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长得漂亮是种怎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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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长得漂亮是种怎样的体验?
我有个领养来的姐姐,特别好看,全班男同学争先恐后帮她写作业,每个作业一种笔迹,我妈还被老师叫到学校挨批。
那时候,我妈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漂亮女儿有一天会喜欢上她老公……
(虚构故事,带你去看人心中隐秘的角落)
1
腊月二十六那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我还没下班,眼前坐着我的采访对象。
这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相貌普通。然而不普通的是,她的丈夫何伟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偷车杀人,烧车埋尸,八具尸体至今尚未找到,只知他专挑残障人士下手,被捕后成为这座城市的风云人物。
我跟她谈了两个小时,她出乎意料表现得很平静,几乎没有多说几句话。
直到看见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才善解人意地说,「小郭记者,你先接电话吧。」
我走到一边。
平时我爸不太给我打电话,我们的父女关系有些紧张。从在外地读大学开始,我就尽量避免回家,别人问我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总是回答「跟他不熟」。
都以为我开玩笑,其实我是认真地。现在电话那头,他故作轻松,问我忙不忙,是不是在采访最近发生的大案要案?我深吸一口气,谨慎地问,「怎么了?」
我爸沉默了一阵,他说,「我跟你妈都挺好的,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我按照过去几年一贯以来的说辞:「最近台里忙,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不回去了,有什么事儿?」
我爸说,那个,最近有谁去找过你吗?
我说没有,到底有什么事儿?
我爸深吸一口气,他说,那个,郭如意好像丢了。她说要她要去找你,我们不让,转眼她自己就跑了。然后人就找不着了。我跟你妈已经报警了,到现在,已经五天了。我就合计,让你也留点儿意,看看能不能在你那边也报个警?本来我跟你妈不想给你添堵,但现在实在没办法。唉,可人,给你添麻烦了。
我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回沙发上坐下。拿起录音笔重新看向我的采访对象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五天,五天的时间足够做些什么呢?从我的老家松城到我工作的林城,打出租车也不过只要五六个小时。五天,杳无音信,报警都没找到的人,现在会在哪里呢?
「我之前从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的采访对象低声感慨,「小郭记者,你说,这人生是不是注定了要遭这么多意想不到的罪啊?」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那么一瞬间,我误以为她是在说我。
郭如意,某种意义上,我可以称她为我的姐姐。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以一种畸形的姿态生长于我的家庭之中。虽然入了户口,改了姓名,但她在血缘上,跟我爸妈都无半点瓜葛。
二十四年前,我三岁,我爸从林城公安总局调回松城的分局,结束跟我妈为期数年的异地生活。他进门,我喜出望外地冲出去,但一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女孩的怀里。
她「哎呀」一声,连着后退几步,头一缩,紧紧搂住了我爸的腰。这时候我妈听见动静出来了,惊讶地说,「怎么,家里来客人了?」我爸笑着说,「不是客,以后就当一家人。」
一开始,郭如意还叫张芬。按照我爸的说法,她父亲张树也是警察。那一年,林城忽然爆发了连环杀人案,被害人往往吞服过量药剂致死,都身处荒郊野外,死后衣服还被烧光。
一时之间,闹得人心惶惶。我爸跟几个同事一起组成调查小组,连夜四处排查,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名叫秦勇。他曾经有过抢劫的前科,那段时间总是行踪飘忽,还被人发现手上烧伤了一块疤痕。
那天晚上,他们收到线索,追踪秦勇到了他住的地方,就在城郊的一处平房里。我爸给组员开会,决定先派两个人偷偷摸进去,然后内外包抄。
警员张树主动请缨要打入内部,他年纪最长,说自己最有经验,必须身先士卒,我爸就拍他肩膀,说谢谢你啊张哥。他咧嘴一笑,说小郭,我要是完了,那我家的累赘你就得管了。
那次行动在官方口中,是毋庸置疑地以警方的胜利告终。只是在现场的激战中,有人打翻汽油桶,引燃火柴,酿成大火,致使歹徒和一名警察双双葬身火海。
那名警察就是张树。而他女儿张芬就是他唯一的牵挂,所以我爸说,他必须养着这闺女。
当年,张芬已经十三岁,个子蹿得高高的,剪了个齐肩的短发,一双下垂眼,嘴唇又厚又翘。这张脸放在同龄人堆里,乍看有些老气,看久了就会显出些媚态来。
我上小学时知道了一个词叫「烟视媚行」,我想就是说她。她自己浑然不觉,总是带着点迷离的笑意,轻飘飘地游走在家中。
平白捡回一个女儿,我妈并不高兴。她跟我爸说,「岁数都快赶上我的一半了,我哪能管得了这么大的孩子?再说了,又是一个人吃饭上学,家里哪来那么多钱?」我爸一直抽烟,直抽到烟屁股都灭了,才说,「克服克服吧,这还只是开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我妈都不懂得我爸这句话的意思。误以为他只是随口感慨了人生的艰难,却不知道他已经在无意中点出了一场可以预见的漫长的灾难。很快我爸就带张芬改好了名字,随我爸姓郭,叫「如意」。
当时就快要过年,所以取的是「事事如意」的好彩头。我爸带她从派出所回来的时候,给她买了一件桃红色的新棉袄,还带回来一大把烟花。进门就说:「以后咱们家又是『如意』又是『可人』,团团圆圆,多好啊。」
我妈正在揉面粉,并没有吭声。郭如意径直走过去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就去捞洗水池里泡着的酸菜。冰冷的水把她的手灞得通红,我妈心里一酸,说「你放着,我来就行。」郭如意说「姨,谢谢你收留我,以后家务活我帮你。」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感受不到灾难的预警。郭如意开始读初中,成绩平平,但是人缘不错。她给我表演过她的自我介绍,对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张嘴就说:「你好我叫郭如意,祝你万事如意!」
很快她开始陆续收到男同学递来的小纸条,不少人甘愿为她当牛做马。每天放了学她就陪我,先带我出去散步,然后再给我洗澡、给我讲故事,什么都陪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跟她的感情渐渐亲密起来。必须她搂着我,我才能睡着。如果做了噩梦,听见她的声音,我就不觉得害怕。
有时候我妈说让她别管我了,还是做作业要紧。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儿。学期末老师找家长,郭如意的几个作业本摊在桌上,都是不一样的字迹。
老师说:「郭如意,你挺能啊?能找到这么多枪手帮你写?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在这么发展下去,我看你以后就得去坑蒙拐骗了!」
我妈当时也气盛,急着抢白老师,「为人师表咋能这么说话?孩子要教育,不是用来恐吓的。」说完就拉着郭如意往外走。
老师看我妈年轻,不像郭如意亲妈,就冲着郭如意说,「这是你后妈吧?你得自己要强,她不见得真心为你好……
她们两个挽着手一路出门去,走得脚下生风。我妈气得呼哧带喘,郭如意说,「姨,你别听那个老师放屁,她不知道你对我多好。」
我妈有点心酸,说,「我可能确实比不上你亲妈。」郭如意说,「不,我亲妈很早就跑了,现在是你在我身边。」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我妈就说,「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那次以后我妈跟郭如意变得亲近起来。或许是她们两个的岁数本来差得就不多,再加上个性也合得来。
郭如意的身体越长越快,她开始穿我妈的旧衣服,擦我妈的雪花膏。我上小学那天郭如意上高中,她送我去上学,路上碰见我爸的熟人,干脆把她认成我妈,还冲着她叫「郭嫂子」。让我们俩笑了一路。
等到我读三年级的时候,郭如意已经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大学。
如果我考试成绩不好,就让郭如意来替我开家长会。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学的专业有关,她应付老师特别有一套。我跟她说姐,以后你当了老师,不要凶巴巴地训学生,行不行?郭如意说,我答应你,我永远笑嘻嘻。我说,姐,那你能不能也别总让家长在考试卷纸上签字?郭如意说,不签字,自己拿回去好好改明白就行了。
当时她开始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两次。进了家门就开始大扫除,然后做一大桌子饭。我妈那会儿开始学人做点小买卖,想多赚点儿钱,说白了是想给我攒出一套房子来,所以经常去外地。
郭如意就完全接过了我妈的班。她也想了不少办法,一口气做完好几天的菜,分门别类用保鲜盒包好,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为的是不想让我跟我爸费事。
我特别高兴郭如意回来,我爸也是。有一回他来学校接我,车上装着一大堆菜,我就喜气洋洋,跳上车就问,「今天姐要回家吗?」
郭如意从后座上探过脑袋,说,「那可不,给你们准备的全是硬菜。」我爸就说,太好了,带着我的两个闺女回家去喽。郭如意轻笑一声,她说,快开车吧,老郭。
她叫我爸「老郭」,我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是因为在家里,只有我妈会这么叫;二是因为郭如意当时的语气跟神态,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她那样,那样令我陌生,并感到害怕。
现在回想,从那时候起,灾难的警示灯就已经亮了起来。只是我们能看到的,恐怕都不是全部。
2
我对杀人犯妻子的采访终于结束,可以回电视台交差。路上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之前采访时候接触过的一个警察,像郭如意这种情况能不能在本地报案?
