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 「姐姐,你别不要我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姐姐,你别不要我。」我的小白莲妹妹,此时正顶着我那皇帝夫君的身子,哭唧唧求我别走。事情是这样的:

知晓有孕那日,我从大殿前的台阶上摔了下去,皇上连忙护住了身后的贤王妃。

再睁眼时,我从皇后变成了贤王妃。

这柔若无骨的身子,俨然是我那小白莲妹妹——贤王妃徐依依的。

《钗头凤》 已完结~

1

贤王陈绚捧着一碗药守在我的床边。

「依依,你终于醒了。」他满眼疼惜,「答应本王。一定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好吗?

我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贤王陈绚是疯子。

俊美且疯批,是位无人敢招惹的主。

—— 却不知为何登门提亲,看上我那朵小白莲妹妹,成了我妹夫。

我一巴掌掀翻那碗药,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冲下床。

依依你妹啊依依。

老娘是徐燕飞。

陈绚拉住我的手腕,「依依。」

他深情款款地拥住我,「依依,听本王的,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带着几分凉意的语气覆到我耳边,仿佛毒蛇嘶吐着信子,「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骇得我心头一凛——这位贤王于人前,可向来是对我那宝贝妹妹徐依依柔情蜜意,恩笃非常。

如今这几句低语,却像威胁?

我仿佛一下子卸空了身上的力气。

只是脑中飞速想到:若他真心喜欢徐依依,那在她的耳旁风下,自然也会对真正的我——徐依依的恶毒嫡姊心生怨怼,说不定早暗生杀意。

而若他与徐依依只是表面恩爱,或者是知道她与自己亲皇兄—— 皇帝陈璟有一腿后,由爱生恨,那在这个躯壳里的我岂不是……也很危险。

陈绚眯起眼睛勾着唇角朝我笑,「还是先喝药吧,依依。

我看着桌上那碗侍人新端来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药碗,一面摇头,一面连连往后躲。

药我是不敢喝了。

真实身份也还是不要被他看出来为好。

陈绚没再逼我,只是站在那里搅弄着碗中的汤匙。

「不愿喝就罢了。」他说,「宫中传来消息,皇上未有大碍,你阿姊性命无虞。连太后也不曾问责于你。」

「只是——」他抬起眼睛看我,「你阿姊的孩子没有了。」

他撂下手中的药碗,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

「你若想进宫的话,过两日我可以陪你去。但现在不行。

我满满一颗心都因为那句「你阿姊的孩子没有了」而坠下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最终还是……福浅缘薄。

牵着嘴角连笑都笑不出来,手指不自觉摸下去,居然搭到了徐依依这具身子的小腹。

而在我的身体里,在本该有一个小生命的地方,现在只剩了空空荡荡。

一抬眼,却看到陈绚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贤王陈昀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身长,肤白,唇红。

鼻梁是随了他们陈氏王朝一贯的高挺秀气,眼睛却随了他那倾城的母妃。

常言媚眼如丝,这两只狐狸眼添在他身上,便生出了与皇帝陈璟的清隽全然不同的「邪」。

如今这双眼睛仍是眼梢含情,映着他唇边的笑意,却无故叫人 觉得眸心冰凉。

他看着我问:「你满意了吗?

2

陈绚走后,房间里清净了不少。

听着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我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头还有些蒙,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急需好好捋一捋。

陈绚说我昏迷了三天,看来我们三个人摔下大殿,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

我,徐依依,皇帝陈璟,摔下大殿的是我们三个。

我在徐依依的身子里,那么谁在我的身子里?

他们两个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彼此的真正身份?

还有陈绚的奇怪态度……

他对徐依依是真心还是假意?贤王和贤王妃是否真如外界传言一般恩爱……他们的真正关系是什么?

我揉了揉脑袋,一团乱麻,根本就无从下手。

口渴异常,遂张口唤人倒水。

「小蔷—

小蔷是徐依依的贴身侍女。

准确地说,是她小的时候从我身边抢过去的。

徐依依这人有毛病,凡是我看上的,她都要抢一抢。

我开始还不觉,本就是个大方又糊涂的性子,凡事都热衷于同她分享。

但后来就渐渐觉出不对味来。

她要的不是我的分享,她要的分明是独一份的霸占。

扮着弱柳扶风的样子,饶是神仙来了也要疼惜几分。

偏旁人还要一面安抚楚楚可怜、眸中含泪的她,一面数落我:「你做长姊的,也不懂得多让着些妹妹。

我总劝自己忍忍,她可怜得很。

以私生女的身份,九岁才被父亲寻回府。听闻娘亲也亡故了……

可我已经拥有了许多。

而待我出阁,离开丞相府和她也难碰面的时候,她定然是想抢也抢不到了。

但是没想到啊,她手伸得这样长,直接把主意打到我夫君身上。

旁的就作罢了,独陈璟不行。

我喜欢了那样长的时光。

伴我度过整个黯淡少女时光的唯一信仰。

徐依依怎么能以我妹妹的身份,从中搅上任何关系?

「小姐,水来了。」

小蔷端茶的手有些抖。

分明是是怕极了。

我抓住她手腕,往上一撸袖子。

倒是不见什么痕迹,不过徐依依的手段一向阴损。

小蔷吓得直接跪下,茶也折了。

「奴才错了,求小姐息怒……

到底是被摧磨成了什么样子。

我招招手让她上前来,问她:「我平时都是怎么罚你的?

