,「天要亡我大殷啊,老天爷呀,为什么?为什么!」

「噗呲— —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我瞪大双眼,满脸错愕,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幕。周将军撞上我手里的枪,尖刃刺穿他的喉咙,鲜血汩汩从他口中流出,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临死之际,他还握着那杆陪他征战多年、出生入死的长枪,一起笔直的矗立在我面前,混浊的双眼越过我身后的军队,遥遥凝望着。

我抽出自己的枪,接住他,替他合上了眼眸。

之后,大越的军队以破竹之势逼近皇城,攻下京都,指日可待。

等我到了丞相府的时候,若卿已经在院子里等我了。

「子瑜,好久不见。

他站在蔷薇花架下,白衣似雪,被身后垂下的绯红瀑布映衬得如同下凡的仙君。

「若卿,我不想杀你,可是你必须得死。」说完这句话,外面传来一声惨烈的女人的哀嚎。

「好。」我看见他皱了眉头,随后神情舒展,抿起嘴角笑了,好像从前,我们在一块畅聊喝酒。

「子瑜,我只求你,放过大殷的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我还以为你会求我放过你的孩子。」进城之前我就知道了,晴柔诞下一个女儿。都什么时候了,他不想着留个后却想着外面那些只顾自己活命的人,真当自己是心系天下的仁人志士了。

「晴柔和姝儿也是大殷的百姓啊。

我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子瑜,动手吧,我不怨你的。

天光下,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面上依然是春风般的笑意。

他永远是这样的一尘不染,高高在上,好像永远都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我确实妒忌他,明明是要死的人了,为什么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的却是我?凭什么被俯视的人依然是我?凭什么我无论如何都奢求不到的东西,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

回过神来的时候,若卿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屋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那个我日思夜想的身影就站在门边。

我向她走过去,我想跟她解释清楚,可是她尖叫着后退,不准我靠近半步,甚至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我。

床上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没了。晴柔紧张的扑过去抱住孩子,失声痛哭。

我把她们带回了大越。

军队战胜归来,满街的百姓皆为欢呼。

皇兄十分欣慰,不知道赏赐什么才好。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在殿内,恳请他为我赐婚。

她终于成了我的妻子。

我站在布置喜庆的新房里,颤抖着手挑开了她的喜帕时候,不由得看呆了。她微微低着头,新娘妆显得她美艳不可方物。但她抬头的时候,眼神像是浸过毒的刀刃,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过这种表情。

她起身扑过来,连带着吉服下的匕首刺过来。周围伺候的丫鬟喜婆惊叫出声,被我喝住。

我夺过匕首,挤出一个笑,「王妃不如先行完合卺之礼,再要本王性命也不迟。」

「周子瑜,你去死!你去死!

她挣扎着要将匕首抢回来,我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将那半瓢酒硬灌了进去。

我喝完另外一半,看她伏在地上不停咳嗽,离开前吩咐伺候的丫鬟,不准透露出去半分。

我常常半夜翻进她住的院子,靠着微弱的月光贪婪的注视她的脸。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如此安静,不会说那些伤人心的话。屋子里有个摇篮,里面的小人儿裹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里,闭着眼睛睡得安详。

很多次,我都有种错觉,这个小人儿,她就是我和晴柔的孩子。白天我逗她的时候她会呵呵笑,还抓着我的手指不放。可是每当我想转头跟晴柔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一脸冷淡的推开我,把孩子抱回自己那边。

她越是如此,我就越想同她生个孩子。

或许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个孩子就等于有了羁绊,有了寄托,她的心就会慢慢的回来了,若卿不也是用孩子绑住她的吗?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与她严丝合缝,似乎这般,就能够永远拥有她。

奇怪的是,明明她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在我的身体里,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她离我那么远?好像不论我怎么追捕,都抓不住她。

一年多了,她都未能有任何消息。我有点担心是自己的问题,带了别的女人回府。

可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了喜讯,若卿的孩子都已经会说话,会下地跑了,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我不许别的女人在她之前生下孩子,所以王府里除了莺儿就没有别的孩子了。

皇兄的后宫佳丽三千,美人无数。

我与他的贵妃在御花园偶遇,她向我示好,我也不拒绝。我利用她给皇兄下毒,皇兄临死前大骂我狼子野心,而他最宠爱的贵妃脱光了衣服跟我邀宠,只求我登位后将她纳入宫中。

我招了招手,把她赏给了身后的暗卫,扶持了最小的皇子登基。

几年过去,容臻也看着长了不少,说话越来越有帝王的样子了,可惜性子顽劣,还得再打磨几年。

莺儿也从躺在摇篮的小人儿变得会跑会跳了。有时候回府早些,便能遇到她守在书房门口,小猫一样扑过来喊我爹爹。每回我都在想,她若真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我愈发的宠爱她,任她由着性子胡来,其实是懒得管教她。

我想看看,若卿和她的孩子在我的抚养下,会长成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废物,一个草包。

南巡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心头便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等了她很久一样。她算不上多美,倒也别有一番风韵,虽是出身市井,却精通琴艺。

我想,把她当成个礼物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容臻十岁的时候,我让她去大殿上献曲。

一曲结束,她充当婢女,斟酒布菜,中途小声的在我耳边说起了一段朝中的事。我更加怀疑这女人的目的和来历,可身体不听使唤,竟鬼使神差的跟她出了大殿。

到了水畔,她提了几句容臻和陆家长子,陆明泽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又担任太傅一职教导容臻,气质和若卿有些相似,我虽有些不待见他倒也不至于太过刁难。

玉姬却说容臻和陆家野心不止于当前,我还笑她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能懂什么朝纲。

没想到,一语成谶,容臻这孩子真伸出了利爪,但到底是孩子,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女人,打算将她作为一枚暗棋摆在棋局上。可她却像变了个人,玩起了楼里那套,被我赶了出去。

对于这个女人,我分明没有多喜欢她,却在她离开后魂牵梦萦,吃饭睡觉都一直念着,坐立难安。

我想尽快解开这个疑惑,派人找过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两年来,容臻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想必其中少不了陆明泽的谋划。容臻不愧是我皇兄的儿子,连秉性都一样,得到了兔子便迫不及待的要宰了狗。

可这大越的江山,是我一兵一卒打下来的,断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我有无数次机会登上那孤独寂寥的高位,君临天下,又在即将触碰时适时收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告诫我,皇位并不属于我。

皇位不属于我,但掌管天下的大权,必须得在我手里。皇兄斗不过我,他的儿子也不值一提。

我又遇到了那个怪异的女人,但这次我并不反感她了。

相反,我很乐意看到她为我耍那些拙劣的手段,将欲望全都清楚写在脸上,娇俏妩媚又带着心机。我忽然想留下她,王府那边会是什么反应,应该很有意思。

我堂而皇之的将她带回府,给了她名分、地位和宠爱。她知道我所有的习惯与喜好,进退有度,或许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但确实是合适的。

晴柔那边什么态度都没有,她的反应甚至还不如莺儿一个孩子来的强烈。

这时我才发觉,这两年来,莺儿似乎也不黏着我了,反而越来越听从晴柔的话了。她长大了,跟小树苗一样窜高了不少,长得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光是看她一眼,便会跌进过往的回忆里。

暗报说大殷的余孽最近越发猖狂了,他们打算找回大殷皇室的血脉,重建皇权。

容臻托我摆平这件事,最好私下行动,以防走漏风声。百花宴是最好的时机,我故意把晴柔和莺儿都带过去,以她们为饵,引诱对方出动。

罗网已织,静候落鸟。

等来的却是晴柔和陆明泽的私情。是看那小子气质有几分像若 卿,便急不可耐的贴上去了?

