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光

1

我没见过我爸,听隔壁胖婶儿说,我爸是个渣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所以为了尽早修正错误,我妈就和他离婚了。

我五岁还不会走路,我妈一边在地里砍着包菜,一边抹一把头上的汗,「走路早,命不好。咱老祖宗说『男走辛苦女走闲』,我们家陈疾啊,将来可是躺吃躺喝的老爷命。」

嗯,我五岁改了名叫陈疾,亲戚朋友都说这名字不好,忒晦气,但只有我知道,我妈打心眼儿里希望我走路疾如风,越快越好,追火箭赛大炮。

可是妈,甭管疾不疾,咱得先能走,您说是不是?

我妈砍了一宿包菜,她要照顾我,没工夫在菜市场支个摊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零卖,只能一次性批发给菜贩。

早市不到六点开门,要找个实在的菜贩就要更早,我妈三点就起床了,不到四点,她已经给三轮车打好气,给我穿戴整齐,又给我怀里揣了俩鸡蛋,骑着人力三轮就匆匆忙忙上了路。

她很瘦,弓着腰,旧 T 恤挂在身上,松松垮垮。

天还没亮,下着小雨,路灯昏黄,我坐在后面的车舱里,看着她蹬着车,周围是包菜独特的味道。

三轮车缓缓割开夜色,一点点驶入黑暗,仿佛我的人生,黯淡荒凉,唯独她是那束光,那束替我划破黑夜的光。

此情此景曾伴随我人生很多年,一闭上眼睛就是凉丝丝的雨和硬邦邦的菜,一睁开眼就是那个女人佝偻的背影和乱糟糟的头发,雨水顺着她瘦弱的脊骨蜿蜒而下,像一个丑陋的疮疤。

车上拉着四百斤菜,还有一个三十几斤的我,逢上坡的时候,那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就要站起来,弓起腰,肩胛贲起,咬紧牙关死命地猛踩踏板。

出了多少汗我不知道,但入了秋的雨天,她满头都蒸腾起白雾,像是倏然间就白了头,倏然间就如一个将垮的骷髅。

不知道你们骑过三轮车吗?看似很好平衡,可是逢拐弯或是下坡就很容易翻车。

十字路口我们果然翻车了,圆滚滚的菜骨碌碌滚了一地,她被三轮车牢牢压住,可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挤了出来,连滚带爬凑到我面前,「小疾!」

我没事,她给我穿了那么厚,我怎么会受伤。

她满脸雨水,额头上一道口子正缓缓渗着血,她捧着我的脸,拼命给我擦脸上的雨水,「是妈不好,是妈不好。」

「你,你,你流血了?!」我妈大惊,给我擦脸,却是越擦血越多。

五岁的我突然就哭了,「妈,这不是我的血。

是她。手掌手肘都被磨出了血,她连疼都不觉得,只唯恐她的儿子磕着碰着一点点。

2

垒得山一样高的一车菜,批发价一斤一毛,她只挣了四十二块。

对方给她一百块,她受宠若惊地到处去找人破钱,她在菜市场不是熟脸儿,冷冰冰的菜市场,人们木然看着这个女人赔着笑,点头哈腰。

最后也没破开,她卑微求菜贩,「大哥,我回去给你取钱,我很快的,很快很快。」

菜贩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那不行,你拿着我钱跑了咋办?」

她想把车押给菜贩,可转念一想,她还得蹬着车回去取钱,于是腆着脸笑,「大哥,俺们庄稼人都是实在人,不会坑你。」菜贩冷笑,「我不信,我也不管,你要是没零钱,我就去收别家的,有钱还怕找不见买肉的?

一番折腾,天已经渐渐露了青,收菜的菜贩已经寥寥无几,再不出手,一车包菜,下午就能烂得毫无成色。

我分明看见她脸一白,腿一软,她几乎要给那菜贩跪下了,「大哥,算我求你,我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可押给你了,不然你跟我回家去取?

菜贩一挑眉,「老子可没那个闲工夫,这样吧,你把你儿子放在这儿,你回去取。」

刚才还唯唯诺诺的她突然瞪大了眼,浑浊的眼球里都是愤怒,「你怕我赖你一百块钱,难道我不怕你打我儿子的主意?