小蔷已是滚了半边脸的泪,闻言更惧,却还是颤颤巍巍从袖里掏出根粗针来。

「小姐—

我接了那粗针细看,小蔷直接自己颤巍巍露出半截手臂,等我 施法。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

小蔷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是府里最乖巧伶俐,最讨人喜欢的小丫头。

徐依依想法子夺了却不珍惜,何苦来哉。

我将那粗针顺着床缝随手塞了进去,「日后不会再有这项惩罚了。」

小蔷哭得更厉害,大约以为我是要寻什么更歹毒的法子要来治她。

我看着她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她被徐依依吓怕了,骤然亲近也不是良策。

因此我只是对她说:「别哭了,先下去吧。

小蔷哭哭啼啼地走了,我却睡不着。

我迫切地想知道宫里的情形,想看到陈璟和徐依依。

又假想到,他们万一已经知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借着我的身子光明正大地恩爱。

直接气得心肺都难受。

这样臆想着混乱局势,我几乎一宿没合眼。

早上的时候好不容易微阖了一会儿眼睛,天却亮了。

侍女立在我床边同我说:「王妃,王爷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说是请我一同用膳,去得却比我还晚。

陈绚到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把半屉小笼包,外加两碗小米粥入了胃。

天地良心,我本来一直在劝自己。

徐依依不是这么吃饭的,要矜持,要优雅。要看上去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

但是贤王府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吧,呜呜呜我控制不住我寄几。

可能也与我徐燕飞一向信奉的人生箴言有关: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美味佳肴解决不了的呢?

害,这也就是徐依依能从小到大细胳膊细腿窈窈窕窕,而我却一度成为一个大胖闺女的原因吧。

至于现在这局面— 我夹着半只小笼包和迎面走进来的陈绚尴尬对视。

那半只包子送入口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进退两难。

陈绚挑眉:「看上去,你今日胃口不错?

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我,还是悻悻放下了筷子。

「几日未进食,饿得有些狠了……

陈绚不置可否,一撩衣摆坐在座位上。

「你父亲想见你。

「啥?」

我猛地抬起头,恰对上陈绚那双似笑非笑的妖冶眸子。

他俯身上前,轻抚我唇边。

我还没反应过来闪避,只觉一阵酥酥痒痒。

「沾上饭粒了。

这这这……边上那么多人看着呢。登徒子!

好像也不对,以他的身份,对徐依依做什么都合情合理。

我有些僵在原处,说出口的话也磕磕绊绊:「多……多谢贤王。」

他微歪头:「贤王?

我心中汗颜,谁知道徐依依平日对他的昵称是什么。

「王爷?」

「夫君?」

陈绚笑笑。

「本王刚刚说的事情,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父亲要见我。哦,不对,徐依依。

「还请夫君陪依依归府。

陈璟登基三月,母亲倒是来宫中走动过几次,我却好久不曾见到父亲了。

4

小蔷帮我梳妆。

我望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真是好看。

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我见犹怜的剪水秋瞳。

搭上这细细的蹙眉尖,迎风倒的削弱身板,纤细风流自成一派。

我摸着脸颊叹一声气,怨不得她能哄了陈璟的心去。

我娘先前总说我瘦下来以后眉宇生得太英气,锋芒过盛,倒怕我折了福气。

我笑她多心,现在想来,却也有一番道理。

可不是大猪蹄子就喜欢这样柔柔弱弱,能激起人保护欲的美人。

比如陈璟拢到宫里去的那位李美人。

陈璟还没选秀,满宫里只这一位妃子,从宫女晋升的,但从未侍寝。

我当时吃味了几日,气得要紧,又觉得陈璟只是单把人当花瓶观赏,百思不得其解。

琢磨了半天得不出个结论,现在确定了。

原来那位清水芙蓉与徐依依如出一辙,专用来睹人思人的。

我又叹一口气。

吓得小蔷手上拿的步摇坠子叮叮咚咚撞成一片。

我压下手,告诉她无事,继续梳妆。

话说这徐依依在装扮上是真的简洁。寻出来的衣裳全是素色,发髻上的花钗步摇也尽然是最基础的样式。

朝她梳妆匣一看,扒拉了扒拉索性全倒出来。

哈。

就这么几只单钗,步摇晃个坠子就算这里不可多得的繁复款式。

想想我那匣子里金澄澄银晃晃一片,果然与她太不同。

早知道陈璟就喜欢这清汤排骨,我何必大费周折去请梳头婆婆,学施妆之法,锻打最时兴的金玉首饰往自己头上贴。

只为以最好的样子落在他眼里。

现在得了这「天然去雕饰」的真谛……算了。

他不配。

小蔷怯生生请示我:「小姐……梳妆好了。王爷还在外面等着……」

我点点头,好,走。

抓着桌上散落的钗往匣子里丢,却听到了「笃笃」的中空声音。

暗格?

我忙拿来那匣子细看,又敲一敲,果然是有一层隔板在的。

我现在没心思猜怎么打开它,只对小蔷吩咐:「拿把小锤来。」

凿核桃的小铜锤,在我的蛮力下生生把隔板凿了个稀烂。

那里面躺着的……也只是一支单钗。我看着却分外眼熟。

这钗……她怎么还留着?

5

丞相府。

陈绚陪我进门。

母亲身边的良瑾姑姑一脸漠然把我们拦在门外。

「夫人还在午睡,不见客。

她是不想见徐依依。

我虽有些失望,也不好再坚持。道了句谢,便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母亲这些年来始终对徐依依抱有成见。

但谁又能对自己夫君的私生女毫无芥蒂呢?

若不是御赐的婚姻难离散,若不是为了我。

只怕母亲是绝不肯吞下这一口气的。

只是父亲虽然行事不仁,但对我绝对算悉心教养疼惜。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不存偏帮之心,也是受道德和亲情裹挟,无法冷面怒斥,站到与父亲完全对立的一面。

我们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正在提笔习字。

笔下所言不过诗经二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父亲。」

父亲顿住笔。

「依依。」

他走过来摩挲我的头脸:「让你受委屈了。

我袖里的拳头一下子攥紧。

「是依依不好,胡乱行事,还害姊姊丢了孩子——

父亲打断我的话。

「你不用在意这些。她那是咎由自取。

我像是被一双冰手扼住了脖子,窒息到要说不出话来。

我总为父亲开脱,觉得他不来宫中看我,是政事繁忙,阻隔太多,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是真的不在意。

那所有对我的那些好,所有的体贴关怀,便都是装出来的吗?