刚一动手打她,周围就冒出大片刺客。我来不及防范,受了点伤,只不过一些皮肉伤,就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早就在刀上涂了药。陈益德替我挡了一箭,我撑不住晕了过去。

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大殷还在。

我班师回朝,龙颜大悦,皇上问我要什么赏赐,我说我只要他的掌上明珠。

晴柔嫁给我之后,很快便为我生下长子,再后来,我们又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像极了她少时的样子。先帝逝后,太子李晴宸继位,恢复了我武将的职位,若卿担任了丞相一职,周将军儿孙满堂,颐养天年。

后来,若卿也有了孩子,成了新太子伴读,我家那混小子整日跟他们凑一块,也没学到半点若卿的本事。再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我们老了,也退位了,我带着晴柔游山玩水,看遍人间风采。临终前,我说,这一世有她相伴,死而无憾。

醒来,是在熟悉的屋子里,她给我端药。我还没从梦里醒过来,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惊慌的后退几步,打翻了药碗,面上冰冷、戒备、没有任何温情的神色。我才知晓那不过是黄粱一梦。

陈益德死了,我因着昏迷几日,手里的几件大事都落在了别人手上,所谓前朝余孽,不过是容臻给我设的一出局罢了。

幸好,幸好,妶姬有了身孕,我还不至于后继无人。

我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方方面面的照顾好她,上天仿佛见不得我半点好,连这个孩子都没保住。妶姬疯了一样说有人害她的孩子,她不停咒骂晴柔,说她害了自己和孩子,求我为她做主。

玉太妃从行宫赶回来,拦住了我。她说妶姬是个不吉利的女人,无缘皇嗣,抬个名分算了。

我想,要不,就把莺儿当做自己的孩子吧,我罪孽深重,满手血腥,确实不配为人父。可我千思万想也没想到,晴柔一直无孕,竟然是她自己用了药!

她就那么恨我?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愿生下我的孩子。莺儿是她的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了吗?

可是她说我不配,我不配有孩子。

我不配,那徐若卿就配了吗?我要是杀掉她和徐若卿的希望,这样她是否就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可真当我伸手的时候,却犹豫了。莺儿太像我和她在梦里的女儿了,太像了。如果玉太妃的人没有及时赶到,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动手。

没多久,妶姬要我带她入宫请安。

我知道她的野心,也享受她的温顺,却低估了她的能耐。没想到她会对莺儿一个孩子下手。妶姬失态的跪在地上求我救她的画面,让我想起了那个勾引我的贵妃,她们都同样的美丽且富于心计,明明跟我这样的人是相称的,却不可避免的在某一瞬间令我恶心。

妶姬的举动惹恼了容臻那孩子,估摸着他也查到了他父皇的真正死因,所以变本加厉的对付我。

生辰宴,也是鸿门宴。

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从容臻派密探盯着王府的一举一动开始,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天下人都觉得我是司马昭之心,只是碍于先帝遗诏,名不正言不顺,会惹人非议。早晚有一天,会谋朝篡位,登基大统。

仿佛没有这样的野心,我就不配当这个摄政王。

我命心腹安置好晴柔她们母女,若事成,就接回她们,若败,便让晴柔与我共赴黄泉。

陆明泽的计谋玩得好,纵使我调动了京中所有兵力,还是败在了他的谋术之下。好在我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也不算孤单一人。出乎意料的是,我派去保护她们母女的暗卫都涌现在大殿上,为首的心腹挡在我身前掩护我撤退。

我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晴柔母女如何,他竟然说将人托付了赵天跃照顾。我一枪贯穿他的胸口,愤恨的骂了句:「蠢货!」

赵天跃那厮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怎么可能放过她们?容臻从我们的对话里得到了些情报,调了一部分人出去寻她们。

恍惚间,我明白了若卿临终前的心情,他求我放过她们,如今,我竟也说出与他那时相似的话。

「皇叔放心,朕自然不会亏待她们。」容臻站在龙椅前说道,越发有九五至尊的样子了。

「好,好。」我缓缓举起手中的枪,对准自己。它陪我征战沙场,巩固皇权,沾染了不少血腥,现在,轮到我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血溅大殿,背后传来几道破风之声,后背是钻心刺骨的疼痛。我撑着长枪站起来,转过身去,雨幕里走来一个白衣撑伞的男人,伞面渐退,是一副冰冷的面具,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与晴柔无比相似。

我终是撑不住跪了下去,时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跪在御花园里,白衣少年和身着杏黄的太子殿下领着端庄文雅的公主替我解围。

最后一刻,我想起了那个虚妄而美好的梦境。

我深知,这世间,本如露水般短暂[1]。

然而—然而。

[1]改编自小林一茶的俳句《然而》

【番外 小皇帝篇】

初夏时分,京都的茉莉花开得最好,早市上,总会有挎竹篮的老妇人站在长街两侧的摊位间卖花,篮子里是刚采的带清露的茉莉,香气婷婷袅袅,随着老妇人的走动,弥漫在喧闹的街道。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沿着街道缓慢行驶。

赶车的小厮拉开车帘,对着里面说了句:「公子,京都到了。」

里面的人不冷不热的应一声,辨不出情绪。

小厮斗胆又问了句:「要不在前面给您找个客栈先住下,歇一天再逛这京都城?」

「好。」

马车继续前行,车里的人攥紧了拳头,企图用指甲嵌进手心的疼痛来抑制内心的狂喜。

七年,已经七年了。

如果不是有暗线回报大殷的新帝派人去东海寻找人鱼明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可能还活着。

暗线说,人鱼明珠是为郡主及笄准备的贺礼。

若是她还在,也就是今年及笄了。

五年前,大殷前太子夺回了殷国大片土地,登基称帝,重立年号。此后,陆陆续续的又恢复了原先的版图。

客栈的上房自是不差,但肯定是不能跟宫里比的。连续半月的舟车劳顿,他也乏了,顾不上那么多,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突然有一天,宫里就没了母后的身影。父皇抱着他,说以后就只剩咱们父子相依为命了。可是没过多久,父皇也躺进了那一方狭窄的棺椁里。

他成了皇帝,那时他还不懂怎么当皇帝,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由太监宫女陪他玩了,必须跟着三公大臣夜以继日的学习策论和治国之道。

终于有一天,他病了。

他喊着母后和父皇,想像平常一样在他们身边撒娇,可是谁都不在。朦胧中,好像有个温暖的人坐到了床边,给他喂药,换手帕。那人的动作极为轻柔呵护,温柔的就像是母后回来了一样。