菜贩突然狂笑,一口黄牙露出了十几颗,笑得直冒眼泪,「就你那残疾儿子?也就你还当个宝贝疙瘩,我打他主意?我不怕砸我手里?我是能卖给谁还是能送给谁啊?谁要啊?人家是养儿子还是做慈善啊?就勉勉强强养家里,那也是恶心他妈哭恶心,恶心死了。」

周围一群人哄然大笑。

她气得发抖,嘴唇哆嗦,眼里却没一滴眼泪,而是红森森像是一潭血,她剧烈喘息着,胸口猛烈起伏,杀人一样瞪着菜贩。

下一刹,她毫不迟疑地从菜筐里抽出菜刀,咆哮一声就冲了上去,人们都愣了,仿佛刚才那个点头哈腰到处求人的女人突然变成厉鬼一样。

菜贩也懵了,满脸惊恐,居然被钉到原地惊悚地睁大双眼看着 那个疯女人冲来。

到底也有警醒人,几个菜贩子七手八脚地拉住了她,他们无比错愕,这个瘦弱的女人在那一瞬间气力之大,居然需要他们四五个壮汉一起上手才能阻拦。

疯女人拿着刀指着菜贩,眼里一片赤红,鼻子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那一刻,众人都相信,她是真的会杀人的。

她怒吼:「他不是残疾,你给他道歉!

菜贩终于回过神来,惊魂甫定又色厉内荏地撇了撇嘴,「神经病。」

她像疯了一样,龇牙咧嘴大吼:「你给他道歉!

她的头上还在渗血,苍白的脸上是壮士赴死的决绝,皴裂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整个人如同一张蓄满杀气的弓弩,「你给他道歉!」

众人七嘴八舌劝菜贩,「你就服个软,你跟个妇女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菜贩舔了舔嘴,嘟嘟囔囔,「对不起,行了吧?

听完她拧身就走,菜贩却只是张了张嘴,再一个字也没敢说。

回去的路上她背对着我,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求人的时候没有哭,她拿刀指着别人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此刻,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年幼的我并不懂这些,适才菜贩说我是残疾人时我也没有太强的观感,可现在,我觉得她可怜。

破三轮车随着她动作的起伏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妈……」

她突然打断我,疾言厉色道:「那个叔叔骗你的!

本来我不信,可此时,我忽然觉得也许那个菜贩说的才是真的。

她在家里搜肠刮肚地找了一圈,才勉勉强强凑够五十八块零钱,她连口水都没喝,一把把我抱到车上,二话不说卯足劲儿就往菜市场蹬。

她把五十八块甩到菜贩面前,中年壮汉甚至吓得一哆嗦,她狠狠剜了菜贩一眼,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一出大门,她却笑了,那年头一百块是极强的购买力,她才不管那其中五十八都属于她自己。

她就是高兴。

那张纸币是青蓝色的,正面是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背面是井冈山,群山蓊郁,巍峨雄浑。

我永远都记得那张纸币,因为—

它是假的。

挣了钱的母亲兴高采烈带我去买肉,「妈给你汆丸子吃!再配 着芹菜炒个肉丝儿,我家小疾一定吃饱饱,长高高!

肉铺老板有个破验钞机,他验了三遍,验钞机还是机械报告:「这张是假币,这张是假币,这张是假币。

母亲挤出个古怪的笑,连声音都走了调,「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不,不会的。」

我们没有买肉,她带我去了一家银行,到了柜台上,她哆哆嗦嗦伸出那一张沾满污渍的一百块,「姑娘,麻烦您给验验?

柜台上的年轻女柜员接钱过去,非常熟练地捻了捻,一张红唇轻飘飘送出两个字,「假币。」

接着扯着嗓子喊柜长,「王姐,假币收缴!

母亲懵了,就在柜长拿着假币专用章要盖下去那一刹,她突然大喊,声音之大,众人纷纷侧目,「我不验了!你们把钱给我,我,我不,不验了。」

柜员木然摇摇头,「人民银行有规定,假币一经发现必须收缴。」

「可,可那是我的钱,我的钱啊。」她这一声,颤抖得厉害,隐约有了哭腔。

「收缴假币,是我们的义务。

「我不验了,你把钱给我,给我,我求你了,把钱给我。」她站起来,口齿不清地不停说着,绝望地拍打着玻璃,「我被人骗了,我要去找他,你们把钱收了,我可咋办啊?

这样的大风大浪柜长见惯了,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准备盖章。

下一瞬,柜长惊得目瞪口呆。

刚才那个切切哀求的女人突然腾一声跪了下去,哭得昏天黑地:「我被人骗了,这一百块里还有五十八是我的,我没有钱了,一丁点都没了,没了钱小疾吃啥啊,他要快快长高,快快走路,不然他怎么上学?不上学他以后咋活啊,我总要死的,我死了他咋活啊?」

她把头在地上磕得嘭嘭响,「那一车包菜我不要了,把我的五十八还我也不成吗?」

她零零碎碎说着,上气不接下气说着,额上的伤口裂了,血和眼泪混在一起,她用指节肥大的手随便一抹,「我不为难你们,求求你们了,把五十八给我就好了,五十八就好……

女柜长眼圈红了,她侧头过去,捅了捅柜员,微微摇了摇头。

一个信封被隔窗递了出来,信封上写:出门再取。

信封里装着那张假钞。
没有盖章。

4

天刚擦黑,母亲就要带我出门。

她对着镜子来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接着郑重其事看着我,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小疾想不想吃果丹皮?