对方说,「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首先要确定她到底有没有离开你老家,有没有到达本地,另外这是个成年人吧?成年人不告而别的有得是,你别太担心了。」
我说她年龄上是成年人,但现在智商上不是了,她有病。警察说,「我靠,那还等什么,寻人启事贴了没有,赶快找人啊!」
我走进电视台。临近农历春节,四处都有些人丁冷清,只有新闻中心仍旧热火朝天。晚间新闻正在直播,陈笙坐在导播间里。他是我的直属领导,如果我要请假,必须经过他同意。
现在他专注地盯着屏幕,手边放着万年不离手的大茶杯,一排按钮在他手下闪烁不定。「倒计时十秒……五秒……主持人准备,切!」画面切入的瞬间,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靠,差点慢了」,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语气平静,「郭可人,你别突然走过来吓我成吗?」
我深吸一口气,听见背景声是主持人字正腔圆地介绍,本市连环杀人烧车案告破。我说,「陈哥,我想请几天假,家里有点事儿。」
陈笙看着我,「怎么了?
我言简意赅,「我姐丢了,已经五天了。现在我得去找她。
陈笙扭过脸去再度盯着屏幕,「倒计时,十秒接预告,十、九、八、七……」
我看他没有拒绝,应该是同意了,就转身想走,又听见他说,「在外面等我。」
没有任何领导会喜欢手下临时撂挑子,我只能期望陈笙能谅解。他年近四十,离婚五年,最大的兴趣是研究跟报道大型刑事案件。
我入行他就是我的老师,做任何采访都是他带我。两三年下来,也算是并肩作战了。有时候我觉得他无情,有时候又觉得恰恰无情才是他的武器。
好比杀人烧车案发生了两起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在悲天悯人的情绪里,忙着相互谴责。
只有他第一时间奔赴现场,抓拍了很多现场照片,回来后跟我一张张摊开来分析:「第一次车烧得比较仓促,第二次车就烧得这么彻底,说明凶手很可能带了助燃物,也就是说他在慢慢积累经验。我看接下来他还可能动手,留意追踪报道一下,保不齐这事儿还没完。」
此后果然被他言中,一连八起。我们的系列报道也全面放出。本来案件告破后,他打算让我做一个回顾式的短片放在网络平台上。现在我要请假,就意味着片子要推迟,毕竟再找一个充分熟悉案件内容的人,有点天方夜谭。
节目顺利播完,陈笙走出导播间,给我一个眼神,「过来说。」
我走到他的桌子前坐下,思考要怎么开口。这几年来,我在工作时从不提自己的家事,偶尔要坦白也并不容易。没想到他直接问,「原来你还有个姐姐?怎么丢了呢?」
我说,「她脑子不清楚,所以情况比较紧急,我必须请假……陈笙摆摆手,丢给我一块巧克力糖,「过去三年年春节你就没回家休息,今年放假也应该。
我撕开糖纸,「谢谢陈哥,我明天就想走。一会儿还要去趟警察局,因为不知道她是不是跑来这边找我了,所以要发个寻人启事。」
陈笙说,「嗯,那我陪你去吧。看看情况,台里这边可以帮你发。」
我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没想到一个无情的人会在这时伸出援手。然而陈笙已经站起身来穿外套。他说我,「发什么愣呢?把糖吃了,定定神。」
一路上我都在跟他讲述郭如意的病:亨廷顿舞蹈症,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患者会在运动、认知和精神方面出现问题。表现为短暂不能控制地装鬼脸、点头、手指跳动等等。
随着病情加重,会出现类似不自觉地肢体乱动,形似舞蹈。同时伴有吞咽困难、构音障碍。患者通常会在发病 15 到 20 年后死亡。
这些都是网络上随手就可以检索到的解释,即便是浓缩成文字,看起来也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看,说出口去简直就是振聋发聩。
陈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而说到最后我自己开始发抖,15 到 20 年,这时医学调查给出的期限。那么郭如意发病几年了?她距离这个期限靠近了多少?而最重要的问题是,她自己是否还能清楚地明白,头顶始终悬着那个期限?
2008 年,郭如意在我眼前第一次发病。当时她二十七岁,是我现在的年龄,已经在一所小学任教。而从我开始读中学住校开始,我妈基本都在海南做生意,不怎么回来了。长大了的郭如意逐渐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这有些讽刺。
中学毕业典礼我妈来看我,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摸摸我的头发,说你也大了,很多事情应该渐渐看开,我不回去,并不意味着这个家散了,恰恰是为了让这个家还存在。
我当时醍醐灌顶,脑海中有如无数组蒙太奇闪过,比如郭如意坐在车里叫我爸那声「老郭」;比如洗完衣服后,她会把我爸的衣服摊在膝盖上叠好,然后抱在胸前;再比如我住校后,她跟我爸两个人,亲密地挽着手来学校给我送衣服……
我感到恶心,又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当时高考成绩还没放榜,我们要提前选报志愿。我拎着住校的行李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茶几上摆放着的合影摆台摔了个粉碎。
其实那张全家福合影是很多年前拍的,那时我爸和郭如意他们两个应该还维持着普通的父女关系,略显拘谨地在镜头前挽着手臂。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发生了变化呢?是从郭如意开始袒露出她茁壮发育的身体,还是流露出柔情蜜意的眼神?她那种难以形容的妩媚的姿态,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情不自禁?我想不通。
郭如意走进门来,她惊叫了一声,「可人,啥东西碎了?你别动,我来打扫。」
我看着她,她把头发烫了,在耳后扎成一大把,还戴了红色的丝巾,看起来就像是更年轻一点的我妈。我张口就骂她,我说,「你想取代我妈?你做梦。」
郭如意纤瘦的身体怔了一怔,但很快又麻利地动作起来,她像没听到一样地说,「毕业典礼我姨去了吧?你看她多宝贝你,忙得看完毕业典礼就走,都没回家来歇一歇。你也争气,考个好学校,考到北京去,到时候……」
「我去北京了,然后你就能完全占领这个家了是吧?」我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跟她面面相觑。
那一刻我惊讶于她脸部的变化。就在我成天在高中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时,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曾经搂着我哄我入睡的姐姐,现在已经瘦成了这个样子。
她几乎脱相了,一双眼睛格外突出,脸上的化妆品有些油腻,更显出几分老气来。只有那张嘴没变,尚能维持住脸上几分熟悉的媚态。
我像是突然明白,她发生了一些变化,令她不再丰腴年轻。可我实在太愤怒了,我甚至推了她一把。她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上险些滑倒,我盯着她说,「张芬,你别想抢走我爸。」
郭如意突然打了个哆嗦。我以为是我突然叫出她的本名,让她如梦方醒,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难以摆脱的地位。然而她紧接着又剧烈地哆嗦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正常人会那样,好像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收缩着,整个人都陷入了痛苦的痉挛之中。
在我恐惧的注视下,郭如意蹲在了地上。她的面容开始扭曲,像是被拧上了发条,一阵阵地做出诡异的鬼脸,喉咙里开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吓得尖叫着一直后退,直退到房间角落里。好在这时候我爸回来了,他进门就抱起了郭如意,往卧室走。
我试着跟了两步,郭如意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害怕……」我爸这才回头看见我,他简短地说,没事儿,你姐有病了。
那天晚上,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医院。我用我妈新给我买的智能手机在网上搜索,郭如意这是什么病?可看了好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在医院,郭如意好了,跟我一起坐在走廊上,我爸自己去跟医生谈话。
我问她,「你是什么病?」郭如意说,「舞蹈症,是遗传病。一开始是精神不对,脑子搭错弦,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抑制不住地顺嘴胡说。我以为自己精神出毛病了,也吃药。不见好,总是哭,难受,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这半年有点严重,我就去看大夫了。大夫说我这么年轻就发病了,可能有病变。」这时我才意识到,郭如意说起话来开始频繁地停顿,一些字音咬得很吃力,完全没有了她刚刚去当老师时候的神采。
更可怕的是,说出如此残忍的话语,她脸上的表情竟如此淡漠,就像是叙述着跟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让我身上一阵发冷。
郭如意自顾自说,「可人,你今天生气,我明白。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一句话又勾起我的愤怒。难道就因为她病了,她就能够获得在这个家里为所欲为的特权吗?一切都无法洗清她跟我爸在我心中的恶心,我看着她,她的侧面比正面好看一些,我说,「我所有志愿报的都是南方的大学,离我妈近,离你们远。这样你满意了吧?但是,你准备跟我爸永远在一起吗?