等病好了,他问了身边服侍的小太监,才知道病中照顾他的人是谁。

他有一位总是板着脸的皇叔,然而这样一个严厉刻薄的人,居然有那般美丽端庄的妻子。

实在是令人惊羡。

皇叔有个女儿,是他的堂妹。百日宴的时候他去了王府,见到了他那位妹妹,她好小好小,裹在襁褓中吮着手指,用懵懂的双眼打量这个世界。

再一次见到她时,他已经满十岁了,不再是那个只会找母后的傻小子了。她也长大了好多,香香白白的,笑起来的时候头上的缠花小簪来回摆动,当真是可爱极了。

更重要的是,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那一刻,他觉得,他似乎找了那个以后会成为他妻子的人。

陆明泽告诉他,小郡主为他准备了生辰礼,或许可以利用这点先拿下户部侍郎和四品鹰扬的位置。谁让他是皇帝呢,朝中可是有不少大臣的女儿都想跟他来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他答应了下来,皇权稳固是他所有计划的重中之重。

御花园里,他和陆明泽说话的时候故意让那些进宫的千金小姐听到,他说他欣赏赵家和孙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大方,一个温婉,可他最喜欢的还是莺莺妹妹。

果然,宫宴上,他的莺莺妹妹献礼时,孙赵两家的女儿开始指桑骂槐的刁难她,她埋在皇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应该是难过极了。

他忽然后悔拿她当筏子了,龙颜震怒,喝斥了那些人,按照计划收回了部分权力。事后,陆明泽找到他说:「陛下,您失态了。」

他太早的暴露了自己。

当年登基的时候,他不过五岁,众臣都认为幼帝参政影响不了什么。那几年,朝堂博弈中,他一直装傻充愣。一个满脑子只想着吃喝玩乐的昏庸小皇帝,自然比虎视眈眈的少年帝王更能放松对方的警惕,并且更能体现他皇叔在朝堂上的重要地位。

就算皇叔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旧臣的疑心,坊间的流言,都能将他摆在不仁不义的位置上。

他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恐怕会引起对方的猜忌与提防。索性不再扮蠢遮掩,开始明目张胆的与他那皇叔作对。

瑜王府里安插了他的人手,除了留意容瑜的举动之外,还替他打探王府后院郡主与王妃的消息。

有段时间,听说她总是做噩梦,他想,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竟然能让她哭上一天。

他让太医院开了不少安神助眠、治疗梦魇的药方,可都没能送出去。陆明泽说此举会暴露他们埋在王府的暗线。

某日,在御花园散步时,顺着花香寻到了一株矮树旁,枝丫无叶,一朵朵明黄色的小花攒聚成团,挂满了枝头,好似一盏盏小灯笼,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这花看得有些久了,小刘子走过来说:「皇上,这花叫结香。因为这花的枝丫柔软,可以打结,就得了这么个名儿。」

结香。

他在心底默念道,未曾说话。

小刘子又开口道:「这花也叫梦花,民间都说,若是做了噩 梦,将树枝打个结,便能化解噩梦;若是美梦,则好梦成真。 听说,还有喜结连理的寓意。」

他忽而笑了,笑得开怀,上前几步伸出手,将那柔软的枝条一根根绕成结。

小刘子在一旁瞠目结舌,心道,这是哄骗小孩子的玩笑话啊。

而他想的是,如果真的能带走噩梦的话,那便祝她安然入梦。
若能够喜结连理的话,那也很好。

后来,他实在想见她,便假借陪读之名,召她入宫一同学习。

陆明泽看起来温和有礼,但身为太傅,教学上极为严苛,容不得半点差错。她竟然敢在陆太傅的课上睡觉,起先还只是小手撑着脑袋打瞌睡,后来干脆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起来。一向矜傲自持的陆太傅也恼了,举起戒尺便要罚她。

这若是打下去,她一定会哭。他不忍看她疼哭,冷冷盯着陆明泽手中的戒尺。

这戒尺最终也没落下,陆明泽与他的视线对上,沉默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说道:「郡主还需用心些。」

不知道她是不是被陆明泽所激,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刁钻古怪,有些甚至令人啼笑皆非。

「为什么苹果熟了会掉到地上,不飞到天上呢?

「瓜熟蒂落,叶落归根,都是世间因果。

「不是因果,」她一字一句道:「苹果会落地上才不是由因果定的。」

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饭点。

京都的气候潮湿,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已经阴云密布,要下雨了。街道上不少小贩都在收摊,吆喝着周围人帮忙搭把手。

他站在窗边,静静凝望屋顶连绵的古城,东南方遥远而巍然的城墙后,正是大殷的皇宫。

来大殷之前,他与陆明泽打了个赌。倘若他能够寻到她,陆明泽便不再阻拦他做任何事,如若寻觅不到,就回大越,当个勤政为民的君王。

他在大越的皇城困了二十多年,终于能有个机会逃脱那囚笼,获得一时半刻的自在。只是这二十天的时间,要去何处找她呢?

「回禀主子,属下这两日查遍京都城所有户档记录,只有平南候和伯阳候两家的女儿有郡主封号,但是年纪尚小,都不曾及笄。」影卫跪在他身后,汇报这几日所得情况。

「继续找。」他冷声吩咐。

「慢着。」

影卫将要退下,被他喊住,他想了想道:「传令下去,查清城中所有近期及笄的女子,不论富贵穷苦,统统都要画下画像。」

「遵命。」

雨一直下到天黑都未曾停止,他枕着绵软的雨声,睡了一夜。

大越的夏天燥热难耐,蝉伏在树上鸣叫不止,更让人烦躁。

清凉殿是宫里最凉快的地方,近百年的树木遮天蔽日,有一座八角亭坐落于湖畔,恰好被树影遮蔽,冬暖夏凉。

他约她入宫乘凉,早早的命人备了酸梅汤和甜果,在亭子里等她。

亭子里凉爽,石凳也阴凉,他坐着等了一会儿,想到她身子弱,若因此受凉也不好。便坐到对面,先替她捂热石凳。

她来时,他起身迎她,没想到她直接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还端起桌上的酸梅汤喝了起来,惊得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碗酸梅汤,是他方才喝过了的。

他使了个眼神,命令正欲提醒她的小刘子退下,随后按捺住心底的欣喜,不动声色的坐回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本是美妙的开场,却因为他的玩笑话惹恼了她,闹了个不欢而散。

原以为她是活泼开朗的小莺雀,没想到小家伙还挺记仇,任他怎么哄骗都不愿再进宫,甚至连他的生辰宴都缺席了。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换上出宫穿的常服,去了瑜王府。一方面是与他那皇叔试探周旋,一方面是为了看她。

他故意说了堆新奇事想引起她的兴致,皇婶被他逗得直笑,她倒是毫不在意。

出去看雪的时候,她系着红色披风,兜帽处有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分外生动。

她似乎很讨厌那个新来的侍妾,巧了,他也觉得那人碍眼。

他说要替她除了那女人,她并不开心,小小年纪皱起了眉头在雪地里沉思。浓密的睫羽好似翻飞的蝶翼,扑棱棱地落在他心田,痒痒的。他禁不住俯下身子凑得近些,想数清楚她的睫毛,不料她猛地抬头,撞上了他的下颚,一块摔在了雪地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靠那么近。

肌肤相贴,脖颈相交,她的唇瓣划过他的脸颊,他的呼吸倾泻进她的衣领,鼻息之间全是她身上的馨香。

那一刻,他只觉得下腹汹涌漫上一股热流,激得他全身一震,当即爬起来退得远远的。

「莺莺,没事吧,朕不是故意的。

他心虚的解释道,却见她捂着鼻子哇哇大哭,鲜血染红了大片手帕,把他那点旖旎的心思吓了个一干二净。

他差人送去了一大堆药材和补品,又添了些小玩意儿,将信封混在其中。

有些话说不出口,就写在纸上给她吧。她还小,怕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的,不知道也好,否则这中间的伦理纲常要怎么跨过去呢?可心底又隐隐的希望她知道一些,期待她能给自己一点回应。

可是直到冬天过去,她也没有回信。

新年伊始,有个人找上了他,是大殷的前太子李晴宸。

对方愿意与他分享获取的情报,也十分乐意为他效劳。陆明泽多疑,恐其中有诈,提醒道:「陛下三思。」

天知道,当他知晓她与他并无亲缘,她根本不是皇叔所出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狂喜!