我自然是欢喜的,家里困难,吃饱已经不易,我从来不问她讨零嘴吃。

我小心翼翼又欢喜十分地点头,母亲眼眶一红,「走,妈给你 买。」

出了门是一条马路,马路往东十分钟,是一家商店,正是母亲经常打醋的那家。

我纳闷儿地问:「妈,不在王阿姨家买吗?

母亲愣了下,有些吞吞吐吐,「咱们走远点,就,就当消消食。」

又走了好半晌,路边冒出来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卖部。

小老板是个年逾七十的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邦邦地在鞋底子上敲着烟锅,眼睛花得厉害,胡子拉碴,套一身破旧的中山装,脖子的扣子一颗都不肯松,显得脑袋大颈子粗,格外像一条鼓着鳃的鲶鱼。

快到门口时,母亲踟蹰了下,但又像是被什么推着,果断地向前迈了一大步。

「叔,果丹皮,要,要五个。」母亲低头看着脚尖,漆皮的皮鞋鼓起了斑斑驳驳的小泡。

老汉慢悠悠地在柜台下摸索了半晌,掏出一把果丹皮,放在柜台上用指甲一个个扒拉着数,眼睛眯成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手指哆哆嗦嗦半天也戳不到柜台上。

他哈哈大笑,「六个,买五送一。

母亲几乎有些惶恐地直摆手,「不不不,不用了叔,小本生意,不容易。」

老汉又笑,「没事儿哈哈,」说罢直接把东西塞我手里,「小娃真乖。」

母亲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她磨磨蹭蹭从兜里掏出那张一百,「不好,不好意思啊,我没,没零钱。」

「没关系!」老汉接过钱,看也没看就揣到兜里,颤颤巍巍蹲在柜台下面,翻开一个鞋盒子开始找零钱。

夜幕刚刚合拢,老汉费力找着零钱,母亲站在柜台前,咬着嘴唇,两只脚尖不自然地来回搓着。

老汉找着,念叨着,内容无外乎是晚饭老伴儿烧了什么菜,当年当兵上战场的时候子弹差点射瞎了眼,该屯过冬的煤球了,炉子需要用红泥糊一次,儿子晒黄花菜从房顶摔了下来,摔破了耳膜,开了春要做手术……

母亲听着,嘴唇越咬越紧,右手大拇指抠着左手的手背,抠得发了青,渗了血,「叔,我,我们不买了。

老汉笑吟吟抬起光秃秃的脑袋,「等急了是不是?好啦。」说着把一把捋得整整齐齐的零钞放在母亲面前。

母亲没有接,脸上的肌肉有一瞬间的抖动,半晌,她抬起头笑了笑,「叔,你的钱盒子没盖好。」

老汉一愣,低头看,果然是张开的,他又是一阵爽朗大笑,低头去盖盒子。

「谢谢你啊闺女。

母亲给我紧了紧衣服,「叔,我走了啊。

老汉鲶鱼一样的脸又挤满了笑,乐呵呵挥了挥手。

待走远了,我问母亲,「为啥要把找的钱偷偷压在爷爷的收音机下?」

那时母亲背着我,凸起的蝴蝶骨硌得我很不舒服,她微微侧头过来,晚风一吹,发丝轻轻拂在我脸上,她的声音平静又凄凉,「我们可以不做好人,但至少不能做坏人。」

「妈,你想做个好人吗?

她笑得发苦,「不想。」「可你把零钱给爷爷了,也没要回那张一百。

很久很久,四下阒寂,无月无星,可我看得清她眼睛里那层薄薄的雾气,她看着黑沉沉的夜,「我不敢当坏人,我怕遭报应。我怕,怕我的罪报应到你的腿上。」

「妈,万一我真走不了路咋办?

她吸了吸鼻子,「不怕,我背着你走,哪天背不动了,我就先走一步,到底下当牛做马,火烤油炸,把上辈子造的孽都还了,小疾就能走啦。」

5

七岁了,我还是不能走。

我终于知道我的病叫什么了。

软骨发育不全。

挺陌生是吧,可如果叫它「侏儒症」,你可能就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

什么意思呢?我天生四肢短小,长不高的。又因下肢压力过大,站不起来,自然也走不了路。

最麻烦的是还有一堆手术等着我,正畸的,减压的,分流的,抗感染的,等等等等。总之,如果说得了侏儒症是人间悲剧,那我就是悲剧中的悲剧。

那几年,她疯了一样挣钱,可始终是杯水车薪。

本来故事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的,结局无非就是我小命不长,最后她终于甩掉我这个拖油瓶,迎来了崭新的下半生。