郭如意凄惨地笑了,她说,「我的妹妹啊,你还是太小了。你懂什么,哪有永远的在一起?只有永远的离别。
3
到了警局门口,陈笙停车。他问我,「你没事儿吧?我看你眼睛发直。」我摇摇头,机械地去解安全带的锁扣。没想到他直接伸手过来帮我解开了。
有一瞬间,他宽大温热的手掌覆盖在我冰冷的手上,让我感到心里一热。
「别担心,」陈笙说,「镇定点儿。
跟警察谈完之后我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我妈接的。她听起来比我爸冷静一些,告诉我老家那边已经开始对郭如意比较可能前往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索了。
从高速路口的监控录像来看,她出城的可能性不大。但目前还在排查。
我妈说,「突然跟你说这件事,你害怕了吧?你也知道你爸,他做警察做到一半,后来不得已退下来了,一颗心老是悬着,碰上点儿什么事都忍不住往坏处想。你放心,你姐肯定能找回来。」
我「嗯」了一声。听见我妈又说,「可人,我知道你心里对你爸、对这个家,还有点疙瘩,但棒子打不散,终究是一家人。如今,你姐的病越来越重,有什么能比生死还重?我都已经回来两年了,跟你爸也和好了,要我说,今年过年你还是回来吧。把你姐也找回来,一家人在一块儿,不比什么都强?」
听到这里我眼泪下来了,我就咳嗽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找人要紧。对了妈,你知道郭如意她发病有几年了吗?」
一直往前推,她在我面前发病、我对她摊牌,已经十年了。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是否早已深陷折磨?十五到二十年,这是医学统计上给她下的死线。
该死的数字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必须弄清楚,郭如意的期限,究竟还剩下几年。医学在进步,我知道医学在进步,可是我需要知道那个最坏的结果。
我妈想了想,她说,「昨天跟你爸一起翻了翻病历,有十二年了。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我没说话。
我妈说,「这些年来你不回来,都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且行且珍惜吧。」
我挂了电话,站在通风口点了一根烟。这么多年来,我妈如此严肃地劝我,还是头一回。到外地读大学后,我立刻跟我爸还有郭如意划清界限,任何时候都不肯回家。
头几年我妈四处做生意,也一直在外。连着三四个春节,我只能跟我妈在某个饭店匆匆吃上一顿饭,而后母女二人就分道扬镳。
她有时候问我,准不准备回家看我爸?我总是冷着脸说,我没那样龌龊的爸。我妈就不再说了。而我爸本来就话不多,平时偶尔给我打个电话,也只是简单地互报平安,只是从来不肯拉下脸来让我回家过年。
其实这个家并不是没有团聚的可能。早在我刚读大二的时候,郭如意就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交了个男朋友,姓肖,是她的同事,在学校里教体育。她告诉我,她换了一种新药,吃上后,病情好了许多,所以打算从家里搬走,去跟肖老师同居。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布做的兔子,是我小时候手工课做了送给她的。
她说,「可人,我能把这个兔子带走吗?你在上面还用彩笔写了,『送给我的大姐如意』呢,你小时候就心灵手巧……」我说,「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吧,只是,你真的已经跟我爸分开了吗?」
按照郭如意的说法,她跟我爸在一起的物理时间并不算很长。尽管她很早就爱慕这个当年决定收养他的男人。那时候她孤苦无依,感到身处万丈深渊,是我爸打着火把,把她从绝望里打捞上来。她没办法不爱慕这个英雄。
十三岁,足够去学习爱跟感受爱,只是不能表达。唯一值得庆幸的,在于她尚能以女儿的身份接近他,在他身边打转,观察
他,倾听他,试着理解他。
然后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岁!一路紧锣密鼓地跑下去,郭如意就成年了。她渐渐可以散发女性的香气,也意识到自己最引人注目的优点。
在她开始读大学时,她大方地跟周围的男孩们交往,不爱他们,是从这些交往中学习。在学习中她不断明白,真正的爱该是什么样的。
所以她终于迈出那一步,在暑假的夜晚里,她推开父亲的房门,跳上他的床,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
她说,可人,如果你没有爱过别人,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就是抱住他就像抱住全世界,听见他咳嗽一声,你的心都要碎了,你明白吗?我没办法顾及到别的,也许是我的病,让我鬼迷了心窍。我求你原谅我,这里太多误会了,可人,太多误会了。
我以为我会痛恨郭如意,痛骂她不要脸,去做一个道德卫士显然更容易。
然而我做不到。实际上,不仅因为她是一个病人,更因为我被她的那番描述感到动容,但是我不能跟她重归于好。潜意识里有个声音,那就是如果我原谅了郭如意,那么我就背叛了我妈,所以我强迫自己总是粗暴地挂断她的电话,把她寄来给我的东西统统丢进垃圾桶。
但一切是徒劳的。有一次大学的室友问我,是不是有个姐姐?我很惊讶,为她怎么知道?她说你做梦的时候说过梦话,你说,姐,姐,我害怕。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心里却悚然。
这么多年了,我依旧在噩梦的第一时间想到向郭如意寻求帮助。只是她在日渐脆弱之下,再也保护不了我了。
大概两年前,郭如意还经常打电话来。她的病正逐渐诱发为肢体抽动。有时犯起病来,就会控制不住地浑身舞动,意识也会丧失。
学校的工作早就辞了,她也被我爸从肖老师身边接回到家里照顾。她会在清醒地时候找我说话。
我爸教她学会了用微信,她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经常大段大段地发来语音。内容总是含糊的、重复的,听起来就像是梦话。有时候她会说起自己对我爸浓烈的爱,毫不羞涩地大呼小叫,听得我心里发慌;有时候她也反复念叨我小时候做过的傻事,回忆当时是怎么哄我睡觉的。
更多的时候,她只会一遍遍地重复,「妹妹,你快回来吧,姐可想你,都想好给你做啥菜了。你回来,带我去街上转转,陪我买新衣服,现在衣服款式太多了,我都不会挑了……」
我总是一言不发,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挂断。她从没对我发过脾气,每年大年初一一早,还是会给我发来春节祝福短信。一开头仍旧是熟悉的那一句「我是郭如意,祝你万事如意」。
毕业后我到林城工作,这是我爸曾经做过警察的地方。还有不少朋友亲戚在这里,也都对我有些照顾。
所以每年春节我都留在这里。台里一起加班的同事们自己写春联,我写得好看,他们都让我写。我什么吉祥话都写过,唯独没写过「万事如意」。
我不是讨厌这四个字,我也不是恨郭如意。与此相反,我恰恰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自从挣了工资,我每月都按时往我爸的银行卡里打钱,暗暗祈祷这些能让郭如意过得如意一些。
一阵穿堂凉风让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陈笙推开通风口的门叫我,「打完电话了吗?警方需要一张你姐姐的照片,你手机里应该有吧?最好给个三四张,清晰一点的……」
我有些慌张。这些年里,我的手机相册里没有存过郭如意的照片,只好问能不能用她 QQ 空间里自己上传的图片?警察开了句玩笑,说你怎么连张你姐的照片都没有啊。
看来姐俩关系不怎么好?我闭紧嘴巴没有说话,陈笙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腕,然后我听见他替我解释说,「主要是干我们媒体这行太忙了,忙得平时赶不及回家跟家人见面。」
那个警察点了点头,「你们这工作也跟我们类似,一出事儿就得到位?」陈笙说,「那可不,好比刚破的那起连环杀人烧车案,我们全程报道……」
我低下头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郭如意的 QQ 号。她一直在用QQ,空间里上传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一个相册,名字叫「我家小妹初长成」,里面专门放我的照片,还有一些我送给她的东西。
后来我刻意疏远她,这个相册也就像被尘封了一样,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开启。
眼前负责网络调查的警员已经进入了郭如意的 QQ 空间,她曾经还年轻鲜活的脸庞一下子跳跃出来,吓得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十几岁的郭如意,二十几岁的郭如意,的确很美,然而越是知道她的美,往往越难以接受她之后所受的摧残。即便想一想,我都感到痛彻心扉。
警员说,「这个账号在十天前还上传了一张新图片。」十天,我的心跳加速了,几乎一瞬间扑到电脑前。上传相册:我家小妹初长成。点开图片,一只花布做的兔子出现了。兔子的肚子上,用红色水彩笔写着字。因为时间的缘故,那笔迹已经开始发白,但我还是能认得出:送给我的大姐如意。
是我送给郭如意的兔子。是她当年答应我,离开我爸、去跟新交的男朋友肖老师同居时,一定要带走的兔子。十天前,我的姐姐,病情日益严重,开始神志不清的姐姐,为什么会上传这张图片?我紧张得几乎要痉挛了。
耳边,陈笙跟那名警察聊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那名警察说,「你们对杀人烧车案报道了全程,那你们知不知道这起案子跟过去有件案子挺像?」
陈笙说,「什么意思?难道现在这个嫌疑犯何伟过去也犯过案?」
警察说,「那倒不一定,毕竟时间可早了,跟二十几年前本地一起大型案件很相似。」
陈笙问, 「什么案件?当时负责的警察还在吗?
二十几年前,林城发生的连环杀人案。此时,我回想起我爸,回想起郭如意的爸爸张树,一瞬间仿佛万籁俱寂,很多盘根错节的线条同时发出了纠缠的声音。
果然,我听见那个警员说,「当时破案的警察现在已经调回老家了,姓郭,叫郭桦。」
4
走出警局的时候,我开始打开手机用软件买动车票,然而无一例外已售罄。陈笙替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机械地坐了进去。他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转过脸来问我,「怎么了,脸色比来之前还难看?
我忍不住说,「你们刚刚提的杀人烧车案,我想到一些事。」陈笙说,「你姐姐失踪五天,她来林城的时候,这起案子的嫌犯何伟已经被捕了。所以你放心,你姐应该没有危险……
我感到内心有一股冲动,不得不对他全盘托出,「你知道郭桦是谁吗?」
「不就是之前破案的警察吗?」陈笙难以置信,「郭桦……郭可人,没这么巧吧,难道他跟你有亲戚?
「他是我爸。」我说,「二十几年前的那起案子,就是我爸抓的人,现在发生相似的案件,我姐又丢了,我不相信这是单纯的巧合!」
说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脸也开始发烫,几乎开始信任自己的直觉。然而这直觉透露着巨大的危险,我害怕那个危险就指向郭如意的死亡。
陈笙看着我,过了半晌他问, 「你打算哪天回家来着?