我难道不也是他生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陈绚在我身后扶住我:「岳父大人言重了,依依重情,顾惜阿姊也在情理中。」

「唉,依依便是心太柔。」父亲握住我的手,「凡是依依想要的,为父必双手捧了来,助依依达成心愿。」

他又搭上陈绚的肩:「依依这些年不容易。你必得真心疼惜依依,绝不可让她受半分委屈。

陈绚笑笑说:「当然。」

6

离了相府,我还是觉得指尖冰凉。

父亲的真实心思,若不是换了皮囊,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清。

原来女儿也不是一样亲,原来他自始至终爱的,只有徐依依一

我扒着窗棱子发呆,身边的陈绚歪歪斜斜靠在一旁。

他随手叩叩内厢。

「说吧,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下一步的计划?

他和徐依依究竟在盘算什么?

脑子里面飞速运转,想着找些什么模棱两可的话搪塞过去。

车身却突然剧烈的震了一下。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 灵魂出窍的感觉。

不过也只是一下。晃神过后,我还在马车里,还在徐依依的皮囊里。

「怎么回事?

陈绚半掀了车窗帘子问。

「回禀王爷,有人突然在道上迎面策马,咱们的马儿……被吓了一跳。」

谁敢把贤王府的车匹吓一跳?

我忙掀开帘子,看到的人眉眼英挺,五官过分熟悉,我却一时叫不上名字来。

这是……这是 ……

「郝小三!

郝小三回来了,跟着他父亲威武将军戍守了好几年边塞的郝小三回来了!

「郝小三也是你能叫的?

郝思秦坐在马上,手里拿着马鞭,眼神睥睨,很是不屑地居高临下望过来。

「贤王妃,出门行事都要万莫当心些,你说是不是?

说完勒转马头,扬鞭绝尘而去,连个背影也不多留。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为我,为真正的徐燕飞报仇出气。

险些被亲爹冻死的心终于涌进了一小股热流。

郝小三长大了啊,总还有个人肯记挂着我。

我幼年时与郝小三玩得很好。

我外祖与他祖父交好,同为将军,更是生死患难的战友兄弟。

他父亲也受过我祖父教导提携。两家人来往走动也算频繁。

除此外,我们两个是惺惺相惜。

同样是在孩子里面不受待见,我身宽体胖,他瘦瘦弱弱。我总还能仗着体型威慑住那些欺负他的小孩子。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像个小泼猴一样,现在么,真是大不同了。

我满心感慨。

一扭头又看见陈绚托着腮,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笑着望我。

他今日所着绛紫衣衫,本是极衬他肤色。

搭上这样的笑容和淡漠眸心,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阳光晴好,我却硬生生被吓得打了个冷颤。

而后自动噤声,装木头人。

7

用晚膳的时候,我正寻摸着怎么不露痕迹地打听一下贤王和贤王妃的关系。

侍女通传的一句话,差点让我把刚入口的牛乳茶喷出来。

她说:「王爷遣人来传,今晚要在王妃这里过夜。

我可以拒绝吗?

我捂着脑袋想了一阵,同她说:「那个……你去和王爷说……我身子不大舒服……」

「哪儿不舒服?」陈绚掀帘而入,扫了一眼桌上,「本王看娘子这胃口,不像不舒服的模样。」

啊……

「正是……正是吃太多了。」我拍拍徐依依的小鸟胃,「病着的那几日饿狠了,我贪食吃多了些,现下胃里正不舒服。」

「那便让本王同娘子讲话消食吧。」陈绚挥手,「来人,把桌上的这些都撤下去。」

我对着还没吃完的半块芙蓉糕,流露出哀怨的目光。

「王爷……夫 ……夫君,现在时候还早,要不……你陪我一起去院子里转悠转悠,权当消食了?」

陈绚摇摇头。

「车马劳顿了一日,本王不想去外面。只想和娘子共处内室,同枕一席,同娘子说些玩笑话。」

「这……不合适吧?

这才什么时辰,刚用了晚膳,就急着躺在床上?鬼才信他只是想说说话。

「有什么不合适?」陈绚很疑惑地看着我。

「啊,本王知道了。」陈绚做恍然大悟状,「娘子是害羞了。」

他挥挥手:「快,你们都出去。这里只剩下本王和娘子就好。」

「是。」

仆从们都乖巧地退了出去。

我好想拉着小蔷的裤脚叫她不要走。

天呐,好歹留下个人吧。

只剩我和陈绚 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啊。

「怎么?娘子是紧张了?

陈绚绕到我身后,手搭上我肩膀。

我觉得那手带着森森寒气。

「娘子平素不会这样,对不对?

落尾一字,他手劲突然变重,直接把我扯丢到床上,一手钳住我两只腕子举于头顶。

我拼命扭动挣扎。

「做……做什么?

我耳根发热,有如煮熟的虾子。

「娘子说说。」他手指在我脸上轻划,「夫妻之间还能做什么?」

看着他那双狐狸眼,我突然就觉得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却还是忍不住诌一个谎。

「我……葵水来了。

「你可真是不会撒谎。

陈绚的手勾划着我的锁骨,而后上升至脖颈,指骨缓缓收紧,一点点扼住我的呼吸。

他说:「你根本就不是徐依依。你到底是谁?」

8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

血气上涌,好像一条濒死的鱼,眼前一片片发虚发白。

「我……」

我这样根本就说不了话啊大哥。

陈绚终于在我要死掉的那一刻松开手。

我捂着脖子干呕起来。

这感觉真的奇妙,仿佛走入一条长长的无尽黑暗隧道后,突然有人执一盏灯拽我入了正途。

脑中过分清明。

甚至想起些已经被我遗弃在脑海角落的记忆。

九岁时在密林里被黑熊追赶,也似如此一般,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掌控了心智。

陈绚把凉凉一把匕首贴上我的脸。

「给本王说实话,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他把我翻过身,骑坐在我身上,用匕首尖挑开我背后的衣裳。

裸露在外的肌肤骤然一凉,还不及去捂,就感觉到他温热指腹轻轻覆上来。

「这些疤痕不是作假。

疤痕?