可她偏不,我活着,是她唯一的念想。

其实,如果一早知道结局,我宁可死在童年,结束我无法自主的小小半生。

她强行送我进了小学,收我时校长和老师都犯了难,她满脸堆笑,「他是站不起来,可他能自理,轮椅用得很好,不会麻烦别人。他,他还很聪明,他会背圆周率,能背到一百位,小疾,你给老师背一个!快啊!背一个!」

我木然地看着老师和母亲,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马戏团里被观赏的猴,偏激和执拗一股脑涌了上来,我抿紧嘴唇,一字不发。

「背啊!你倒是背啊!」母亲急了,红着脸催促我。

我从小就是宁折不弯的性格,这点像极了母亲,那时候我觉得我是杨过,是仗剑走天下的侠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在跟为难我的全世界为敌,我的孤独旷古持久,陪伴我的只有亿万年前的月光、星辰、和酒。

我就是不背。

母亲一掌掴在我脸上,「你背,你背啊!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的声音里全是哽咽。

那时候我不懂,很多年后思及当时,我才明白,有些人明明什么错处也没有,却偏偏会被造物玩弄,被命运惩罚,那时母亲以为即便世道如此不公,她身边也始终会站着她的小疾,可她不料,她孤立无援之际,儿子看她如同一个笑话。

她是彻头彻尾的孤独。

我咆哮:「我就是不背!

母亲瞪着我,眼中的雾气很快凝结在一起,就在眼泪要滚出的那一刹,她猛地扭头过去,「老师,求你收下他。」

声音哀切,听者动容。

我就这样上了学。

那时我想,她为什么总在求人?求一个菜贩,求一个柜员,求一个老师,求卖肉的给点下水,求卖菜的便宜两毛,求抄电表的少抄两度,求收垃圾的把垃圾桶里那只破罐给她……

为什么总在求人呢?

真的下作啊。

6

二年级时我跟人打了一架。

其实不能叫打架,打架是双向的,我只是单方面地被摁在地上摩擦。

毕竟,我是个残废。

下肢压力过大,持续的腰疼之下,我做了椎间盘摘除术,这辈子,我都不会站起来了。

但我依然跟对方打了一架,我用铁铅笔盒把高我一头的大壮砸得头破血流,我自己也被从轮椅上扯下来,被揪着头发揍得鼻青脸肿。

双方家长很快就来了,母亲惊恐万状地蹲着查看我的伤势,我猛地甩开她,她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大壮和他爸笑得哈哈哈哈。

「为什么打架?」她从地上爬起来,质问我。

彼时她烫了劣质的大波浪,嘴唇涂地猩红,过分惨白的粉底让脸部如同带了厚重的面具,活似白无常,她穿黑丝,足登一双又细又夸张的红皮鞋。

大壮爸爸把儿子揽在怀里,「我儿子又没说错,你个小残废撒什么野?」

母亲猛地瞪视回去,「你他妈的说什么?

八岁的我居然冷笑出声,「你不问问大壮说了什么?

母亲被我阴阳怪气的口气惊到,忧心忡忡地回头看我,我别过脸去,第一次觉得恶心透顶。

大壮说,你妈就是卖的。你懂不?就是跟男人睡觉的。

那一瞬间,我就信了。

因为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做手术花了三万,那个年头,三万无异天文数字,她失眠了好几夜,但最后还是交上了。

有次在窗口,我看见巷口她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推推搡搡,我不懂在做什么,回来问她,她说叔叔要跟妈妈说悄悄话。

那些年流行《七龙珠》,能有个孙悟饭的铅笔盒是班里所有男生的梦想,但残废的我成了班里第一个拥有该物的神人,最终也是用它,我把大壮砸得见了血,破了相。

那个蠢女人觉得她儿子虽然不能走路,但吃的用的一定要是最好的,可她不知,正是那个铅笔盒,招来了大壮的嫉妒,他把零零碎碎听大人讲到的「那个女人的事」一股脑儿倒给了女人的残废儿子。

此后,我和她再无话可说。

我坚决不肯上学,她给我买最好的书包,崭新的笔盒,我依然不肯上学,她恼了,强行推着轮椅把我往出送,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轮椅上翻出去,摔在地上,磕掉了一颗门牙。

母亲像一只僵尸在原地杵了半晌,突然嚎啕大哭,那时,我还是不懂,不过一颗牙,有什么好哭的。

她给了转了学,费了很大的功夫,我们却没有钱再搬家,我照样要经受街头巷尾的指指点点,女人们捂着嘴窃窃私语,男人们满眼鄙夷,笑嘻嘻问我是谁家野种,她推着我走过漫长的小巷,有人用眼神扒她的衣服,有人用唾沫戳她的脊梁骨。