我说明天,只是还没买到车票。
陈笙说,「那这样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回绝。
他大概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语气轻松地说,「别误会,我是想顺便去跟你爸了解一下当年那起案子的情况,为咱们的报道积累素材。你也听见了刚才警察的意思,杀人烧车案还不算完,这就说明,咱们还得继续跟下去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确提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我想他愿意走这一趟,一定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我犹豫着说,「陈哥,谢谢你……」
他发动了车子,盖过了我的那句话。
当天夜里我们就出发。陈笙让我在后座上睡觉,可我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不踏实,脑海里时不时闪现出郭如意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逐渐萎缩的脸,偶尔抽搐一两下,仿佛想要藉由这种抽搐,让自己恢复原形。
我想,我最近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是我大学本科毕业。当时已经确定要继续留校读研,所以毕业典礼就显得没什么仪式感。我妈没有来,没想到我爸和郭如意来了。
在我眼前,他们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好像彼此都已经接受了分开的事实,并试图向我证明这一点。
当时郭如意已经需要大剂量地吃药,走路腿脚也有些不灵便,如果没有人搀扶,便会斜着身子往一边栽倒,仿佛一个破损的人偶。我看她的眼神也跟正常人不同,有点呆滞,而且眼球像是不能自由转动似的。乍一看,又像一个盲人。
当时我穿了学士服,我爸就拿相机给我拍照。后来郭如意小声跟我说,「咱俩用手机自拍吧,都说自拍好看。
我就举起手机,在看到屏幕里的自己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露出拘谨的笑容,还搞怪地横过手来比出「V」的手势。
可我发觉她的眼神里无光,是死的,拍出来有些恐怖,只照了两张就放下了。那两张照片里,有一张我闭了眼睛,所以删掉了,只剩一张。
我忽然想起,有一张,我手机里应该存着那张照片!我猛地坐起来,打开手机相册,一直往下滑动,终于找到那张图。陈笙问:「怎么了你?做噩梦了?」我把手机递给他,我说你看,我跟我姐,我手机里有她的照片。
陈笙在等红灯的间歇低头看了看,他说,「你们姐俩长得不像,但看得出来感情很好。你看她搂着你的脖子,多亲啊。」我默然无语。陈笙咳嗽了两声,说,「你要是睡不着,要不咱们理一理?白天你不是去采访那个嫌疑犯的妻子了吗?再结合之前的资料,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这才意识到他出了演播室之后就一直陪我忙活这些,还没时间看今天的采访成果,索性翻开手机里的备忘录,拣些重要的说给他。
半年前,烧车案陆续开始在林城发生。这些车辆,有私家车,也有出租车。车子往往被盗,车主报失后不久,就发现被遗弃在郊区或人烟罕至的地方,被烧得面目全非。警方根据车上烧焦的毛发以及附近的血液认定这绝非简单的事故,而是必然存在死者。
于此同时,又陆续接到失踪人口的报警。他们存在的共同点就是,身上要么有些残疾,要么就是患有严重疾病。警方通过严密排查,终于将烧车案与几起失踪案联系起来。
鉴于目前有八辆被烧毁,保守估计最少有八名死者。但由于一直无法找到尸体,具体的死亡人数不清楚,该系列案件也成为了街知巷闻的恶性连环杀人案。
被抓捕归案的嫌疑犯叫何伟,四十五岁,林城本地人。他初中学历,但是车开得好,曾经在驾校当过教练。后来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之后就在工地上打零工,每天回家时间不一定。
第一起案子发生的时候,他彻夜未归。第二天下午才回家,媳妇发现他衣服换过了,手上拎着个白色塑料桶,问他干什么去了?说去给人干活了。后来被证实那个桶里装有汽油。
后来的几起案子发生后,他几乎都是隔天才露面,不仅媳妇开始疑惑,工友也觉得奇怪。之后他在偷车时被发现,更加重了警方对他的疑惑。也是天网恢恢,警方在几处烧车地点旁边的垃圾桶里,都找到了抽剩半截的烟蒂,经过化验,DNA 属于何伟。
警察抓捕何伟时,他正在工地上吃盒饭,看见警察来了,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上,背过去点火的工夫,忽然冲着小路发足狂奔。好在警察早有准备,几个人同时扑上去,毫不费力就将他制伏了。
连审了几天,他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杀了人。可一旦问及细节跟原因,就开始含糊其辞。警察问他尸体在哪里,他就闭口不言。所以直到现在,还不能算正式结案。
何伟的妻子朱美莲说,何伟原本是个性格开朗的好人,总是想着怎么给别人帮忙,身边朋友不少。在驾校上班的时候,还曾经获得员工奖励去进行全面深度体检。但没想到在那次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某种罕见病,这直接改变了何伟的生活。
「我们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病,就在网上查,好像说人会一点点变得痴呆,浑身都会萎缩……
朱美莲告诉我,「这下可完了,单位就要让他辞职。他不愿意,跟人打了起来,结果被开除了。他开始自暴自弃,家也不回,成天像鬼一样四处游荡。我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说服他去医院复检,结果人家说,现在的医学水平,根本治不了,只能勉强维持,这是遗传的,是命!」
从那以后,何伟的性格就变了。尽管他还没有发病,但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他每天去工地打工,从不再跟人说说笑笑,有时间就抱着手机,好像在网上聊天。有时候他半夜出门,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见朋友,但是朱美莲猜测,可能是去见网友了。
因为现实中的朋友几乎都已经上了岁数,很少会在半夜聚会见面。但朱美莲也说不动他,只要一开口,何伟就会冷冰冰地说,「你别管我,管我只会给你添累赘,以后我的事,你一概不知道!我死了你也别管!」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何伟的心理就已经不对劲了。」陈笙感叹,「很可能是一心想要报复社会的病态人格。如果他妻子能多劝劝他,就会阻止一些悲剧也说不定!」
我摇了摇头,他不懂的,有时候为了维护一个家,比要毁掉一个家,要难上十倍。
就好像当年我妈那样,她面对身边日益长大的郭如意,眼睁睁看着她成为自己的威胁,却还是想着顾全大局。
是否这才是更高意义的爱?还有何伟,身为一个罕见病患者,去屠杀其他同样患病的人,会得到报复的快感吗?我不懂。想着想着,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睡一会儿吧。」我听见陈笙的声音。他把车停了,从前座探过身来,把外套轻轻盖在了我身上。
5
从林城开车到我的老家松城,走高速大概车程 5 小时。我不会开,只能靠陈笙一个人。他也不逞强,路上遇见方便的地方就停下休息,坐着眯一会儿,然后再接着上路。也许是理完案子,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掏空了,反倒睡得很实。等我睁开眼睛坐起身,这才看见天已经亮了,窗外飘起了零星小雪,而车子行驶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感觉心跳在加快。
「这是一条绕路,不算近,要多跑十几公里。」陈笙回答,「现在赶上过年回家的返程高峰,直达的高速上堵得要命,我就换了这条小路。这还是几年前出去跑采访的时候发现的。知道的人不多。你看外面,那边是个屠宰场,杀猪的,当年就是屠宰场的人给我们指了这条路……
我向车窗外看去。道路右边是一面高高的斜坡,枯黄的草甸上,落着刚下的新雪。在坡上长着一整排笔直的松树,在阴沉的穹顶下,宛如一排灰绿色的屏障,在风中动也不动。
这是否就是接近松城的标志?我轻轻摇下了车窗。冷风钻进来,撞在我的脸上。我呼出一口白气,目光被那排松树牢牢地吸引。
从小我就喜欢问我爸,松城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城市里有很多松树?我爸说,也对也不对,值得用松来命名的重要原因,在于松是一种好树,行端坐正,不畏寒风,就算环境再恶劣,也还能坚持生长,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充满感情,我猜他对树木有些别样的感情,大概是因为他的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种树木吧。
郭如意也很喜欢松树,我记得她教我画画的时候,总是要在房子旁边画上一整排的松树。
还有一次我拿着小学课本里的一句话问她,「青山有幸埋忠骨」是什么意思?其实那是刻在岳飞墓前的一句话。
可是郭如意却说,「如果把青山改成青松也说得通,毕竟好人值得埋在松树之下。」如果此时,郭如意就在我身边,她是否也会被这些青松所吸引?我鬼使神差地想:是否她也曾看到过我现在所看到的风景?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与她无比地接近。然后我忽然灵光乍现,猛地探身到前座,对陈笙说,「昨天我妈告诉我,说警察在松城高速公路的监控录像里找不到我姐姐的踪迹,所以推测她离开松城的可能性比较小。但如果她走的就是这条绕路呢?你刚刚说过,这是一条小路,来的人少,知道的人也少,她很可能就是通过这条路离开了松城!」
「以你姐姐的身体状况,她不太可能自己开车吧?」陈笙推测,「如果是打出租车,一般司机不会走这条,一则是时间长,路也不好走,而且容易被乘客投诉。除非……
我们对视了一眼,除非一切早有预谋。
我把我跟陈笙的推理都写成了文字,一股脑地发给了林城的警方。他们回消息说已经展开调查,还尝试让嫌疑人何伟看了郭如意的照片,但何伟双眼呆滞,目前还没什么反应。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开进了松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情况紧急,我要直奔警局,就先不回家了。我爸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你总得吃饭吧?我在老抻面等你。」
老抻面是一家面馆,就开在公安局附近,算是本地的招牌。小时候我爸总带我跟郭如意去那儿吃面。我吃不下,就光喝汤,每次都弄得满身是油,回家被我妈骂,幸好有郭如意帮我洗衣服。
走进面馆,果然看见我爸坐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朝我们摆摆手。时隔多年未见,他苍老了许多,头发竟已全白,原本庞大的身躯现在在萎缩中下沉。只是看眼神知道精神还不错,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郭叔您好,」还是陈笙打破了沉默,「我是可人的同事,这次……」
我爸用当年做警察一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我实在看不过去,接过话头,「爸,这是我领导,开车送我回来的,动车票都买不
到了。」
我爸「嗯」了一声,「听你妈说,你们在那边也报警了,还发了寻人启事?」
我说,「对,但现在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几年前你破的那起连环杀人案?我们怀疑这几件事彼此之间有关联。」
没想到我爸摇了摇头,「年轻时候的事早忘了,我告诉你,不要瞎联想,越想越扯。你姐这事儿不要再声张了,快过年了,也别添乱。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警局把案子撤了……
「为什么?」我几乎惊叫出口,「你要撤案?那郭如意人呢?」
我爸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是碍于陈笙这个外人在场,自己的脾气不好对我发作,只能含糊地回答,「她没事儿,去朋友家里了,这是个误会,别闹大了。」
我不信,我站在桌旁,站在这间曾经跟郭如意一起并肩吃饭的面馆里,感觉一颗心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显然,这个男人在撒谎。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而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打算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还想要像糊弄小孩子一样,随口扯个谎就遮掩过去?这是否是所有长辈们独有的残忍?