除了母亲有次失手把一盏热茶掷在她肩头,我从不知徐依依背上有疤痕。

别是受了什么折磨

一时灵光乍现,我突然想到那日随手塞到床板夹缝的粗针。

不动声色摸了半晌,终于觉得指尖有痛意。

我顺势拿起,反身把针尖抵到他喉头。

「我不是徐依依,但这副身子是。」我捂着自己有下滑趋势的前襟。

「你若是现在杀了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父亲不会放过你,真正的徐依依也许再也回不来。

「父亲?」他笑,「你是徐燕飞?

事已至此,我本就没想再瞒他。

「我是。」

他笑,终于从我身上起来。

「本王不在乎徐依依生死,在乎的只是这具躯壳。

「既然你是徐燕飞,必然能配合本王,在外人面前好好演戏。」

「我凭什么帮你?

「凭你也想活。」他笑吟吟挨到我耳边。

「若是这副躯壳死了,不一定是真正的徐依依回不来。

「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徐燕飞就此在世上消失,对不对?

9

我被他捉准了七寸,少不得先暂时答应同他达成同盟关系。

「盟友?」我唤他。 「要不你先出去?

我现在衣衫不整,他既知道我不是徐依依,便该懂得体谅我的心情。

不想他说:「本王拒绝。

他坐到桌旁,烛火映着他那张笑脸。

「本王怕现在出去,别人说本王不行。

哈?

举国上下谁不知道我面前这位贤王心如蛇蝎,睚眦必报。

谁敢说他不行?

我觉得他就是在故意找借口。

话虽如此,这是他的地盘。我也没办法以绝对强硬的态度把他轰出去。

「那……你先转过去。我换衣裳。

「好啊。」他很听话地捂着眼睛背过身去。

我捂着前襟跳下床找衣裳。

好容易在樟木箱里翻找到了看着能上身的,顾不得管合不合适,我索性都抱着一路小跑回床上。

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怎么这么多疤痕?

纵横连亘,落手之处摸不到一处好肌肤。

不痛不痒,却是陈年旧伤。

我心一惊,继续试探着摸其他地方。

不止背上,从肋下乃至大腿根部,全是旧伤疤重叠。

徐依依是遭过什么非人待遇……

我试着把这副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多看清些,待看到右臂时却又是一愣。

守宫砂。

徐依依与贤王并未圆房。

心头疑云更浓。少不得先穿好衣裳,在心中暗自揣测。

做戏?计划?

陈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你……

我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说好不许偷看的。

他看向我穿裹的那两件中衣并打紧的死结,哑然失笑。

「若是本王真想做什么,只怕娘子的衣裳抵不了半分作用。

我知道,我就是图个心安。

况且他应该什么也不会做。

因为他对徐依依就什么也没有做。

这才奇怪啊!

守着徐依依这么一个大美人却什么也不做,偏偏在外人面前扮恩爱模样。

莫非……莫非他是不能人道?

我带着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半天。

似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陈绚阴恻恻笑着,几乎是从齿缝里飘出字来。

「娘子多虑了。快睡觉吧。

10

我挑了个离陈绚远远的位置背对着他,带着一脑袋浆糊,一夜都没睡好。

梦里面光怪陆离。

我变成了一只兔子,一会被鹰捉,一会被熊赶。

身心俱疲。

好容易停止了那场惨无止境的追逐战,梦里场景一转换,不知怎的又变成了我和徐依依抢娃娃。

那布娃娃生成了陈璟的模样,被我们各扯着一半身子。

我抢不过徐依依,又不敢用力怕把那娃娃扯坏。

在梦里也气昏了头,跺着脚大声朝面容模糊的徐依依大喊:

「我的!」

一跺脚踩了个空,反倒是踩到了现实世界。

睁开眼脑子直接停滞。

贤王的脸就在我眼前。

而我半个身子在他的被子里,手指正扣着他的被子边,扣到指尖都发白的程度,和他抢一床被子。

我没能适应徐依依的身份。

僵硬地扭转脖子,还没说出一句话来。

陈绚那长长的,沐浴在晨光下的簇簇睫毛倏而动了。

他睁开那双狐狸眼,对上我因为惊恐而睁得过分大的眼睛。

「早啊。」

早个鬼啊!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爪子先拍上去。把他下颌拍红了的同时,带上三道血痕。

11

贤王府上下皆知贤王挨了王妃欺负。

更有甚者传言是因为王妃今日入宫,贤王不悦,与王妃口角才遭此毒手。

我坐在马车里对陈绚千作揖万鞠躬。

「抱歉。」

这已经是我半时辰内说的第十次道歉感言了。

是我不好,睡相不好,踢飞了自己的被子又抢他的。

一睡醒又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谁受得住。

陈绚倚着一侧车厢,伸手托腮,视我如空气。

被我烦得狠了,他终于扫过来一个淡淡眼波。

大意是:「你下手可真够毒的。」

可能也是看我态度诚恳,他终于轻轻抚上自己的下颌,开了今日第一句口。

「本王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我只管点头哈腰。

「是。是。」

「您消消气,消消气。都怪我,实在是没忍住……

他睨我。

我自知失言,连忙找补。

「相信我,您英俊的面孔,不会因为小小疤痕而失去一分一毫的神采。」

「如果您是为了面子烦恼。

我凑上前。

「要不……您也挠我一道子?

我算盘打得极妙,想着反正这也是徐依依的脸,被人挠不挠破与我何干。

但这样传言或许就会变成— —贤王与贤王妃交攻近战,势均力敌。

陈绚忍不住轻嗤了一下。

「你和你妹妹,可真是大不相同。

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和徐依依作比较,但面对眼前这位爷,还是得哄着。

「是啊。」

马车行到皇宫门口。

陈绚倚在马车里朝我摆手。

「你去吧。本王先打道回府,晚一点再来接你。

我觉得奇怪。

「你不和我一起?