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就发了飚,「以后你别送我了,我丢不起那人。」

她眼眶急速红了,嘴唇翕翕合合不知道在嗫嚅什么,她低下头去,许久才抬头看我,拙劣的化妆品花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她勉勉强强地笑,「那我不送你啦,你自己要当心。

7

自此,我开始用短小的上肢驱动那辆大大的轮椅。

说来也巧,那许多年我一路风平浪静走来,从来没有磕着摔着,运气也渐渐好了许多,初中参加了全市首屈一指的作文大赛,一举夺魁,继而市重点高中特招,进了苗圃班,成绩一路稳定走到高三。

我没有问过母亲,但隐约感觉那些肮脏的生意她已经不做了,她倾尽所有积蓄在商场盘了个铺面,纵然她粗糙的手能把上好的布料挂得抽丝,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能做出最得体的旗袍。

虽然在我心里她依旧粗鄙,但我们的关系渐有缓和。

学校要组织朗诵比赛,我们班的参赛作品是《滕王阁序》,班主任和班委走遍了全市几乎所有演艺用品租赁点,就是找不见一套像模像样的演出服。

可以租到的古风服饰,不是像唱戏的,就是像耍杂技的,感觉是一群武大郎在台上演丑剧。

班主任急得嘴上都是泡,临时改参赛作品已然是来不及了,正巧那几天有个家长会,会上,母亲憨憨地举手,尴尬地舔了舔嘴唇,「老师,我来试试吧,我给娃娃们做衣裳。

老师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枯槁的女人,母亲眼里闪着光,「我明天就能把衣裳带来,您要觉得不行,我还能再改。」

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建议得到了老师的采纳,老师再三感谢母亲,母亲像是受了惊一样直摆手,「不用谢不用谢,我就一个小小的要求。」

班主任变了脸色,「您要多少钱,直说。

母亲脸色惨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不不,我不要钱,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希望家长们私下告诉自己娃娃,多和我家陈疾做朋友,他,他很孤单,他不是孤僻,他只是,只是真的很孤单。」说罢,她弯腰下去,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大家都看见,随着那一躬,一滴眼泪很快洇开在地上。

演出当天,我们班的表演真真当得起一个词— —惊艳。

羽扇纶巾的书生,在水一方的伊人,无论是谁的衣服就可以称得上精妙绝伦。校长问班主任是不是超了预算,班主任哈哈大笑,台下的我高扬起头,从没有一刻如此自信,自信到癫狂。

只是我忘了,家里的母亲赶了三个通宵,熬瞎了眼睛,扎了一手的针眼,只是为了给她敏感孤僻脆弱可怜的儿子换来一点点可笑的尊严。

这疾痛惨淡的世间,是她一直挡在我前面,纵然我在她身后一刀又一刀袭击她,她不仅不怨,更一次次挺直瘦弱的肩,她怕自己倒下,她的残废儿子要独自应对漫漫长夜,无尽黑暗。

8

期末考试那天,她帮我把轮椅抬到楼下,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张口:「你……」

「怎么了?」母亲有点欣喜,这此前数年,我与她的正面交流,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你,你送我去吧。

母亲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手不自然地哆嗦起来,「那,那你等等我,我,我去换个衣服。」

她的声音很沙哑,满满的笑意,稀薄的哭音。

她居然穿了一件自己做的旗袍,大方的设计勾勒出女人最美的曲线,前胸大朵大朵的雕绣牡丹活灵活现,旁逸斜出。

那年我十七岁,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不脏。

那年她四十出头,身材高挑,着大红旗袍,头上簪一柄木钗,推着一个只有一米三的残疾男孩,一路穿街过巷去往路尽头的学校,她高高扬起脖颈,满眼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仿佛轮椅上推着的是下一个改变世界的霍金。

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嘴角也微微噙着笑,旧事就让它随风去吧,这漫漫的一生,终归不能在愤恨和怨怼中结束,人,应该往前看。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那个少年没有遇到那个男人。

拐弯时,突然一个男人冲了出来,从后面抱住了母亲的腰。

母亲尖叫,男人死死不肯松手,「睡过那么多女人,你是最难忘的一个!」男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我不敢相信,这也曾是母亲的客人之一。

母亲太瘦,根本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而她即将成年的儿子,却是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什么忙也帮不了。

那是一条下坡路,母亲一边哭喊求饶试图摆脱男人的咸猪手,一边死死拽着我的轮椅,生怕我滚下去。

无尽的愤怒和仇恨霎时将我淹没,我歇斯底里尖叫,那个时候,我恨我不争气的双腿,恨我不能保护母亲,恨我不能保护母亲还要让自身难保的母亲费尽全力保护我……

我狠狠推了一把轮椅,轮椅哐啷一声,冲到了坡底。

母亲疯了一样一把推开男人,踩着高跟鞋不要命地往下冲,男人也愣了,迟疑三秒转身就跑,因为那时我已经躺在道牙子上,脑后的血欢快渗了出来。

「陈疾!