「除非你让我亲眼看到郭如意,」我说,「不然我绝对不会同 意撤案。」
我爸喝了一口茶,语气缓和了一点,他说,「你用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说话?你是我女儿,怎么连我的话都不信?难道我不担心你姐吗?」
「你当然担心她!」我干笑了两声,忍不住抢白,「你应当比我更关心她,因为对你而言,我是女儿,而郭如意则是女人。」
我爸不再看我了,他说,「先坐下吃饭吧。
我实在吃不下,转身走出去。身后传来陈笙的声音,他说,「郭叔你别生气,可人她就是太担心姐姐了。但是关于你二十几年前破的那起案子,我倒是真想打听打听……
陈笙一定会问出些线索吧,我想,他深谙采访之道,思维也比我严谨。这一趟幸好有他在身边,不然我可能早乱了阵脚。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我妈。
我妈说,「你跟你爸碰面了吗?谈得怎么样?
我深吸一口气,「他为什么突然要撤案?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听筒那端,我妈的声音有些迟疑,「是昨天晚上,家里收到一个快递,好像是封信,给你爸的。也不知道是谁寄来。你爸怕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就自己拿到屋外拆了。再拿进来的时候就说,是郭如意寄来的,报平安,叫我们不要找她……
「你看到信了吗?」我抓紧了手机,感到浑身一阵发冷。
「没有,」我妈说,「但是之后我看你爸的情绪好像真的放松了很多,他一直跟我说,等你回来了,今年就我们一家三口过个团圆年,这种团圆,他欠了我们二十几年了,你说他现在说这种话,让我心里怪难受的……」
「妈,」我打断了她的话,「郭如意现在病到什么程度了,你能告诉我吗?」
「前些日子准备安排她住院了,」我妈叹气,「她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闹起来,药也不肯吃。其实吃上药就还好一点,能勉强跟人说话。」
「那她走了之后,家里的药少了吗?」我问。
「确实少了,」我妈说,「但是只少了一种,另外那种她好像没带着。但好像问题不大,她跟我说,那个药吃了之后就精神萎靡,老像没睡醒似的,眼神发直,脑子里都是浆糊,所以她也不爱吃。她那个病友会里的朋友说,那种药停几次也没关系……」
我妈回答,「就是网络上的,用 QQ,她跟很多一样有罕见病的人再上面聊天,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还定期聚会,有病友住院或者去世了,他们还一起去探望过的。」
「这个病友会是本地的吗?」我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网络聊天,网友聚会,这一段画面并不陌生,朱秀莲曾经告诉过我,她的丈夫何伟也在被诊断之后,有过类似的举动。
我妈说,「可能不光是本地,还有周边的一些城市吧……她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吗?我以为她什么都会跟你说。」
她应该跟我说过吧?在那些被我心不在焉地撂在一旁的电话里,她一定提及过。我好像猛然意识到,郭如意从来没有走出过我的生活。就算到了生命的终点,也需要跟她郑重道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
我必须把她找回来。
6
那顿饭陈笙跟我爸都吃得很快。两个人就像是竞技赛跑一样,争分夺秒地把碗里的面吃干净,以此化解相对无言的尴尬。从面馆出来后,我爸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你想去警局撤案你就去,之后我再去重新立案,我不会让步的。
我爸叹了口气,转过身朝着跟警局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让我看郭如意的信!」他头也没回,闷声回答,要看回家看。
我问陈笙,你跟他聊什么了?陈笙说,想问之前的案子,他没搭理我,嘴很严。我说是啊,你想撬开一个老警察的嘴,哪有那么容易?陈笙说也对,你爸当了多少年警察啊?最后没混个局长当当?我说,没有,他四十来岁的时候就下来了。陈笙很好奇,为啥?犯错误了?我没回答,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毕竟这是我爸的伤痛。
那年,我大二,郭如意刚搬到男朋友肖老师家。尽管退回了原本的位置,可我爸还是很关心她的病。后来我爸发现,那个肖老师迷恋网络游戏,挥霍了郭如意的工资去买游戏币,甚至不许郭如意买药。我爸去看她时,她正躺在床上发病。
一阵剧烈且诡异的手舞足蹈后,瘦弱的身体从床板上险些滑下去。肖老师坐在旁边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一只手就把滑下去的郭如意拽上来。我爸气坏了,一拳头对着肖老师打下去。
隔天肖老师就去警局投诉了我爸。当时正在狠抓警队建设,领导认为我爸的行为很不好,就让我爸去写检讨信,既要赔钱,又要赔礼。我爸不愿意。本来他的确有希望升职,坐上某个较高的职位,现在出了这种事,自然有人抢先一步开始挤兑他。
他这人心高气傲,僵持没多久就自动退了。那阵子他心情不好,郭如意连给我打几个电话让我去劝。我硬着头皮给我爸发了条短信,让他别上火。他也没有回。后来我妈说,某天深夜里,我爸忽然打电话给她,二话不说就开始痛哭。哭了大概五六分钟后,把电话挂断了。想必他是极不甘心。但也正是这个电话,让他跟我妈的关系渐渐弥合。
当时郭如意也问过我爸,怎么那么冲动呢?落得这个结果,值得吗?我爸说,谁动我郭家的人,我就跟他对命!郭如意说,可我不是你郭家的人。我爸就没再说了。他把郭如意接回家里,就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着。郭如意曾经在电话里跟我说,其实她不是离不开肖老师,之所以受着折磨还不分手,就是不想再回我家,看到我爸情难自禁。但很快她的这个担忧打消了。病痛深入骨髓地折磨着她,即便是在清醒的时候,她也无暇去想对我爸的爱。
「有这个病,活着不是好事儿。」我记得她在电话里说,「因为太痛苦了,痛苦到你甚至会忘记生活里那些原本美好的部分,再多时间都只剩折磨。我恨时间,我诅咒时间。」
然而那时我并不在她身边,不能感同身受,我只能说,「多保重。」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最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了。
陈笙陪我去了警局。原来松城警方已经跟林城警方取得了联络,正在合力调查。警察还夸奖我,说你们媒体工作者真是尽职,为了一条新闻跨越一个城市来找线索。我有点尴尬,说,「丢的人其实是我姐,跟工作无关。」警察问,「那你有什么私人线索能提供吗?」我就提了刚才听我妈说的「病友会」,说完后又想起那份古怪的快递,想了想,不知道我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还是没说。
我急着回家去看郭如意的信,这时才想起陈笙无处可去。他倒是熟练地帮我拉开车门,我有点犹豫,问他,「你还要继续找线索吗?」
那一刻,他脸上掠过某种不明所以的困惑,「什么线索?
「报道杀人烧车案的线索啊,」我说,「你不是说,陪我来了,主要是想跟这条新闻吗?但现在看来,我爸不太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还在进行,好像是害你白跑一趟了,不好意思……」
陈笙笑了,他说,「哎,刚刚你不是也说了,跟工作无关。」说完就钻进了车里。
我赶紧也坐进去,「陈哥,我是跟工作无关,那你……他没说话,双手在口袋里一阵乱摸,我知道他是要找烟,就从自己包里抽出一根递过去,他接过,我再拿出打火机来,帮他点燃了火。这短短几秒钟,却好像格外漫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做了二倍速的慢放一般。我感到气氛有些异样。
「老实说,一开始看你那么慌,我有点担心。」陈笙猛吸了一口烟,「我想你一个小姑娘,遇见这么大的事情,最好还是有个人在旁边,虽然说不一定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起码帮衬帮衬,两个人说说话,也显得不那么压抑。」
他虽然说的都是常理,但我却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开始发烧,只好低头假装玩打火机。
停了一阵,陈笙又说,「我记得,你没男朋友吧?