「本王的王妃去会见奸夫,本王跟着,不合适。

他一指下颌抓痕。

「尤其这脸上还挂着彩。

「不过。」他塞给我一个小烟花弹,「真出了什么事情放个信号,本王会来驰援。」

真出了什么事情他怎么驰援,难道贤王府的兵还能踏破皇宫城墙不成。

我还是接下,谢过他好意,下车后复又转身问他。

「若我见了徐依依,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

「告诉她,一切……

他又笑着摇摇头。

「算了。」

12

来到皇宫,以外客者的身份。

照理是要先去拜见太后。

太后正侧卧在榻上养神。

「依依来了。」

太后一向不怎么待见我。

真正的我。

虽然不介意她在我心上再剜一刀,但非要让我以徐依依的身份听到所有人都喜欢她而厌弃我。

我也恐惧那种寒心的感受。

「你知道,哀家一向属意于你,希望你能成为哀家的儿媳。」

来了来了,她开始了。

我手心出汗,等待她下一句言辞。

「可是燕飞已经担了这个位子。

「哀家对燕飞极满意,绝无更替的心思。你也绝不要痴心妄想。」

「这次虽看在皇帝和皇后都无恙,皇后又为你求情的份上,未罚你。但哀家的皇孙因你而无。这笔帐,哀家记着。

「若你再敢欺侮到皇后头上,或是撩拨皇帝使宫里生乱,哀家绝不善罢甘休。」

我竟然有一点感动。

我总以为,太后严苛古板,对我从不满意。

陈璟初登基,宫里事务乱作一团。

我粗枝大叶,不够端庄稳持,六宫琐事理得艰难,做事情笨笨磕磕,为人也不算圆滑周到。绝不是能得人称颂的贤德皇后模样。

日前请安总得太后冷脸相对。

但她居然会在背后为我说话撑腰,会说对我极满意,会为了我而训斥徐依依。

我一时泪染心头。

「谢谢。」

「谢什么?谢哀家提点?」太后嗤鼻,「哀家要提点你的不止这一桩。」

「你与贤王成亲至今,是否尚未圆房?

太后说:「你也不要遮掩,哀家身边善察相面的宫人极多,是否处子一看便知。」

「你若是真心言谢,便该早日收心与贤王恩爱了事,不要再生莫须有的心思。」

我对太后言是。

可以我这副样子,何谈与贤王圆房乃至恩爱。

还是先找假意应承,然后快些找到真正的徐依依为妙。

13

我在去寝宫的路上被顺公公拦下了。

「陛下有请贤王妃一叙。

我踌躇片刻。

想想又无所谓了。

去便去吧,怕什么。

陈璟在御书房负手立着看窗外景色。

见我来了,他唇边露出浅浅笑靥,大踏步走过来将我一把揽到怀里。

一股清馥香气把我包裹住,我整个人僵愣在原地。

陈璟他— —这么直接的吗?

「依依。」

一盆冷水给我从头浇到尾。

我还以为是他知错回头,原来他是死性不改。

陈璟那个千年清冷的性子,今日终于主动做出了我见过最主动的亲呢举止,口中却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好想把他推到地上,再用脚碾一碾。

不过若陈璟还是陈璟,那我的身体里是 徐依依?

那就说明,要么是徐依依没有和陈璟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要么就是——她说了,陈璟没信。

顶着我的脸说出自己是徐依依这样的话,陈璟不信也不奇怪。

可能他觉得我是想出了新的邀宠法子。

狗男人!

气死我了!

不仅不信我。

还对徐依依这个狐狸精念念不忘。

好想咬他。

脑海中的我已经对陈璟大打出手,连抓带踹,把他掀翻在地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现实中的我仍像块木头似的被他抱在怀里。

陈璟微松开怀抱,俯首看我。

「怎么了,依依不开心?

「没有……」我努力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说这个。」陈璟笑了,「那自然是你值得喜欢。

「真正的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就是每分每刻都想挨着她,靠近她,与她纠缠不休把她化为己有。

「不过『喜欢』这个词的程度还是不太够,应该是『爱』才对。」

陈璟贴近我,直视我的眼睛。

「你说是不是— 阿姊?」

14

我觉得我现在才是在做梦。

浑浑噩噩地从御书房走出来,只觉方才胳膊上立起来的汗毛还没有伏倒。

我的妹妹套上了皇帝的壳子。为了折辱我,不仅对我又搂又抱,还说了一些让我毛骨悚然的话语。

而我的夫君——真正的皇帝陈璟不知在我的身体里想着什么,做着什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大无稽事件。

然后我在御花园的凉亭里见到了『我』。

『徐燕飞』执杯啖茶,气质文静,娴雅作派。

看得我气不打一出来。

陈璟有病吧。

入秋了,我才失了孩子,还在坐小月子。

他找了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优哉游哉坐在凉石凳上。嫌我身体太好了是不是?

我噌地一下就冲了过去。

「你能不能注意保暖?

「徐燕飞」执杯的手停在空中。

反倒是她的贴身宫女小苏朝我撇嘴,「虚情假意。

「小苏。」她替我管教宫人。

小苏脾气太冲,和我一样,没太多弯弯肠子。有些话总是压不住,就直接说了。

可这样会惹祸的。

「你来了。」面前的人放下茶杯。

她没戴太多金饰,只披了件月白袍子。未施脂粉,看着也算眉目如画,清隽秀气。只是唇色苍白。

原来自己看自己,是这种感觉。

可是徐燕飞不应该是这样的,徐燕飞爱绯衣,好金饰。

若不入王宫,本该俗气的,热热闹闹地活过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对不起。」她垂了眼帘。

我发现了,像我原身这样弯弯卷曲上翘的眼睫毛,不适合垂眸这个动作。过于英气的眉眼,与这副西子病容也违和。

我为我无聊的新发现感到可笑。

若是陈璟以他自己的样子坐在我面前,我是会泼他一杯茶,还是会默默掐着手心听他说话?

「娘娘,和她有什么对不起的。

小苏又嘴快。

「小苏你先下去。

小苏不愿。

「下去。」

凉亭里终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一时静默。

「燕飞,对不……

我打断他。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也不想接受你的道歉。

「你口中的道歉改变不了任何东西,陈璟。

「说一句对不起,孩子……不能失而复得。你喜欢徐依依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如果只是为了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那我拒绝。

我望着面前的人,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个,这些年拼命追逐的白衣少年的模样。

如果他以本来的样子坐在我身前,我还能不能相对平和地说出现在的话语?