我这辈子没有听过那么凄厉的哭嚎。

我居然还清醒着,我看着那个哭得天昏地暗,脸色蜡黄不敢碰我的女人,我觉得心酸,可一张口,我却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

我字正腔圆道:「你让我恶心。」我的语气里是愤怒,但听起来却满满都是厌恶。我愤怒我不能保护她,愤怒我是个残废,愤怒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愤怒我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为何要遭如此惩罚,愤怒我连累她,一辈子都被人踩在脚下。

可我的愤怒,一张嘴就成了厌恶。

这愤怒令我绝望,于是我就口无遮拦毫无顾忌地伤害了一个母亲。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那时她脸上的表情曾无数次出现在我以后的梦里,起初是美梦,怀缅和舐犊,后来常常是一夜无眠,因为一闭上眼,就是那张形如枯木的,绝望的脸。

我在我人生第一部散文集里写,「一次次地敞开胸膛,一次次地遍体鳞伤,我一次次推开她,一次次把刀扎在她心上,那时我忘了,爱是积累,不爱也是。」

我想,世界上最廉价的大概就是付出吧,和盘托出直至一贫如洗,颗粒无收如同一事无成。

9

她终于离开了我。

大一那年,我出了人生第一本书,一个少年侠客闯荡江湖拯救世界的故事,少年足下生风飞檐走壁,如同我梦里的另一个自己。

起初只是网络连载,不料后来大获全胜,数据一路开挂,评论被刷爆,热搜居高不下,很快就有了版权合作,出书、剧改、商业运作接踵而来。

我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我被包装成天才作家到处签售、访谈,招摇撞骗。

北京上海、武汉长沙,我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变身空中飞人飞来飞去,有了经纪人和助理,还雇了些人专门抬轮椅,残不残疾似乎早已不是问题。

那时,我与母亲已经一年没有说过什么话。

那次之后,我常常在想应该给母亲道个歉,可我自私懦弱始终没有舍得开我的金口,不久后高考,我成功避开母亲远走外地求学,彻底省去了我不知怎么开口的麻烦。

后来我总在想,我自私懦弱是真,我有恃无恐也是真,我以为她会一直站在我身后,替我遮风挡雨,就像过去的那许多年,不离不弃,不怨不悔。

可笑啊。那个年龄真荒诞啊,我一心只想拯救世界,却不肯帮她刷一次碗。

寒假时,我结束了我忙碌的行程,大年三十才到的家。

她不在。

我悠闲打开电视,心想,她能到哪儿去,无非是去给我买菜了。

家里居然停了电,我这才发现不对,暖气是冷的,冰箱里的菜是坏的,地板上有厚厚一层灰尘,她那么爱干净的人,这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愣了一瞬,突然心里一阵发冷。

我猛地掏出手机,双手居然抖得厉害,几秒后,她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大脑一片空白,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身为人子,除了一个11 位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有效信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商铺在哪儿,她的朋友有哪些,她常去什么地方。

不行,这不是办法,我要出去找她。

我大力驱动轮椅,那一刻我满头满背都是汗,我以为,我以为她会一直在的。

轮椅撞在茶几上,我被狠狠摔在地上,茶几上的玻璃砰一声碎在我身旁,脸上有温热液体划过,我看见一张血红的存折。

定期三年,刚好是我大学毕业到期。

十万。凭证支取。户名:陈疾。

10

她就这样消失了。

有时候我想,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改嫁了。

有时候我又想,大概我的那句「恶心」如鱼鲠在喉,如芒刺在背,她终于受够了我,离我而去了。

不论哪种,都是我自己活该。

我头顶的光,没了。

我请了护工,但没人受得了我的怪脾气,工资一涨再涨,最终仍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房子乱到轮椅都推不过去,我安慰自己,过完春节我就忙起来了,到时候离这远远的,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我自己做饭,轮椅太矮,油溅到了脸,强颜欢笑了十来天的我,终于在一瞬间泪如雨下,真的疼啊,为什么这么疼呢。

我猛地抹干眼泪,这不是正如你愿吗,甩开那个人尽可夫的下贱女人,你就是身家清白的天才少年,你头脑聪敏,天资卓绝,不知强过那些四肢发达的庸才多少,恭喜你,你自由了。

我要沐浴更衣,我要出去寻欢作乐,我要喝酒,再没人管得了 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拉开衣柜,一时间如遭雷劈。