我想缓和一下异样的气氛,故意说「嗯,之前谈过一个,结果每到情人节或者我生日就假装失联,过了零点再假装啥事都没有地来找我,据我分析,可能是想省下送礼的钱。」
陈笙笑了,「我靠,这么鸡贼?那还不分?
我说,「所以分了啊,后来没再找过。
陈笙说,「行,我知道了。」
我还想问他知道什么了?结果他发动了车子,直接说,「现在送你回家去看看。」
「你还要继续陪我吗?」我奓着胆子问。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的。」他简短地说,车子开出去一阵又补充,「我是说,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情况里。」家里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上很多。许久未归,但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看得出来我妈回来后,整个房子开始焕发生机。我带着陈笙进门,我妈喜出望外,拉着陈笙问长问短。我爸坐在客厅里盯着电视屏幕,故意不往我这边看。我走过去,「爸,给我看郭如意的信。」
「刚进家门先喝杯水暖暖胃,免得呛风。」我妈走过来拉我,「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我站着不动。在我的注视下,我爸站起身,朝着里屋走去。
出乎我的预料,竟然真的有一封信。信写得很简短,字迹潦草。寄出时间是在十天前,显示着指定日期送达,想必是早就谋划好的时间。大意是说,她生活的每一天都感到痛苦,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这样衰弱下去,想要去寻求彻底的解脱,希望我爸能成全她。
又说,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我爸,明明早就知道她有遗传病,还愿意收养她,给她家庭的温暖,甚至在她表达爱情时,暂时接受了她,让她体会到了人生的乐趣,现在她已经没有遗憾。
只希望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就当她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家庭一样。
「你早就知道她有遗传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原来曾经我爸对我妈说过的那句「这还只是开始」,早就已经预言了此后灾难将至。有那么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以一个早就洞悉结局的上帝视角,悲天悯人地看着我们之间的悲欢离合?我不敢想象他的感受!我更加不能想象,在明白这一切的同时,面对郭如意对他的告白,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爸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二十几年前,林城杀人烧车案,跟他同一个小组的警察张树,在执行抓捕任务期间,突然发病,打翻汽油桶,酿成大火,在烧死了嫌疑犯的同时,自己也葬身火海。「我早该发现他不对劲的!明明都看见他在吃药了,明明……」
我爸用手抱住头,「明明他连辞职信都交了,就说自己是身体原因,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的任务,他非要亲自参加。而我竟然想着,可以给他一些表现的机会,就忘记了可能存在的隐患。是我害了他!所以我必须照顾他的女儿,现在他女儿想要寻求一个解脱,我想,就满足她吧……这个病,太折磨人了……」
我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试着理清这其中的关系。我说,爸,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当年那起案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爸渐渐回过神来,「你说哪个方面?
「比如,受害人方面,」我小心地说,「当年的受害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我爸若有所思,「有,他们都是病人。
7
「松林之友互助会」成立有三十年了。起初是在松城市人民医院旁边的佛堂里办起来的。「左手看病,右手拜佛」,乍看有些荒唐,实际倒很有道理。佛堂的主事姓戴,人称「戴老师」。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接待我跟陈笙的时候,发出的朗朗笑声,比我们两个还舒展。
戴老师说,最初是几个病人家属,经常相约在佛堂里见面,彼此鼓励打气。他们家里的病人都患的是罕见病,治疗起来都相当困难,个个头顶都有一团惨雾。
后来索性成立了一个互助的病友会,把病人们直接拉进来,让他们相互交流鼓劲。因为没有固定的聚会地点,戴老师就在佛堂里帮他们收拾了一间房。方便他们见面。不久后又跟林城的病友会联合起来,干脆改名叫「松林之友」。
近几年,病友会发展到了网上,人数越来越多,佛堂里已经坐不下了,于是成立了一些小团体私下聚会。每个小团体都有对应的网络群,根据警方的调查,郭如意跟何伟恰好同在一个二十几人的小群。就在那个群建立的当天,郭如意在 QQ 空间的相册里上传了那张兔子的照片,还寄出了给我爸的这封信。
戴老师并不认识何伟跟郭如意,他说他只认识病友会里的老人。有些罕见病患者一拖能拖个二十几年,就这么拖到老了,一辈子折磨,他就去那些病人的床头给他们念佛经,念的时候不忍心看他们痛苦的脸,就看窗外的树。
空气质量不好,树也没精神,一棵棵地死。但这也是少数,大部分病人还是活不长。即便人没了,家属都对病友会有感情,逢年过节都聚会,还有人每年都给佛堂送年货。
「你看,这米、面、还有花生油、牛奶,都是他们送来的。今年已经阴历二十七了吧?他们还说二十九过来这儿喝茶,唠唠家常,」戴老师的眼神看向远方,「稀里糊涂又是一年啊。有时候我看着那一群上了年纪的病友,我就想,他们几个的平均年龄是多少呢?更恐怖的是,再过几年,这个平均年龄还会缩小……」
有关郭如意跟何伟的瓜葛,已经有警察介入调查,我跟陈笙都不好再问。这次过来还是想问问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我爸说,当时的几名死者身上,都带有这间佛堂的佛珠。那会儿并没有想到背后还有病友会的牵扯,只当他们是病人,藉由宗教寻找一些心灵寄托罢了。现在看来,真实情况远远复杂许多。
戴老师说,他记得 1994 年 7 月,错不了,病友会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许多病友的家属们都下岗了,彻底失去了收入来源。这次庞大的下岗潮从 1987 年就开始酝酿,到了 94 年,终于延烧到松林两城,老实人们无一幸免,这是共同的灾难;二是有个刚出狱的犯人秦勇也来申请加入病友会。
生病的不是他本人,是他妹妹。据说那个病俗称叫「瓷娃娃」,脆弱到一碰就会碎的地步。他为了给妹妹治病,一时间昏了头脑,抢劫了一家小商店,被警察当场抓获。念在他是初犯,量刑不算大,他出狱后,拖着妹妹走投无路,又赶上「下岗潮」,实在没有能赚钱的办法,就来病友会借钱。可是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只能勉强凑一些给他。
「那个孩子,是个好人,就是性子急。我也给他拿了点钱。后来听说他妹妹病重了,得去北京治。哪有那么多钱?连路费都凑不足,更别说看病的钱了。他妹妹也要强,死活都不肯去。秦勇没办法,就把她妹妹带来病友会这里,想让大家劝劝她。
那天正赶上松城人民医院有专家会诊,有几个林城的病友过来看病。之后就来了病友会,刚好跟秦勇妹妹碰上了。他们一直从白天聊到晚上,说了挺多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好几个病友都觉得自己成为了家人的负担,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戴老师叹了口气,接着说,「后来秦勇听不下去了,就自己闷头出门,在佛祖面前跪着。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对佛祖说?他说,都说你佛慈悲,他如果慈悲,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人呢?
是不是我们站得不够高,哭的声音他听不见?还是我们不够亮,他根本看不清楚我们的痛苦?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劝。我信佛信了一辈子,现在也信。我不知道佛祖为什么不救他们,或者佛拯救的方式我们看不懂。后来没过几天,秦勇的妹妹就没了,他说他不伤心,妹妹这是解脱了,后来又有几个林城的病友往生了,佛祖也许是真的显灵了吧?」
秦柳,二十四年前,林城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者。我不相信戴老师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根本不是自然死亡。此后陆续解脱的死者们,无疑也都是当年的病友。而秦勇,这个名字是我爸不会忘记的名字,那就是当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那个在火灾中死于非命的凶手。
不用多问,我几乎能够确信,在秦勇下定决心要帮助妹妹、帮助其他想要选择死亡的病友们走上这条不归路时,他自己也一定怀揣着必死的信念。而要完成连环的杀人计划,他一个人很难独立完成。
除非有其他帮手——很可能就是病友会里的人!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活着被捕,其他帮忙的人就很可能被发现。所以他最完美的谢幕,或许就是葬身于熊熊烈火。那么,怎么才能保证在那天晚上,他一定会死呢?