啊,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铲除异己,不必再对其心慈手软了。那些害过他母后、又夺了父皇性命的人,这笔账,他会一一讨来!

他答应了与对方的合作,陆明泽谋划,李晴宸执刀,陪着他设计了一出又一出的局。奇怪的是,好多次,都被皇叔巧妙周旋而过,唯有百花宴那次,让他受了点伤,昏睡几日。

在这些谋划里,扭转局面的竟然是几年前让他掉面子的那个侍妾!

要不是皇叔将人保护的太紧,那女人早就成了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居然挑衅他的皇婶,辱蔑他的莺莺!

所以去行宫避暑的时候,他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掉了她的孩子,算是毁了她大半辈子的依仗。这些个女人,年轻时靠着美貌获得些许宠爱,若没有孩子傍身,年老色衰之后,谁又会知道她们的结局如何。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莺莺竟然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亲手除掉这个女人。

那日,他看到她满身鲜血倒在皇婶怀里,从旁人口中大致知道事情缘由后,差点失控,恨不得抽刀当场砍了妶姬。若不是陆明泽及时挡在前面说了几句话,他怕是真的会要了妶姬的命。

幸好,伤口不深,太医说好好调养,按时服药,不出一个月便可恢复。太医临走之前,跪拜在地,说出了怪异之处。

若是他人持匕首伤人,伤口应内浅外深;若是自己以右手持刀,则外浅内深,她的伤势,与常人不符,实属蹊跷。

他叮嘱太医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便命他退下了。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内,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脸庞,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太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的伤,怕是一出苦肉计。

「莺莺,朕会解决这一切的,你不必这样。

不必如此辛苦。

一场雨过后,天蔚蓝如洗,空气清新,只是头顶的太阳更晒了。

他换了身荼白长袍,打着骨扇,黑发用玉簪挽了一半。身后是影卫扮成的小厮,走在街头,瞧着就像城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新帝执政不过寥寥几年,京都城就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有吆喝早茶的,有贩卖瓜果蔬菜、女子衣饰的,还有行走江湖杂耍卖艺的,端的是热闹非凡。

他和影卫走在街道一侧,逛逛停停,突然听见前面有些喧闹,还有惊马的声音夹杂其中。

「快让开!」巡逻的禁军走在前面开道。

远远地,就见毛色柔亮的棕色骏马上坐着个俊美的青年,剑眉英挺,明眸皓齿,穿着靛青色的狭窄劲装,外罩玄色暗纹大氅,头发用发冠束了个马尾甩在脑后。手里握着马鞭,挺直了身子,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朝人群里望去。

那青年手里的绳子后头绑着个灰头土脸的人,像是刚刚抓到的,他骑着马往前,那人就被拉拽着踉跄前行。

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惹得他不由自主的注视着马上那人,青年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他,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潮,两相对视。

彼此都嗅到了一丝势均力敌的气息。

「这人是谁?

待人走远,他轻摇扇子,对着身后问道。

「回主子,此人名程皓,是禁卫军副统领。

「哦?」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抿唇轻笑道:「这般年纪便能坐到这个位置,看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来京都几日,大大小小的街市逛了个遍,城中少女的画像铺满了客栈房间,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除了皇宫无法进去一探究竟,其余地方都派影卫找寻过,没有任何收获。

大殷的新帝若是真想把人藏起来,确实无迹可寻。

只是,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客栈小二贴心,帮他备了热水沐浴,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在脸上,令他有些昏昏欲睡,思绪也逐渐飘远。

犹记得,那年生辰前,他还去找过她,向她求件礼物。每年的生辰她都会送他礼物,只有最后那一次,他什么也没收到。

她受伤后,他与皇叔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生辰宴原计划就是让他有来无回,即便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领兵造反,他也有正当理由反扑。

他算好了一切,没想到皇叔暗自将她们接了回去。

那天,京城的雨下得很大。

他在金銮殿上站了许久,听外面刀戟相碰、厮杀呐喊,从正午至夜晚,正殿前的三百多级台阶上铺满了血。

殿门从外面打开,他的皇叔独自站在门外,蓬头垢面,铠甲鲜红,如同爬出炼狱的修罗。殿内,是父皇留给他的数十名影卫,

「没想到你竟能召回武镶军。」皇叔道。

武镶军是当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留下的军队,常年镇守西北。当年,容瑜攻下大殷的时候,调用过一段时间,但只是调用,无法拉拢。

武镶军只听从于传国玉玺,而玉玺,自他父皇去世后便下落不明,所以他找工匠再造了一块,以假乱真。多可笑,一个皇帝没有实权,当个傀儡就罢了,居然连玉玺都只能用假的。

幸好这假玉玺起到了作用,号令武镶军乔装回京,守在城外听候调遣,足够他扳倒容瑜。

「正值深秋之际,北厥那群蛮夷缺少粮食过冬,必然会去骚扰边境。陛下调武镶军回京,那西北的百姓如何自处?

「这就不劳皇叔担忧了。」调用武镶军只是一时之需,等处理完京中的事,自然会放回西北。

一切都将结束之际,有小太监悄悄在他耳边说,王妃和郡主都不在王府。

「你把她们藏哪了?

他走下台阶,拔了影卫的剑抵在容瑜喉咙问道。

「陛下既然神通广大,怎么不自己去找?

他的皇叔仰天大笑,与周围影卫殊死拼杀。

容瑜撑不了太久的,他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有软甲护着,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关键时刻,容瑜的心腹带着一众死士闯入殿内,挡在前面,只为护他逃出生天。然而他的皇叔没有趁机离开,反而质问那心腹为何在此。

心腹说他将王妃和郡主交给了赵天跃将军,便赶来救他。说完,便被容瑜一枪刺进心口,到死都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蠢货。」他的皇叔骂道,「本王培养了你那么多年,到头来竟是个废物,连本王交代你的最后一件事都办不好。

确实是个蠢货,且不说赵天跃的为人如何,光是在这大殿上将她们母女的下落暴露,就已经蠢笨到了极点。

他挥手示意,便有影卫出动,带人去寻找她们。

皇叔绝望之际欲自刎谢罪,但是害了他的父皇的凶手,怎么可能让他死的这么轻易。藏在暗处的弓箭手早有准备,先是一箭穿心,尔后数箭齐发。

明枪易躲,暗箭伤人。

那么多支羽箭钉在背上,活活像个鲜血淋漓的刺猬。即便如此,这个倔强的男人,也要撑着枪杆站直身子,哪怕是撑不住了,也绝不朝他跪下。

这场棋局,终究还是他赢了。

唯独漏算了李晴宸这只黄雀。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晴宸竟然早就对他的莺莺用了毒。当她躺在他怀里大口吐着鲜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李晴宸说的条件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他把她抱回寝宫时,她闭着眼睛,神色安详,唇边带着笑意,就像睡着了一样。

太医匆匆赶来,给床上的人把完脉,面色灰白的倒吸口凉气,随后道:「陛下节哀。」

「朕为何要节哀?」他颤抖着问完话,坐到床边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她只不过是睡着了。」

太医还欲开口被他打断。

「她只是睡着了!」他怒极,「朕说了,她是累得睡着了,等她睡够了就会醒的!都给朕出去!