满满一柜,都是整整齐齐,熨得挺括的西服。

每件衣服用防尘袋装起来,贴了小条,「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大概二十来件,都是按照我独特又可怜的尺码做的。针脚细密,做工考究,考虑到我常年久坐,西裤臀部加厚了一层,密密匝匝缝了棉花。

我把脸埋在那一堆衣服里,我不难受,我怎么会难受。

只是这眼睛像被塞进了一把沙,疼得摧枯拉朽。

西服一直做到四十岁,我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再也遇不到你了。

不是所有犯下的错都可以弥补,有些错误,无力回天,无可转圜。

就这样,我过了半年。

不交际,不工作,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残废,从里到外。

七月艳阳高照,室内阴冷凋敝,空气中弥漫着霉味。

门铃声响起地格外突兀。

我感觉我的眼珠像是被蛛网攀满,动起来异常艰难。

我慢慢把眼睛转到门上,原来真的是我家的铃声。

那一刻,我妄图站起来!我像濒临渴死的人看到甘泉,我想站起来,我想去给她开门,给她!她!

我摔在地上,我不觉得疼,我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用力,拼命爬向门口。

接着,我听见钥匙插入的声音,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钥匙拧动,门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姓陈,我父亲,只是生理上的父亲。

他很瘦,沧桑,眼神躲闪,这就是那个蠢女人交付一生的男人。

他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坐姿规规矩矩,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不自然地摩挲着。

「你妈,让我得空来看看你。」他吞吞吐吐说着。

我猛然扭头过去,眼睛里带了光,「什么时候?

「春节前吧。」

我垮下肩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愣了下,嘴唇抖了抖,「她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别怨她。」

很显然,我俩都知道「那些事」是哪些事。

我觉得心力交瘁,「我和她的事,你没有发言权。

他尴尬地笑,「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是我亏待你们。」

我觉得烦透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是不是要钱?稿费我也不多,但估计够你张口了,说吧。」

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眼神倒不瑟缩了,义正辞严道:「我怎么可能问你要钱?!」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共叙父子情?您想给我当爸爸,我可不想给您当儿子!」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父亲有些激动,额头上青筋毕露,「你是不同于其他健康孩子,可这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你抱怨老天对你不公,你没本事把怨气撒给老天,你就撒给至亲?你中了什么邪?!

他顿了下,长吸了口气,面目沉痛,「她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我看得清,父亲的眼睛红了。

「我和你母亲,本来很相爱的,后来因为你,我们离婚了。父亲吸了吸鼻子,挤出稀薄的笑意看着我。

我愕然看着他,不是出轨吗?

「你生下来就有缺陷,我和你母亲跑遍了全省大大小小的医院,最终的结论都是这个孩子有严重的软骨发育不全,不仅身材矮小,还有可能瘫痪,更有可能引发多种其他疾病。」

父亲舔了舔唇,「我劝她,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不然,我们把他偷偷扔了吧。

他转头看我,声音飘忽乏力,「小疾,你应该知道,那时候医院产科门口的垃圾桶经常会有还没断气的孩子。

他又苦笑,「可你妈不答应,而且怕我偷偷扔了你,还没出月子,她就一直抱着你,死活不肯松手,去洗手间也要抱着,绝不让你离开她的视线。时间久了,她见我没有扔了你的打算,才渐渐松了戒心。」

12

「我可以抽烟吗?」父亲拿出一支烟,眉头锁在一起,有点讨好地看我。

我木然点点头。

「你满月那天,她去体检,就剩我俩。我看着躺在床上的你,头颅大,四肢小,前额宽大,下颌突出,我突然觉得,以后的日子里,你将会是我们永远卸不掉的负担,一辈子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尤其是她。于是……于是,我,我就把枕头盖在你的……脸上,用手捂住枕头……我想,我想宁可我下地狱,我也不能让她过完这样的一生。」

父亲被烟烫得一凛,继续说道,「结果被撞见了这一幕,她毫不犹豫要跟我离婚。那时我多自私啊,我想,离了婚也好,至少我这辈子,轻松了。」

「离婚时她什么也没要,没要钱,没要房子,要了老家的一亩地,再就求我答应她一件事,她死也不想让你知道,你的父亲非但不要你,还想掐死你,她不介意背上人老珠黄丈夫出轨的臭名。」

「离了婚,我就南下了,没有结婚,一直在打工,偶尔做点小买卖,我没有想到,她那么难,早知这样,我绝不离开县城。」

父亲脸色已然变了,平静地述说变成了带着忏悔的哭音,「她为你做的,远超你所知的。初中那场作文比赛算是你人生的转折点吧。

可你不知道,那时颁奖典礼盛况空前,市里领导来了不少,主办方得知你的情况,坚决不允许你上台领奖,说是场面不太好看,你妈就天天去你们学校求老师,求教导主任,求校长,后来求主办方,甚至求教育局,她苦苦哀求甚至不顾脸面到处求饶撒泼,终于人家觉得不好看了,勉强同意了。」