「你先好好爱护我的身体吧,我们都再找一找解决办法。

面前的徐燕飞默默。

「真的抱歉,但我与你妹妹并未有私情——

「没有真的在一起,但你心里面装的是她,对吗?

我问她。

「对吗?」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提前明确地告诉我?如果不是被我发现,是不是打算让我当一辈子糊涂的枕边人?

「你知道我从十一岁开始就喜欢你,你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拒绝我,陈璟。」

我冲着她咧开嘴笑。

「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辱,好糊弄,觉得像我这样腆着脸送上来的感情就可以随意践踏玩弄,就不值得放进眼里是吧!

我扭头就走。

我想看到解释,看到挽留,看到悔恨。

不管我接不接受,我想要的是看到陈璟的态度。

可他给我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知道,他无话可说。

当我起身时,她也终于动身追我。

才牵到我衣角时,我仰起头。

「你怎么来了?

「本王见你久不归府,便来看看。

陈绚擦掉我眼角滚出来的一滴泪。

「若再不来。怕你被人吃了。

我努力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身后的徐燕飞手握成拳,向前一步迎上陈绚的目光。

那口似有千钧,掂了几次好不容易的一句话,却是

「这段日子,你好好待她。

陈绚攥着我的腕子把我拢在身后。

「那是自然。」

「本王的私事,还不劳——旁人费心。」

他是借机讥讽陈璟没资格。

我也觉得他不配,不论他是什么身份。

但陈璟生气了。

他套在徐燕飞的壳子里,照着陈绚脸上来了一拳。

我从没见过陈璟生气,我认识的陈璟,永远宽和温润,冷静自持——

别是因为那几道抓痕?!

我心里想着,下意识搂抱住陈绚,防止他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

陈绚抹抹嘴角。

「放开本王吧,王妃。」

「本王不屑与他动手。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会下意识地维护陈璟。

不止因为他在我躯壳里,还因为……习惯性偏向?

乍然吹起的秋风中,我瞥见身后的徐燕飞红了眼尾。

可还是走在陈绚身边,没回头。

不是为了故意气陈璟,只是不想回头。

现在我心里全是不甘、愤懑和一点一毫千万分之一的莫名期待。

我没有办法抑制住那个期待的小小苗头,又为了那毫分的期待而痛恨自己。

若他现在,若他现在拉住我,与我掏心掏肺地解释一番并保证绝不再犯,我只怕也会心软— —

希望扑空。

他不会追上来。

马车上,我很不争气地哭了。

虽然我娘一直教育我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哭,可是真的遇上委屈的事了,这怎么忍得住。

陈绚丢给我一方帕子。

「擦干净。」

那帕子比我湿透的那方还精巧,鲛绡银绣,精致非凡。

我吸吸鼻子,拿那帕子拭了拭脸上滚落的眼泪,而后索性放在鼻头。

「噗——」

陈绚说:「你还真是不拿我当外人。

15

待归了贤王府。

我鼻头红红,眼睛红红。拿着煮熟的鸡蛋在陈绚脸上受伤的地方滚来滚去。

他坐在蒲团上睨我。

「本王今日,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

我专心盯着他脸上的红肿看。

颧骨上红彤彤一团,倒是与下颌那几道红痕交相呼应。

「对不起。」

「人是他打的,你道什么歉?

拿着鸡蛋的手指展了又曲。

「我是怕……他误会。

「怕他误会,本王轻薄了你?

陈绚眸中讽意愈深。

「不是本王说,徐燕飞。你挑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好。

「停停停。」

我丢开手中的鸡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塞给他。

又把酒杯缩回来。

「你怎么知道在我身体里的是陈璟?

我都忘了问,刚刚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知道在我身体里人的是谁,还那样挺身而出地维护我?

陈璟眯着他那双狐狸眼。

「本王有的是法子知道。

「……哦。」

也是,他毕竟是徐依依的夫君,二人早已暗中通过信语也未可知。

「好吧,不说这个了。我们喝酒。

我吁一口气,把酒杯塞到他手里,轻磕一下他的杯沿。

「今日多喝些,我们饮个痛快,不醉不归。

陈绚倒笑了,「这里已经是贤王府了,你现在还能归到哪里。」

「我不管。」我拉着他的手把酒杯凑到他唇边,「喝个尽兴。」

「果然人人都说,丞相府的大小姐——长于云麾将军膝下,将老将军的脾性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虽然我酒量不似外祖。但若是外祖活着,定也要夸我精神可嘉——」

我外祖去世很久了。

若他还活着,肯定会狠狠打一顿欺负我的人,为我报仇的。

「贤王。」我问他,「你可还记得你外祖的样子吗?

「不记得。」贤王拿着酒杯摇摇头,「我连我母妃的模样都快忘记了。」

「真可惜。」我复斟一杯酒,「外祖和娘亲,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干喝酒没意思。

我倒置着晃晃又空了的酒杯。

「应该配上花生米,还有——大肘子。」

「本王吩咐小厨房给你做花生米还有酱香肘子,好不好?

陈绚捏着酒杯问我。

「不好。」我有些委屈地摇摇头。

「吃肉会变胖,变胖就没有人喜欢。

陈绚放下空酒杯,「为什么喜欢陈璟?

「因为——只有他愿意和我玩。」

「我之前有段时间特别胖,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只有陈璟—你知道陈璟那时候多好看?比他现在还要好看。

「好看的像谪仙一样的小皇子,却愿意声音柔柔地同我说话,愿意夸我写的字好,愿意任我黏在身边说一些无聊的口水话

「他从来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我。

我撇撇嘴又想哭。

「陈璟的手指也特别好看,又长又白,骨节分明。和我肉乎乎的小手完全不一样。」

我抬起自己现在的手放在眼前看一看。

「他为我执伞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瘦下来,一定要变成很好看的样子站在他身边。」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和他携手并肩的人——

现在愿望达成了,可我不想要了。

我昂着头不让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其实他哪里都好,只是不喜欢我。

再一低头就扬手摔了杯子。

「狗屁陈璟。」

「不配老娘喜欢。

早一点把话说清楚,有那么难吗?