他摔了个花瓶,太医连带着宫人都退了出去。终于,寝殿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坐回床沿,替她捻好被角,像讲故事一样述说着以前的事,她不爱背书,喜欢画画,还总是故意把墨渍甩到他的座位上,以为他不知道。她喜欢软糯的糕点,又克制自己不吃太多……

期间陆明泽求见过几次,他都没见,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从梦中惊醒,摸到她还在身边,不觉松了口气。再看到她的脸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的脸颊、脖子乃至双手都浮起了大片的尸斑。

那段时间,京城到处都是寻天下名医的告示,只为找生死人肉白骨的法子。最后,是三公大臣跪在御书房以死相逼,才终止了这场荒唐。

他做错事的时候会有人来阻止他,可是,他的莺莺呢?又有谁来救她!她还没有长大,还没能等到她及笄,还未曾见过她凤冠霞帔的样子。

那时,他在想,为什么上天待他如此不公?母后、父皇都先后离开了他,她和皇婶也都不在了,偌大的皇城,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了别人身上,他弄清了缘由,以谋逆罪处置了赵家,将那赵家小姐和一群乞丐关在一块。他重立了朝纲,推行了新政,把皇叔留下的人清理得一干二净。

很快,反噬来了。

武镶军调回京城,没多久,北厥就和西域小国联手进攻西北,朝中能用的武将不多,派出去几位带兵抵抗却节节败退。彼时,大殷余孽暗度陈仓,夺回了大殷旧址的南方要塞。这次,即便陆明泽算无遗策,也不得不弃车保帅,将全部兵力押在了西北。

曾经父皇攻下的城池,还是葬送在了他的手里。

敲窗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从浴桶里起身,裹上外衣,隔着屏风听影卫汇报情况。影卫说,下午的时候,程皓去了趟静檀寺,呆到天黑才离开。

他都要气笑了,「朕又不是来找男人的,打听他的事做甚。」影卫窘迫地低头,补充说静檀寺为大殷皇寺,天子祭祖的时候都会来此地降香礼拜,过几天会有庙会,到时候必定会有很多闺阁女子出游,也方便寻人。

被影卫一说,他生了些兴致,道:「那明日便去静檀寺吧。

静檀寺位于城东郊外的山上,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山势不高,台阶曲折而上,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杉树林,郁郁葱葱。

寺院门口有不少摆摊的货郎,都是些卖红绳木牌,香烛彩纸的。他站在摊前看了一会,摊主见他衣着显贵,迎上来忽悠他。

他只是听着,不为所动。正欲离开往寺院走,就见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浅杏色夏衫的少女。命运似乎极大的眷顾了他,那个人、那张脸令他魂牵梦绕了多年,没想到就这样不期而遇。

她长高了好多,脸没有小时候那么圆润了,显得清瘦了些,五官张开了不少,出落得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好似梦醒推窗,池中盛开的第一朵芙蓉。

她和丫鬟说着话,视线匆匆从他身上略过,并没有认出他来,让他很失望。

可是她一笑,他又犯傻了,就好像只是去上了个早朝。

他的被巨大的喜悦所包裹,心如擂鼓,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愣太久了。等到她走过去,沿着台阶下山,他再想追上去时,蓦然发现,她旁边多了个身影,正是昨日打马而过的俊俏青年!

她和那个男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那种笑容很明媚,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不像面对他的时候,她始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警惕。

那一刻,他忽然就理解了当初皇叔的疯狂。

只要是认定的东西,哪怕强取豪夺,不择手段,即便错过了,忘记了,嫁给了别人,生下了别人的孩子,也一定要得到。

这便是他们容家人的本性。

他正欲上前,身后的影卫单膝跪下提醒他,「主子,这里是大殷的地盘,程皓又统领禁卫军,如果贸然上去,恐怕会被发现身份,不如等郡主落单的时候再前去相认。」

他当然知道时机不对,可是那个好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同游,还无动于衷?

他让影卫追上去,自己远远跟在后面,一路跟着他们,看他们走街串巷,逛遍京都的街头巷尾。

胸腔里无端燃起了烈焰,越烧越炙热,烈焰又很快被涌上来的酸水包裹,化为一滩浓稠烧灼的岩浆。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这种情绪。

所以他脑子糊涂犯了浑。

趁着程皓进了点心铺子,她坐在小摊的布蓬下喝着凉茶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

「莺莺。」喊了她的名字。

他设想了无数种他们相逢时的场面,却没想到她转过身来说他认错了人。他都要被逗笑了,若是认错了人,她怎么会知道是在叫她,又怎么会僵直了身子。

她说自己姓徐,叫徐一姝。说完,起身便要走。

一股无名邪火冒了上来,真想把她带回大越,锁在皇宫里,只允许她对他欢笑,为他欣喜或悲愁。容家人的劣性像是刻在了骨髓里,他想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掠夺、占有,让她成为他的笼中雀,把她的世界缩小到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她会不会依恋上他,会不会渴望他的宠幸和爱怜?

他吓了一跳,震惊于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再看,她已经快走到铺子门口了。

不,不行。

他一记手刀击晕了她,带回了客栈。

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让他想到几年前那个阴冷连绵的雨天,昏暗的宫殿里,她的身体逐渐冰冷。可如今,屋外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人是温暖鲜活的。

她的脸颊热得有些红,嘴唇嫣红水润,犹如枝叶间的鲜果,看得他口干舌燥,身体里好像住着恶鬼凶灵,将他卑劣的欲望无限放大,鬼使神差的想要凑得近些

风声破窗而入。

来人蓝衣黑靴,逆着天光,手握长剑朝他袭来,他以骨扇挡了那一剑,跟程皓对抗起来。屋里施展不开,桌椅茶具碎了一地,床榻却安然无恙。

他还是被李晴宸发现了。

静檀寺厢房里,他提出用她来和亲,保证两国互不相犯,贸易往来也会让利,遭到了李晴宸的无情嘲讽。

「小子,你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是吧,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就算是杀了你,也没人知道,还敢口出狂言,真当我大殷无人了吗?」

是了。

他们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他,为什么还要送一个郡主来和亲,让她忍受离别之苦?是他皇帝当久了,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皇婶虽为他说话,但也不答应他。她不愿意两国再次交战,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战争的导火线,被后世人骂作红颜祸水。