「你知道吗,你初中之前她基本没有睡过囫囵觉,只因为医生说过一句,『这孩子枕骨大孔狭窄,猝死的风险很大』,为了这句话,她十来年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你小时候她每天抱着你睡,经常眼睁睁看着你鼻翼起起伏伏,后来你长大了,不想跟她睡了,她就每晚偷偷摸摸进你房间,一宿常常要看好几回。」

「那时你不让她送你上学了,她很难过,但又怕你出岔子,就每天都在你后面跟着,偷偷跟着,怕你发现。她的眼里只有你,为此被车剐过,崴过脚,踩过没盖的下水道,这些,她从来没给你说过吧。」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你嫌弃她脏,说她恶心,你知道吗,她自杀过,就为你这一句话,自杀过,我们认识二十年,我没见过她哭,可就为了你这一句话,她拿着一把水果刀把手腕锯得血肉模糊,可最后,她又硬挺着自己打了 120。

医生说,『你们这种我见多了,死着死着就后悔了』。她笑一笑,我不后悔,只是我不能死,我死了他该怎么办。后来,她告诉我,她既然肯为你死,就自然肯为你活着。」

「小疾,如果你特别在意一样东西,在意到生死不顾,你愿不愿意用你拥有的所有去换?」父亲冷不丁问我。

我像是被点了穴,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连生死都不在乎了,怎么会在乎那些骂名?那时你要手术,她借遍了所有人,卖了地,卖过血,无论怎么也凑不够,那,那是她唯一的办法。」

「她给我打过电话,那时我也没有什么钱,然而我这个畜生,她那么傲气的人低头了,我居然给她说,『看吧,我早告诉你,这就是个无底洞,你还要一意孤行。』

她猛地挂掉了电话,那时,她该多绝望啊,丈夫奚落她,儿子嘲讽她,四邻看不起她,所有的冷箭扎在她一个人身上,可她还要替你遮挡全世界的恶意和风雨。」

父亲把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小疾,人这辈子,没有一帆风顺的,比你苦的,我后来也见的不少,可比你幸运的,真的是凤毛麟角。扪心自问,你愿不愿意漫长的一生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要,只为了守在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的残疾人身边?」

突然觉得面部一片冰凉,我伸手一抹,满手都是咸湿。

父亲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我今天不是来问你要钱的,我来给你送一点生活费,不管你缺不缺,这都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没有做父亲的资格,自然也不能用当爹的口气说教,但我真心劝你一句,你觉得上天对你不公,可上天对她就公平吗?你的痛苦在她身上成倍增加,她的苦楚你却体会不到万分之一,真正苦命的,是你吗?

父亲转身往外走,「我还会来看你的。

我突然嚎啕大哭,像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她呢?!我妈呢?!」

13

其实我一早就错了,她连死都不会放开我,怎么会因为改嫁不告而别?

除非她真的要死了。

大一上学期她就查出了乳腺癌,这个蠢女人惊慌失措,幸亏儿子有才华,已经能自立。

她卖了店铺,整理了所有积蓄,两个月没日没夜做了二十几套西装,那时陪伴她的,是电视里来回播放的一段访谈,访谈里她的儿子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说到家境时微微一笑,「我父母双亡,从小寄宿在姨母家,姨母是一名人民教师。」

她毫不在意地笑笑,把扣子锁了两遍,以后啊,这扣子都不会掉了,小疾是个笨蛋,不会穿针引线。

她断了水电,背着一个破包,推门而去。

除了那十万,她分文不剩,她不能去医院,头晕目眩之际,她遇到了近二十年没见的父亲。

这病原来能治。

谢天谢地。

我一辈子没这么紧张过。七月酷暑,医院楼道的穿堂风却令我浑身冰凉。

我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紧张盯着病房门,手心都是汗,我鼓足勇气推门进去,她背对着我躺着,肩膀瘦削,头发凌乱。

父亲说,她做过手术了,幸亏发现得不迟,所以手术效果很好。

我第一次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病房很安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射到她脸上,她面容祥和,睡意沉沉。

我就这么静静看着,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妈。」我听见我的声音无比嘶哑。

迎着光,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没有一点诧异,脸笑成一朵花,「小疾呀,妈妈病了,过几天就能回咱家啦。」

我突然十分委屈,把脸埋进她怀里,「那你,那你也不给小疾打电话。」

我清楚地感受到她那一瞬间的僵硬,下一秒,她把枯瘦的手,放在我头发上,一下下抚着,我们都没说话,却双双泪如雨下。

我想,我的头顶,又有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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