「嗯?」

贤王突然凑上来,那张好看的脸庞又一次近在咫尺,让我可以细数他有几根长得过分的睫毛。

不知为何,他鼻息扫过的地方有些……燥热。

我受不了他侵近,只好一路向后靠去。

待靠到床板知道是避无可避。

身体有些异常,便是燥热难耐,甚至……有些渴望陈绚的接近。

我揪着衣领,想挥舞几下散热,又不敢松手。

我看向这个凑过来的,目光迷离,面上有两朵红云的贤王。

「陈绚,我们刚刚喝的……是什么?

「太后赐的。」

合欢酒。

16

我努力往后缩身子。

万万没想到,对太后一句无心的应答,却给自己造成如此难堪的场面。

「陈绚……」

我努力推他。

「你冷静一点。

陈绚面色潮红,两只微眯的眸子湿漉漉。

「燕燕。

这话语带着鼻音,含糊沙哑。

落到我耳朵里,却不知为何恨不能瘫软身子与他化作一处。

「陈绚!」

我强定心神,撑起已经绵软的手去推那副烫得吓人的身子。

他却是愈发,几乎是覆于我脖颈,一呼一吸之间——屋里气氛更加旖旎。

我开始慌了。

缩回手想朝他面上挥去

却被他攥住了腕子。

陈绚的嘴唇轻轻覆挨着我耳廓,声音喑哑似蛊。

「徐燕飞,本王不是柳下惠。

「若还有下次,可不一定会这样轻易饶过你。

而后他眼神突然清明,放开我的手,朝门外朗声吩咐。

「备水。」

冷水沐浴,以压欲火。

耍我。

他根本就没有醉到那种程度。

他就是在故意耍我!

我好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又怕把他逼急了真做出什么事来。

因此只是恶狠狠盯着那抹快速闪遁的背影。

然后我也忍不住颤声吩咐。

「小蔷……小蔷 ……

「给我也准备个冷水浴。

冲完澡后果然舒爽了很多,把那股子欲念压下去了个七七八八。

小蔷捧一碗药给我。

「王爷那边给过来的,说是见效好的解药。

我抖着湿漉漉的头发生气。

又想起刚才的事情来。

臭男人!

狗男人!

方才冲凉时,我就已经在「狗屁陈绚」和「狗屁陈璟」两个词汇之间回转咒骂了半天。

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璟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颤巍巍亲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会对你好。」

好在哪了?

负心汉。

我又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生气,心里想着自打来了贤王府就没睡过一个舒心觉。

等再一睁开眼,就对上贤王那张笑眯眯的脸。

我猛掐自己人中。

「你怎么又在这?

陈绚笑眯眯,从床边站起来。

「本王是来赔罪的。

「昨日孟浪,举止轻薄,是本王不对。

「今日带你去玩好不好?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玩?」

17

我确实怕再待在贤王府会发疯。

人一没有事情做就容易乱想,而我可以想的事情又这样多。

我的父亲欺骗我,我的母亲不肯见我,我的夫君不爱我,我还被困在一个不喜欢的躯壳里……

拒绝悲从中来,我攥起拳头拿定主意,扭头看向陈绚。

「我要吃好吃的——

天香楼的厨子手艺一向没得说。

啃着只猪蹄满手油腻腻,我问一旁笑眼环胸的陈绚。

「看什么?

「看某人吃得香甜,觉得十分有趣。

我撇撇嘴。

「都已经几年没吃饱过了,好不容易遇上副不怕胖的身子,自然要吃个尽兴。」

陈绚眯起眼睛。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为了减肥啊。」

我嘴里塞着东西,说得含糊不清。

「我九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下猛药治好后却伤了胃口,短时间内就变得很胖很胖。」

「后来……后来我就想一定要瘦下去,所以就坚持着几年都没吃饱。」

陈绚也不吃,就托腮看着我吃。

「生了什么病?

「嗯……」我歪头想了想,「我忘了。」

是真的忘了,娘亲他们也没提过。

陈绚靠近些,把我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重新撩回耳后。

「其实本王觉得,胖胖的也很可爱。

天下总有些瘦子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若他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未必还能吐出「可爱」这两个字来。

但看在他今日待我不错的份上,我也不同他置气。

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是大恨我不记仇。

大快朵颐一番后,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

只是跟着陈绚从花市转畅音阁又转斗狗场再出来后,我累了。

我瘫在路边,问陈绚:「你是想在今日,把京城中所有新鲜有趣的地方全逛一遍吗?

陈绚摸摸我的头。

「你知道本王久在外州,多年未归京,也想趁着今日把想去的地方多逛一逛。」

我知道他久在外州。自他母妃死了以后,与之沾边的就全成了忌讳。

所以先帝把他送去了蜀城,说是历练,实则是眼不见为净。

这都是陈绚回京那日,母亲教给我让我避讳的。

而我小的时候,京城中的官宦子弟,压根没有人会提起陈绚的名字。

再小的时候可能有,但我也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累了?」

陈绚指我们临着的糕点铺子。

「本王去给你买些糕点来。

我坐在石阶上点点头。

百无聊赖之际,看着自己的鞋尖,我顺着出现在余光里的衣裙,看到一个柳眉杏腮的女人。

18

我呆呆抬起头来。

宜阳长公主!

我看见自己幼时的心理阴影呼啸成一团朝我扑过来。

先前我父亲还不是丞相时,就是这群皇子王孙领着一帮家中有官职的小孩子嘲笑我,其中又以牙尖嘴利的宜阳公主最甚。

小时候的疤烙到现在,哪怕后来我成王妃,成皇后,见到他们也是心里发怵。

甚至在宫宴上看到命妇交头接耳,我都会觉得她们是在背后取笑我。

我挺想装看不见她的。

但她也不瞎。

「贤王妃。」

不知道现在装聋来不来得及。

硬着头皮,我还是慢吞吞站了起来。

「宜阳长公主。

「还真是巧,在这里遇上贤王妃。」她一挑眉毛,「本公主还以为你会在府中思过。」

「做个思过的样子。」她轻笑,「谁不知道,我们的贤王妃最会做样子。」

「别管外头装着什么娇弱模样,内里就是副浪荡的下贱坯子。」

「你阿姊苦缠陛下多年,成了皇后也不得圣心。你又学你在外头的那位亲娘,拼命往龙床上爬。」

涂着浓郁口脂的嘴在我眼前张张合合。

「你们徐家,也只配出些这样的贱骨头。

我的脸由白转红复转白。

她之前笑我胖蠢,今日对徐依依说的话却更加恶毒。还扯上了我整个徐家!