不知道李晴宸怎么想的,或许是看他可怜或者别的原因,居然让他出席了她的及笄礼。

一个德高望重的妇人为她加簪,她换上深色的广袖礼服,恭敬地行拜礼,眉眼间有了几分与皇婶相似的雍容端丽。

之后,她主动提出陪他逛庙会,给他讲了不少大殷的风土人情,也带他尝了她最喜欢的茉莉奶露。

花灯橘黄的暖光下,她海棠花般明丽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一颦一笑,都似花瓣飘落,落在他心间。

徐家有女,京都一姝。

确实是个好名字。

他禁不住上前几步,按住她的肩,将备好的贺礼插进她的发间,飞快的在她额间的花钿上落下一个吻,然后退回至原先的位置。

就让他最后再任性一次吧,哪怕只能拥有一瞬的也好。

离别的前一天,她站在银杏树下,问:「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他笑着说会努力的。

马车驶出京都,快到十里长亭的时候,程皓骑马赶来,扔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干粮糕点、通关证和一些散碎银两,还有一个画轴。

画上是不知何年的宫宴,少时的他站在金銮殿上,下面坐着两排衣冠周正的大臣,中间的通道上,跪着两个人。他脸色冷厉,不怒自威,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还氤染了一块墨渍。

他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他想起从庙会回静檀寺的路上,夜色昏沉,她绊了一下,他急着去扶她,却是又摔在了一起,她的额角撞上了他的下颌,疼得她龇牙咧嘴。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的时候,她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突然回首说道:「你看,你本来想扶我,结果让我们两个人都摔了一跤,就跟小时候那次一样。」

那时,她的眼神清明,目光坚定。

此刻,他坐在马车里,闭上双目,堵住泪水要溢出的冲动。

往后,只需记得璀璨的灯火,夏夜轻纱般的风和遥远的繁星。那个吻里包含的隐忍与克制,心痛与不甘,就都让它随风消散在那个孤寂的夜晚吧。

否则,这漫长的一生,该用什么去祭奠呢?

【番外  长忆勿相忘】

自打过完年,我身边就全是催婚的声音,一家更比一家强。

「郡主今年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就能相看人家啦!

拜托,我过了年才十五,搁现代那还在上高中好么?

「郡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不喜欢男子,告辞。

「嗨,咱们郡主这么厉害,那郡马肯定不能是凡夫俗子啊。」对,他应该驾着七彩祥云过来接我。

「郡主,奴婢们说了这么多,您到底喜欢哪种啊?

我想说都不喜欢,但觉得这样不足以让他们闭嘴,于是改口说:「我喜欢话少的。」

没多久,整个山庄都传我看上了李晴宸的暗卫首领,就那个轻功极好,不会说话的憨憨。拜托,我说我喜欢话少的,没说我喜欢哑巴呀!何况他大我近一轮半,都能给我当爹了。

就为这,李晴宸还写了封信警告我,不准对他的人下手。

我:%¥#&#¥%&%*#@……

在翠平山庄生活的这几年,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舒爽」!

没有考试,不需要上课,也没有中考高考这样的人生目标。时间,一下子就空出来很多,我就有充裕而富余的时间留给喜欢的事情。

仔细一想,我喜欢什么呢?我喜欢运动,喜欢数学,喜欢科幻小说,还喜欢窝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可这些在古代完全实现不了啊!

我也想过,要不弄个穿越女改变世界的剧本,发明点什么肥皂、玻璃,搞点粗盐提纯之类的。

但这世界里细盐一直就有,根本不需要我出手。

手工皂我倒是搞出来了,可成果被李晴宸窃取了。

他拿着配方找了个调香馆,做出一堆玫瑰花香、茉莉花香、海棠花香、桂花香……啥香都有的肥皂,后来又让太医院研制出了固发防脱的首乌皂。之后他在京都开了家香皂馆,给肥皂上刻了各式各样的花纹,还推出了限量款拍卖,搞得京都乡绅富豪都抢着来买。香皂馆名声大噪,直接全国连锁,赚了个盆满钵满,正好弥补了国库的空虚。人人都知道香皂好用,谁能想到这背后的东家是他们的皇帝呢?

这些都是程皓后来转述给我的,我远在翠平山庄差点没被气死。

之后我又想制造玻璃,让他们给我搞了点石英砂,结果条件所限,火焰温度达不到,根本熔化不了,更别说提纯再造模了。

关键是,那段时间,他们都以为我在炼毒,坚决不吃任何我碰过的东西,所以个个瘦了一大圈。

就,离谱。

女主希望我能够知书达理,不要搞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于是她一直教我琴棋书画四大标配。下棋我挺有兴趣的,画画也还不错,古书我也能咬咬牙读下去,就是琴我是真没天赋,学了好几年也只能勉强弹奏一个曲子。

记得最开始,我缠着李晴宸说要学轻功,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给了个三连,「迟了,学不了,放弃吧。」他说,轻功要从娃娃抓起,还得严格控制饮食和体重,甚至有些人为了能够在轻功上登峰造极,一辈子就只吃一种食物。

末了,还说我肢体不协调,韧度不够,学武都难。又说我圆得像个鸡崽,根本飞不起来。气得我当场劈叉,挥了套军体拳跟他拼命。

这身子跟我的天赋不符我能有什么办法?发育的早怎么也成错了?

不过,嘲讽归嘲讽,他还是找人教了我骑马和射箭。

所以,在没有选拔考试的年代,我就学会了这几样。跟翠平山庄一堆会暗杀、用毒、易容的大佬们比起来,我就是个靠皇帝外甥女身份吃饭的咸鱼。李晴宸也常常感慨,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更不提我爹娘当年风华绝代,惊才绝艳,名动京都。

因着快要及笄了,李晴宸打算给我搞个及笄礼,于是就回京都了。

在大越的时候,我基本没过过生辰。我原是初夏时分出生,但当年容瑜为了让人相信我是他生的,改成了春分时刻。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到了故都,我改回了原来的名字,上了徐家的户籍,那几年的事情仿佛岁月冲刷过的沙滩,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虽然李晴宸称帝后又弄了个郡主的封号给我,但我常年住在翠平山庄,京都几乎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娘还活着。

这个世界消息闭塞,没有人知道我们被带回大越的那一段。世人只知大越瑜王暴戾恣睢,瑜王妃美若天仙,皆丧生于宫变,连着小郡主也被乱党残害。却无人知晓他们口中的瑜王妃就是我娘,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诈尸的郡主。

回京时为了掩人耳目,李晴宸把我们安置在了静檀寺。

我娘在此礼佛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曾经的手帕交。那位夫人很是外向健谈,拉着我娘说了好多话,从少女时期到她的夫君孩子,又问了这么多年我们在哪,娘亲说山河动荡,便一直隐居避世。等到那夫人看到我的时候,她捂着嘴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天呐,这是姝儿吗?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诶?