「那个张树,明明已经交了辞职信了,偏偏那天晚上的行动他主动提出要参加,还主动请缨要先进去探路……」我回想起我爸的话,只感到脑袋「嗡」一声,仿佛茅塞顿开。或许张树并不是在行动过程中突然发病,才打翻汽油桶。同样身为罕见病患者的他,一定会对病友们的痛苦感同身后。或许,他就是秦勇的帮凶。
佛堂里传出诵经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乍凉。我虽然心里想得明白,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身边还有陈笙,他显然也跟我想到了一块儿,开口说,「戴老师,您认识一个叫张树的人吗?」
戴老师不再回答我们的问题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说一会儿话就开始累得慌。他还说,到时间了,他要去佛祖面前坐一会儿,跪是跪不动了,可是这经还是要念的。我有些不甘心,总觉得他似乎知道得更多,还想再问。但陈笙抢先说,「那您老休息吧,我们先走了。」说完,他拉上我就向外走去。
也许是心里有事,也忘了自己的动作,他就那么拉着我,一直走到车旁边,手也没松。我看见车窗上出现我们两个拉着手的影子,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猛一下把手抽了回来。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说,「陈哥,我好像想清楚了。当年的连环杀人案,其实是为了帮那些罕见病患者寻求解脱。秦勇跟张树,可能是合伙作案。而最近发生的案件,极有可能也是一样的意图,不是为了报复社会,而是为了拯救,用死亡的方式拯救那些人。」
陈笙点头,「不错,我也这么想。你姐姐很可能也是想要减轻家里的负担,所以做了这个选择。她上传照片跟寄信,都是下定决心的证明,只是现在……」
不用他再往下说,我想我明白,答案也许就在我的姐姐郭如意身上。坏消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她在哪里,但好消息是我们起码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我翻看着手机上的资料,「就在我姐姐离开家的当天,何伟被捕了。」
陈笙看向我,「你姐姐希望何伟也能帮她解脱。可是当她来到林城后,却没有找到何伟……」
我扣下手机,感到心跳骤然加快。郭如意,她可能现在还在林城,并且活着,
8
商量的结果是陈笙开车回林城去,而我留下来等这边的消息。这是我爸的决定。毕竟现在松林两地的警方已经联手,人找到后会第一时间送回来。陈笙回去,也是为了方便帮我们打听消息,再者说,也不好一直把他留在这里。快过年了,总要回家的。
我爸这么说的时候,陈笙一直在点头。我说,他连开了一个晚上才到这边,现在连觉都没补就开回去,身体怎么受得了?我爸看了我一眼,「你倒是挺会为人家考虑。」一句话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妈打圆场,说怎么也得让陈笙留下来先歇一个晚上再走。陈笙说,叔叔阿姨不用担心,我找个旅馆睡一晚,明天一早开车就走。然后他偏过头来对我说,你就留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要走的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极度的不舍。回想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好像过了有一年那么长似的。我也跟着站起来,陈笙说,「不用送我了你。」我很坚持,我说,「我陪你找酒店。」
在酒店的大堂里,我们坐了一阵子。没再谈案子,就是闲聊。陈笙买了些零食,放在桌子上给我吃。大堂里的电视在播某个地方电视台的春节晚会,正是歌舞环节,满屏的红色,看着倒是喜庆。我盯着那个屏幕,觉得那里面好像人人都快乐,人人都过年,跟现实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陈笙说,「你看看你,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马上就过年了,开心点儿。你姐姐肯定能找到,你们家肯定能团圆。」
我干笑了两声,「家,一个畸形的家,怎么团圆呢?
陈笙摇了摇头,他说,「可人,你这么想就狭隘了。家,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格式。奇形怪状的,各种各样的家庭都有,那你怎么去判断什么是畸形的,什么又是标准的呢?就连幸福,也是没有标准的。比如我,我就很羡慕你,不管你愿不愿意,起码还有个家可以回。不像我,爸妈老早就奔了国外,我自己的家庭也解体了,所以……」
我忍不住问, 「陈哥,你是为什么离婚的?
他想了想,「原因很复杂,但究其根本还是彼此合不来吧。不过能找到一个合得来的人也确实不容易,比如那种两个人……「两个人能想到一块儿的?」我接了下去。
他笑了,「是啊,跟你合作这几年,咱们俩确实总能想到一块儿去。」
我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也不稀奇,毕竟你是我的老师,我都是跟你学的。
没想到他说,「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之间,有时候靠的还是个频率……就好像收音机调频一样,彼此在一个频段上,那就成了。要是怎么调也调不到一起,那就怎么都不成。」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说不上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希望时间静止下来,就让我跟他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令我感到安心而舒适。陈笙也好一阵子没说话,不过气氛很安详,丝毫不令人尴尬。我开始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电视屏幕,直到感觉左肩一沉,才发现陈笙睡着了,他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正发出低沉的、均匀的鼾声。
我有点好笑,可并不忍心吵醒他。自己干脆也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快四点的时候陈笙叫醒我,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他的膝盖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大堂里的电视机已经关了,四周分外寂静。
陈笙说, 「真不好意思,我一下子睡着了,害得你没能回去好好休息。」
我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把房卡塞到我手里,「你现在上楼,去我开的房间里睡吧。
我这就开车回去了。
我有点慌,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怎么非得现在就走?天还没亮……」
他起身,「没关系,我睡足了,早点开出去,也就早点到。
我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是不是林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你跟我说实话。」
他弯下腰,一手按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告诉你,你先沉住气,我们发出去的寻人启事有回音了。」
郭如意?郭如意找到了?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听陈笙又说,「现在警察已经在去接她的路上,人很安全,你放心。只要接到人,马上就带她回来,好不好?」
我以为我会惊喜地大叫,但我反倒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陈笙擦了擦我的眼睛,「傻丫头,哭啥啊?这是好事儿。
我说,「郭如意,我姐姐,她是在哪儿找到的?这些天里,有人照顾她吗?」
陈笙点头,他说,「记不记得我开车带你过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能看见很多松树的小路?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边过去有一个屠宰场?你姐姐就是在那里,被屠宰场里的大师傅收留了。」
在屠宰场收留郭如意的是吴翠萍,她做杀猪的活儿有十几年了。每年赶在年底就特别忙,因为阴历二十八就停宰了,要赶在那之前处理很多猪肉。她经常凌晨就起来干活,那天她看见了郭如意,蹲在屠宰场外面的路灯下。最开始以为是讨饭的,就拿了两个馒头出去。
但郭如意没要,她摆手拒绝的时候,吴翠萍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女人穿着得很干净,不像是乞丐,倒像是迷路了的人,就带她进门取暖,顺便问她家在哪里,有没有联络方式?郭如意不回答,只是说,跟人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就要在这里等。
她反复强调了几次,吴翠萍也看出她有点不正常,但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会有人来接她。就让她在厂里休息,在厂门外贴了一张字条,希望来接她的人能看见。
由于屠宰场恰好在松林两城之间相交的地带,所以一开始松城警方在寻人的时候,吴翠萍并不知情。到第二天的时候,她发现郭如意尿裤子了。想给郭如意换条干净的裤子,但是郭如意就是不肯,她病态的偏执让吴翠萍感到害怕,就干脆打了 120把她送到了林城医院。也去警局报了警,但因为不放心把郭如意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就干脆留下来一直照顾她。
她说感觉得出郭如意病得很重,时常一个人口齿不清地说话,但又听不清她再说什么,连名字也说不出来。好在看到了林城电视台的寻人启事。
我知道郭如意病得很重了,但是听到她尿裤子,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酸。想到她过去爱干净又勤快,每次我脱掉脏衣服都是她一把抓了拿去洗,现在却变成这样。
陈笙说,「你不要跟我去,留在这边,跟你爸妈一起,先联系好医院,明白吗?」
我「嗯」了一声。
陈笙点了点头,转过身就要走了。
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陈哥,那你……他说,「我会带郭如意回来的,帮你把这些都安置好。我不是答应过你吗?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情况里。
天亮后我爸也接到了松城警方的电话,说人已经找到了,现在正在转送回来的路上。另一边有些事关当年的案件,还需要我爸去做一份笔录。一切跟我们预想得差不多。我陪他一起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下雪的迹象。街上人明显少了,好像人真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家,好像在这时候才成为一个最关键的舞台,一年中剩余的三百多天里,它似乎一直都在隐匿状态。
我爸说,「那个,昨晚你没回来住哈?
我明白他有点紧张,他这个人一紧张就爱说「那个」。我说,「不是,我在酒店大堂睡着了,后来陈笙连夜开车走了,我就在酒店房间睡了一会儿。」
我爸说,「嗯,他对你有意思,我看得出来。」
我没做声。
我爸又说,「接触过来,感觉他挺实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家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他还愿意亲力亲为地帮你,也不易了。就是看着年纪大点儿?
我忍不住笑了,「确实大点儿。
我爸表情也舒展了,他说,「你这个丫头,这么多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带个男人。你说,要是你姐不出事,你今年是不是还不打算回来?」
我没否认,「的确,我好像没我妈那么大度,那么容易就能谅解。」
我爸长出了一口气,「你妈心软,你姐病越来越重的时候,我也没办法了。我就给她打电话,把里里外外的情况都说出来了。这种病,最先影响的是神经。有一阵子,你姐变得有点狂躁,喜怒无常,而且偏执得厉害。我就知道她开始发病了,带她去看,只能先吃精神类药物。时好时坏,也维持了一段时间。当时你住校,学习又忙,我也没打算告诉你,不想让你操心。后来,你姐的病严重了,她突然对我那样,说一些情啊爱啊的话,我又害怕,又不忍心……
「可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了,对吧?」我忍不住抢白,想要把这一口憋闷在胸口的恶气吐出来,「你明明把她当女儿的,你怎么能……」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爸难为情地看着我,他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以为我真的跟她发生了性关系?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她对我说,她想做我女朋友的时候,点了点头。她的病让她不像一个正常人,我只想要在她尚且还有清醒的感情的时候,感受到一些快乐。」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脑海中畸形的乱伦关系,根本就不存在。郭如意对我描述的充满少女梦幻般的爱情故事,也有一多半都是幻想。所以后来她才跟我说,误会太多了,误会太多了。
我应该对我爸道歉,可是我说不出口,他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笑了。
我爸说,「郭可人,你笑什么?」我说,「爸,你怎么能直接说出来『性关系』这个词?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我爸说,「亏你还是媒体工作者,怎么这么不开放?我们警察都是这样形容的,这是准确表达。
我又笑了几声。天渐渐放晴了,北方的太阳,的确是橘色的冬日暖阳。
9
陈笙打电话告诉我,何伟已经撂了。其实他一直在担心郭如意的情况,听警方说郭如意已经找到了的时候,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眼泪流下来,就把什么都说了。半年前,何伟在检查中得知了自己身上潜伏着尚未爆发的罕见病,自觉生活无望。后来他加入了「松林之友」病友会,每天都在群里跟大家聊天。他发现,有不少病友都跟自己想的一样: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衰弱,更不想看着家人为了照顾自己而受苦,满心痛苦,只求速死。
有几个林城的病友相约要一起自杀,但试过几次都失败了。要么是事到临头,突然恐惧,不忍心对自己下手;要么是被家人发现,及时制止了。后来有人找到何伟,问他能不能帮忙,协助他们完成自杀。何伟不敢,「当时我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求我,说只要让我帮忙,把他们带到外面僻静的地方就行了。主要是我之前在驾校干过,借车方便。我就同意了。可是驾校说我是病人,不肯借给我,我就去偷车。一开始说好了,到了地方,把他们留下,我就开车走。最多在周围望望风,不用处理他们的尸体。可我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第一个带出去的是个姑娘,具体什么病不知道,只知道半边身体不能动。何伟把她从医院里带出来,用自己偷来的车,把她载去小公园。地方是姑娘自己选的,她说从小在那里玩儿,有感情。幸好是冬天,湖都冻上了,天黑之后基本没人。何伟把姑娘抱下车,姑娘把带来的安眠药吃了。当时何伟已经于心不忍,觉得自己看不得这个,就想先走。没想到姑娘叫住了他,说,「你把我的衣服烧了吧,我听人说,死后到了那边,都是赤身裸体的,要是不给烧衣服,多冷啊。」何伟就答应了,姑娘又说,「那你等我闭了眼睛再走。」
何伟就站在冰冻的湖边,看着这一切。一开始姑娘还在跟他说话,说自己也明白,死是最大的逃避,可活下去的痛苦她实在承担不了。每天看着爸妈为自己辛苦,还不如早点让所有人解脱。她说了很久,才渐渐转化为梦呓一般的声音,之后终于不再说话了。整个人人跟随漆黑的夜色,一起遁入了无边的黑暗。
何伟哭了一场,他想到姑娘的嘱托,就把姑娘的外衣脱了下来,打算烧掉。可忽然听见公园外面有巡逻的警车声,他害怕了,不敢在这里点火。就打算带着衣服走。上车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姑娘还躺在地上,头上枕着冰冷的石头,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何伟忽然想,他不能把她独自留在这里。于是他下车,把尸体抱上车,开到了从林城开往松城的路上。在那里,他烧了衣服,并把姑娘埋在了一棵松树下。天凉了,土有些冻,挖起来很困难。但是他一直坚持在挖,直挖到双手鲜血淋漓。收拾停当之后,他开车回了城里,偷了两桶汽油,把偷来的车烧了。他说,主要是想起姑娘是长头发,不知道有没有落在车上,我这眼睛也不好,怕留下来,反倒给车主添麻烦了。
之后何伟就有了准备,他会带上汽油,带上铁锹,作为自己的工具。尸体都掩埋在松树下,一人一棵。就好像他们活着的化身。何伟说,松树好啊,不怕冷,不怕雪,多么顽强,有些人生来就失去了顽强的资格,死后托生棵树也好。
他偷车也曾经失手过,好在很快放了出来。病友圈里有人质问何伟,为什么要擅自决定把尸体埋了?为什么不归还给家属呢?何伟说,他觉得失踪这个结果,远比死亡更容易被人接受。后来又有病友说,何伟一片好心,但很可能会被误以为是杀人犯,遭到万人唾骂。何伟说,没关系,让那些家属们有人可恨,也算值了。
我挂了陈笙的电话,思前想后,打给了何伟的妻子朱美莲。她还记得我,一直说,「小郭记者,这个案子辛苦你了。」我说,「你丈夫是好人做到底,你知道吧?」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的。」我说,「我会重新写我的报道的,病友们也会愿意站出来,让你丈夫减刑。」
朱美莲说,「谢谢你,其实老何也有私心。有天晚上他跟我说,如果不闹这么大,恐怕不会有多少人关注这些罕见病。你看最近的报纸、电视,还有网上,处处都在讲这些患者。还有不少慈善协会发起了捐款。这是天大的好事儿,真的,不管怎么说,死了的病友没有白死,很多人会因为他们而多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凶手」秦勇,他曾经在佛堂里问过戴老师,为什么佛祖不肯为他们化解苦难?是不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发出的光芒不够亮,才让佛祖听不到他们的哭声?现在,他们站得够高了吗?踏着一具具尸体,他们终于能被更多人看见了吗?想到这里,我心神俱裂,忍不住眼圈红了。
我坐在警局的休息室里开始整理全新的报道稿件,我爸已经做完笔录,过来招呼我一起走。警方已经查明,当年张树也是林城病友会的一员,他三十几岁开始发病,起初以为是精神衰弱,一直吃药抑制,后来发现不对劲。那阵子他开始频繁请假,四处求医问药。后来发现秦勇在帮助病入膏肓的病友们自杀,他想要制止,但后来,在领略了那种痛苦之后,他选择了帮忙。至于秦勇为何每次都会坚持把死者的衣服烧掉,原因不得而知。
我给我爸点了根烟,自己也抽一根,我爸没制止我,我说,「爸,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我爸说,「如果没有火光,不会吸引这么多人的关注,他们应该都在等着被发现吧。」
我点了点头,我想,他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郭如意已经被转送回了松城人民医院,我妈比我们都先到病房看她。郭如意躺在床上,她口齿不太清楚,但还是认得我妈,一直对着我妈歪着嘴笑。我妈故意说,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郭如意轻轻拉了一下我妈的手,我妈把脸贴过去,听见她小声说,姨,对不起。我妈说,哎,也怨我,明明说好了不会离开你的,怎么中间还是离开了呢?
她俩在病房里絮絮地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到后来郭如意睡着了,我妈才出来,对我说,你也进去看看吧?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单独面对郭如意,她头发都开始白了,皮肤发皱,整个人松垮垮的,像蜕了一层皮。在病房门口徘徊了半天,还是陈笙进来陪我。当时郭如意睡醒了一阵,见到我的时候,眼神迷离。我给她把枕头垫高,让她能靠着坐起来。我说,「姐」,但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她反倒很诚挚地看着我,眼神就像孩子一般。陈笙替我说,「你看,回来了多好,爸妈还有妹妹都在这陪你,马上就过年了,高高兴兴的。」
郭如意看了看陈笙,露出疑惑的神情。我知道这是因为她不认识,所以心里着急了。我就说,姐,这是我工作上的领导,平时对我很照顾,这次你丢了,他也帮着找你来着。
出乎意料,郭如意颤抖着对陈笙伸出了手。陈笙轻轻跟她握了握。郭如意的嘴唇动了动,一阵含糊不清的语句吐了出来。陈笙问我,她说什么?我说,她跟你问好呢,她说她叫郭如意,祝你万事如意。
郭如意听见我的解释,很满意,点头「咯咯」笑出了声。
我坐在床边跟郭如意讲述这几年来我的生活,其实没什么,离开家庭的日子里,我每天过得如同白水。我上班,下班,就像一个机器人。所有的感情都被用来愤怒跟仇恨,我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整座城市之上,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现在我找回了家的感觉,就算彼此有误会,就算有痛苦、有折磨,也要绑在一起,度过这一生,这样才安心,不是吗?
郭如意渐渐又要睡了。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陈笙说,她又在说什么?我说,她糊涂了,还以为自己当老师呢,她说,「卷子不用家长签字,带回去自己改明白就行。」陈笙笑了,「她咋忽然说这个?」我说,「那是她小时候答应我的话,她答应我当了老师以后,一定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捂住脸大哭起来。一边的护士进来劝我,说这种病就是这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你作为家属可得又准备,对了,你是她妹妹是不是?做过检查没有?这种病一般都是家族遗传病,你……
我走出了病房,陈笙跟了出来。已经是阴历二十八的夜里,马上就要过年。外面开始响起零星的鞭炮声。陈笙在我身后说,「可人,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我转过头,看见他拿出了一个盒子。
「我承认,对你来说,这有点太唐突了,」他说,「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但之前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现在,我觉得我必须要说出来。」
他打开了盒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一开始就是求婚的开场白,这让我始料未及。
「我知道一上来就提婚姻有点太沉重了,可是……」他艰难地解释,「可是我想要在你去做检查前能够明白,不管检查的结果怎么样,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而且一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发病了,我以丈夫的身份,照顾你各方面会更方便一些。你爸妈年纪也大了,照顾你姐姐已经很不容易,我……我忍不住笑了,「你说的是刚才护士提的那个检查吗?
陈笙点了点头。
我说,「郭如意不是我亲姐。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葬身火海的警察张树吗?他才是郭如意的父亲。我家并没有这种遗传病史,所以……」
陈笙恍然大悟。
我还想取笑他两句,但他紧紧抱住了我。
「让你担心了。」我说,「但这么快就求婚我是不会答应的,只是好在……」
「好在我们又多了很多在一起的时间。」陈笙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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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知乎
上次更新 2025-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