我尴尬的朝她笑笑,行了个礼,还在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夫人已经把一个装满金豆子的荷包塞到我手里了,「这孩子生得多好呀,要不是我家那小子订了亲,我真是说什么也不让的,瞧着模样真真是像极了你,唯有眼神像徐大人当年……」

「时间真快啊,不知不觉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我娘,我娘亦是深深的叹息,好似风吹过霓裳,繁花落满头。

那之后,那位夫人就经常邀请我娘参加京都的贵妇圈,贵妇们没想到当年的平柔公主还健在,都紧巴巴得贴上来。

忽然有一天,我感觉我娘看我的眼神发生了点变化。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很罕见,很特别,又稍微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我去水姜那边探探口风,她让我自求多福。

果不其然,没几天我就被一顿奚落,我温柔美丽、善良端方的娘亲跟被夺舍了似的变了个人,趁着吃饭的时候敲打我。什么跟我同龄的张家女儿定亲了,比我大两岁的苏家女儿怀二胎了,去年及笄的林家女儿孩子都生出来了,就连静檀寺小沙弥养的黄狗都下了一窝崽子……

这最后一个???

风水轮流转,当年太皇太妃催她,现在轮到她催我了?

说起太皇太妃,我就想起奶奶。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不确定这里与现实的时间是否一致,也没有勇气尝试那回去的方法。而且,我确实贪恋女主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很多时候,我真有一种她就是我娘亲的错觉,以至于我一直没舍得离开。

话说,我到京都来了,程皓居然不在,李晴宸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帮他办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徐家的宅邸还在,门口挂的还是徐府的匾额,里面重新修葺过,也有下人撒扫除尘。我偶尔会去那边看看,但早已物是人非,寻不到半点当年的痕迹。有一次,我在娘亲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床板下,发现了一只绣了一半的香囊,隐约可见个「卿」字,应该是娘亲绣给我生父的。

我把香囊烧了,没有还给她。

她这一生中,爱她的和她爱的两个男人都已经离去,支撑她活下去的可能就是占了她女儿身子的我和她的兄长李晴宸了。她现在过得就很好,不必再陷入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里了。

我去宫里看望李晴宸,他正在湖边树底下钓鱼。见我来了,扭过头粲然一笑,眉眼精致动人,如冰雪消融,春风吹满地。

他登基那天,拿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完好无损的脸,龙章凤姿,宛若天人,我下巴都给惊掉了。

帅哥你谁?

之前那跟烂荔枝一样的眼珠子留下的阴影还没消去,结果现在他面具一摘,是我娘的性转版。

噢,我的先皇后姥姥哟,你可真会生孩子。

我问李晴宸这什么情况,易容我知道,可没听说过眼珠子还能易容回来呢,还跟真的一样会动。他后来告诉我原先看到的那张脸也是易容的,就为了吓吓我。

我:……

还沉浸在回忆里,李晴宸朝我招了招手。

「哟,姝儿来了呀。

「嗯。」我径直过去,坐在宫人备好的椅子上。

「别光坐着呀,有什么事说吧。

「嗯……舅舅,庙会的时间定了吗?

京都每年夏日都举办一场庙会,就在静檀寺附近的集市里。庙会的时间由通常由勘星司来确定,择个黄道吉日,庆贺国运昌盛。

「没定呢,怎么了?

我谄媚的笑了笑,蹲过去给他捶背捏肩,「舅舅,我觉得我及笄那天就不错,庙会能不能也在那天举行啊。」

李晴宸狐疑的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冷厉,吓到我道出了实话,「我想早点回翠平山庄。」

「你那么急干嘛?左右不过相隔几天,这都等不了?

我当然急啊,我娘最近从贵妇圈的宴席上回来,免不了要带些小册子,上头录满了京中尚未婚配的儿郎,身量体重,画像样貌,兴趣爱好,甚至鞋码都有,跟中了邪一样,非要问我看中了哪个。

一五一十的跟李晴宸讲完了这些,我掐了根柳条胡乱甩着,手 撑着下颌,「娘她怎么就那么想把我许配人家,我感觉自己还 小啊。」

「柔儿确实有些心急了。」李晴宸望着水面,「你要是不喜欢她安排这些,你挑明直说不就成了。」

「可是我怕说了,她会不高兴。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在准备这类事,用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打扮我的时候,会异常的有精气神儿,张罗我相看人家时也一样。

「先不说这个了,有个好消息,程皓那小子要回来了,估摸着就这一两天吧。」

李晴宸往水里撒了把鱼食,鱼群争先恐后的游过来抢食。我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鱼都喂饱了,还钓个什么鱼?」

「愿者上钩。」他又抓了一把撒过去,「看谁活腻歪了,今晚就能加餐。」

搞不懂,都已经是万人之上了,怎么吃个鱼还得自己钓,或许这就是帝王的乐趣吧。我学着李晴宸钓鱼的样子,垂着柳条点在水面,晕开一层层涟漪。

「别闹!」李晴宸一把夺过柳条,扔在旁边,「鱼都被你吓跑了。」

「略!」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起身就跑,跑出一小段路还能听到李晴宸在后面念叨,「就该让你娘把你嫁出去!

李晴宸的消息果然可靠,没两天程皓就回来了,听说路上还抓了个采花贼。

他之前在来信中提到好几处新开的馆子,说等我到了京都,他就带我去。程皓在回京都的当天晚上过来静檀寺找我,约好第二日就带我出门逛逛。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就被我娘折腾起来梳妆打扮。我还挺纳闷的,不就出去逛逛吗,这么麻烦做什么?临出门的时候,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下了几朵缠花发钗,减轻了头上的重量。

大概是庙会的日子快到了,寺院门口陆续摆起了摊子。

卖红绳的摊边站着个高挑的男子,眉目俊朗,唇形饱满,尤其眼睛很好看,乌黑湿润,好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多看一眼就会跌进去。穿的也还可以,一身月霜色的长袍,腰间坠着玉佩,手持折扇,全身散发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我没敢多看,走过了几步路,悄悄跟小植嘀咕,「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个男的长得还挺好看的?

小植嘴巴张大,刚要发出「噢~」的声音被我捂住嘴,我用眼神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她才压低声说:「原来郡主你喜欢这样的,小植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

「郡主。」

程皓倏然从旁边树上窜下来,吓了我一跳。他还是一身简练的装扮,像话本子里游历江湖的少侠,英俊潇洒。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问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避开我的视线道:「就是,帮主子去寻了点东西。」

我也不多问,跟他一块下山。他说了不少旅途中有趣的事情,倒也不至于太闷。

京都已经进入夏天了,满街都是茉莉花和阳光的气息。骄阳明媚,逛了半天,难免就有些出汗。程皓说去新开的点心铺子打包些糕点带回去,我就坐在对面的凉棚下吃着冰粉等他。

太过安逸的环境是会让人变得松懈迟钝的,那些远去的记忆慢慢磨平淡化了我的洞察力,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直到他喊了那个被我厌弃、随过往埋葬的名字,我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莺莺。」

我顿时僵住,身体直直紧绷着,仿佛泼水成冰,整个人被冻成了一具僵硬的冰块。

这个名字把伴随容瑜逝去带走的东西再次摆在了我面前,它残忍的提醒着我,我并没有摆脱大越那片泥潭,我只是逃离了,以相对稳妥的方式逃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大越,它还存在于这世界上,甚至竟然有人跑到大殷找到我了。

我不动声色的吃了勺冰粉,神色茫然的转过去,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公子,你认错人了吧。」

眼前的人是静檀寺摊前那个贵气公子哥,我试图将他的脸与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确实有几分相像,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变化了。

可从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小皇帝,长大后的小皇帝。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认不出他,脸上掠过一阵诧异。我把银子扔在桌上,飞快的往街对面的铺子走去。程皓在那边,虽然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程皓在的话,他应该不敢乱来。

只是,还没容我走到对面,后颈突然钝痛。失去意识前,我隐约听到了小皇帝在我耳畔说:「莺莺,你不乖。」

醒来的时候我在静檀寺的卧房内,小植伏在床沿打瞌睡。我正要坐起,后脖子那一阵剧痛传来,逼得我不得不重新躺好。

混蛋,下手也太重了。

小植也醒了,我问她我是怎么回来的,她也没有隐瞒全都说了出来。我是被程皓带回静檀寺的,连带着小皇帝也被李晴宸的人押回来了。

「那他人呢?」望着小植不解的神色,我又说道:「把我打晕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还没走到待客的厢房,就听到了李晴宸的声音。认识他好些年,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厢房的隔音算不上好,他怒斥小皇帝的话我听了个大差不离,娘亲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趁着他们还没发现,我先一步离开了。

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感受不到,只是想不通他的执念来自何处。

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虽然古人在这方面都毕竟早熟,可是从那时候就有想法的话,那未免也太早熟了,甚至还有点不正常。

所以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同他回大越时,我说了不愿意。

及笄礼还是来了,我按照事先排好的流程一道道走下来,到最后加簪,换上带云肩的深色裙裾时,终于松了口气。

李晴宸送了我一副缠着雪蚕丝的弓箭,轻便小巧。他推着程皓往我这边走,催促他把东西拿出来。

程皓急的鼻尖冒汗,推脱着说,「主子,不是你让我去找……「我让你拿出来。」李晴宸的语气有点冷了。

程皓衍旗息鼓,老老实实从怀里掏出来个红布裹着的木盒,打开,俨然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哦,原来你之前跟孤说去东海,就为了寻这人鱼明珠啊。

「主子,不是你……

「不是孤不批你的假,你早说是为了郡主的及笄,孤不就明白了!」李晴宸说教完他,继而转向我,「拿着呀,人鱼明珠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最适合滋养体质,别辜负这小子的心意嘛~」说完,他挑了挑眉,我没太明白,但还是郑重的跟程皓道了声谢。

人都散了之后,程皓偷偷跟我说,庙会的时间早就定下来了,就在我及笄礼的后两天。

那为什么李晴宸之前说没定下来,他又耍我?

勤政殿内,我跟李晴宸说想同小皇帝一起逛庙会,请求他同意。这是我的事情,我想自己解决。

他叹了口气,道:「也好,孤会多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不会任由那小子胡来。」

那天,我穿了最为华丽繁复的衣裙,梳着女子及笄后的妆发,按照教习嬷嬷教的礼仪,步伐轻慢,稳重端庄。

庙会挺热闹的,人很多。他一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就不停的向他介绍各式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又领着他到河边放河灯,带他去吃大殷初夏特有的奶露。

「你知道吗?京都的初夏是最美的,虽然报春的花都谢了,但是蔷薇、紫藤萝还有茉莉这些花都在。京都城的硕钟楼是最适合远眺,落日长河,水天一色,煞是好看。楼门口有个白发苍苍的婆婆挎着篮子卖花,她常常说今生卖花,来世漂亮;无约馆有位才艺双绝的乐伶,她说她的故乡在湘中一带,那里的人喜欢吃辣,乐馆往东有个卖面条馄饨的小摊子,那个老板做出来的辣酱最像她家乡口味。偏云坊的街巷里有个小书院,是个名落孙山的秀才耗尽家产自己办的,就为了能教穷人家孩子读书写字……」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除了我的童年时期,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好了。有温柔体贴的娘亲,嘴硬心软的舅舅,有家人有伙伴,每个人都是那么友好和善,这座城是那么苍老而缓慢,亘古而永恒。

「这里是我的故乡。

它算不上多富庶,也不怎么美丽,人们在逐渐老去,茶楼和槐树下的故事,也随着泛黄的书页,日复一日的更迭替换。即便如此,我也想把这样的京都,这样的大殷,展现给他。

他没有回答我,笑着上前把一个东西插进我的发髻间,眉心倏然一团温热,好似落了烟花的碎片。

「是发簪?嗯,什么花的?」我摸了摸头上新添的东西,问道。

「结香花。」

我没听过这花的名字,只好尴尬的打圆场问他,「好看吗?」他喉咙间朦胧的答应了一声,那声音犹如深夜远处传来的鸟叫,听不真切,但让人心生寂寥。

「谢谢。」

他把我送到静檀寺的门口,晚风吹得银杏叶哗啦啦作响,我正准备进去,脑海中忽然闪过李晴宸提过的,这几年来发生在大越的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不知道那些事情与我诈死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清楚自己出于何种心态,就那么停下脚步,在看不清他面容的夜色中庄重开口:「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怔愣了须臾,勾起唇角道:「朕会努力的。」

小皇帝临行那天,我没去城门口送他。

我觉得去送行,有点多此一举,可正因为没去,我心里产生了些负罪感。

李晴宸把他的影卫都放出来了,沿途都有钱庄应该也不差钱吧。可为什么我这么坐立难安?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

程皓在旁边问我是否有烦心事,我反问他马术如何,然后递给他一个包裹。

快到正午的时候,程皓回来了,包裹已经亲自交到那人手上了。我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块用午膳,他说城防军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说完,便走了。

我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刚刚忘了跟他说谢谢。

进寺的时候,路过那株高大粗壮的银杏,禁不住停下脚步。这棵树应该很多年了,干粗如碾,几人合围才可丈量。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筛下一片明亮的光斑,抬头,碧蓝的天空也被剪裁成零落的碎片,断断续续的蝉鸣声从树上扩散至寺院的每个角落。

夏天来了啊。

我摘下一片绿色的小扇子,从树下走了过去。

盛夏一光年,长忆勿相忘。[1]

[1]好像是《夏目友人帐》的贴纸还是同人图里的,具体忘记出处了。

尾声

医院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床铺上躺着的女孩一动不动,一旁规律变化的心电图证明她还活着,只是在沉睡。

床边坐着个漂亮精致的女生,在翻看着白花花的文件。

门锁响起,女生往门那边看一眼,舒展笑颜,「你来啦。」

「嗯。」走进来一个清俊帅气的男生,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女生,「帮你带了个三明治和咖啡,先垫垫吧。」

女生把文件收拾到一边,接过纸袋。男生瞥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纸张,不经意说:「又在看企划书啊。」

「没办法呀,我爸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女生耸肩无奈道。

男生笑着挠了挠鼻子,「李大小姐真忙。」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女生哼了声,回了句:「周小教授真忙!」

接完电话,男生坐到女生旁边,望着床上的人,问道:「她昏迷快两个月了吧,如果她一直不醒,你要一直这样守下去吗?」

女生喝着咖啡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她是我以前的同学,虽然关系算不上多亲近,但就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况且现在是暑假,别的同学都不在,只能我来了呀。」她说完,看着自己男朋友眼睛瞪圆盯着某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她……」男生指着床上躺着的女孩,「刚刚手动了一下。

病房内鸦雀无声,两人之间静了一会,随后女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器,男生冲出去喊医生护士。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偏向女生的位置,眉头微皱似有困惑,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话。

「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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