我不想再忍了,什么皇族亲室,什么狗屁血统。什么明智什么隐忍什么考虑后果!

我只想现在,当街,狠狠揍她一顿。

咬着牙关才迈了半步,有一人挡在我前面。

陈绚比我高出一头,我挨到他肩际,被他遮了视线。

他轻握我的胳膊,把我半掩到身后。

「贤王。」

宜阳长公主半仰起她那颗高傲的头。

「贤王可不要不懂规矩。论理,你还要叫我一声皇姊。

「本王不知道什么礼义廉耻,只知护妻。

我歪着头悄悄看,宜阳长公主难得被噎,面上表情也算得上精彩。

「你知道她……

「她是什么人本王比你清楚。

宜阳长公主还想再说什么,陈绚懒得废话,直接呛声。

「闭嘴。」
长公主甩开身后扶着她的侍人。
「你这是不敬!」
「是你先对我妻不敬。」
陈绚淡淡道。
「今后若再敢对我妻族一人置喙半分,本王必加倍讨债。」他斜勾唇角。
「本王是疯子,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还是宜阳长公主管好自己的嘴巴。」
说完他转身搂着我,走了。
陈绚是疯子。
尤其是刚回京的时候。

卸了杨尚书家小儿子的胳膊;马尾巴后面拖着李侍郎的二郎跑了三条街;害得张丞相家千鲤池的鲤鱼一夜暴毙;又让何中丞的孙子衣衫不整被人从春意楼拽了出来……

喜怒无常,乖张孤僻。

上面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

谁敢招惹?

也是他求娶了徐依依后,才收敛一些。好歹大家知道了这是个正常人,就是脾气古怪了点。

嘶——他到底是怎么和徐依依搅在一起的?

19

「没事了。」

陈绚牵着我的手走到一处拐角,确认身后无人后,终于松开我的手。

他从怀里掏出方才在店里买的乳糕。

「还热乎的。

包裹严实的一块方糕躺在他手中。

陈绚的手也很好看,和陈璟的一样,修长白皙。

只是也有不同,陈绚的手指尖是粉色的。

像是映着傍晚的烟霞,特意生出来的颜色。

我望着与方才那个阴鸷王爷大相径庭的眼前人。

「谢谢你。」
乳糕很好吃,拆开了捧在手心咬上一口,甜甜的,却不腻。
没有人,从来都没有人会这样护在我身前。
陈璟只能做到洁身自好而不会为我出头,我爹娘不知道我的真
实处境,郝小三还需要我去护着。
第一次有人愿意这样光明正大地为我撑腰。
贤王俯下身望着我,眼里有光。「只要你是贤王妃一日,本王就会护你一日。」「你不是贤王妃,本王也会护着你。
我觉得我要把乳糕吃出海盐的味道。
我这个人太容易记住别人的好了。
说不感动是假的。
于是我往贤王陈绚身上擂了一拳。

「够义气,好兄弟。

陈绚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复杂,像是吃了坏豆子噎在嘴里。

其实我也不太会表达感激。这还是我之前和郝小三经常做的动作。我们玩玩闹闹惯了,整的还是军营里那套称兄道弟的作派。

虽然效果不尽如人意,但我相信贤王理解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还是觉得意思表达得不太充分,我索性掰开乳糕,把没咬过的那边给他。

「很好吃的,你也尝尝。

要知道对一个嗜食如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分享食物更能表达心意了。

虽然……这糕还是他给我的。

陈绚也没介怀,没嫌弃我。接了那半块糕,和我一道慢慢往贤王府的方向走。

「本王得到的消息,当今圣上已于暗中网罗。有几批奇人异士前前后后进了宫。」

他开口问我:「那你呢,有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如果真的变不回去了,要怎么办?

我咬着手里的糕想要怎么回答他。

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

「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就与你和离,远离皇宫,远离京城。」

「去混一个鱼跃鸟飞,逍遥自在。

「就是有点放心不下我娘,要想法子说服她相信我就是徐燕飞……她若是肯跟我一起走,就更好了。」

陈绚微低下颌。

「如果你又变回去了呢?

「嗯……」

我想了半天,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

我还没有想好。

如果我没有变成徐依依,现在可能还在宫里同陈璟置气,争吵、冷战。

可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那些事情都毫无意义。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想要他真正地爱我,还是彻底结束这段关系?

如果我真的心死,再不愿与他纠缠。

以我们的身份,是不是只能做一对相对无言的深宫怨侣?而我这辈子,又是不是再也挣不出皇宫那个大笼子。

我很悲伤地发现,做回徐燕飞,笼中停雀,前路难望。

更悲伤的一个发现是,这些年里我的喜忧,原来全凭藉我对陈璟的态度。

20

我们在贤王府见到了不速之客。

我在少女时期练成的绝技,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无论隔多远,多少人,都能一眼准确地找出陈璟的位置。

现在只肖远远一扫,就能看见他坐在贤王府的花厅。

我承认我看到他第一眼时心颤了一下。

那不是我还喜欢他的证明,只是长久以来融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事关陈璟的一切我都太熟悉太清楚。

就像哪怕长相一样,我也能立即区分出来,花厅里的这个人绝对不是陈璟。

他是徐依依。

其实徐依依和陈璟气质挺像的。

都是清冷的人间仙子,不食烟火的那种。

不过陈璟是温润美玉,徐依依是柔弱娇花。

我是大力小蛮牛。

害,罢。

我身旁的狡黠狐狸君拍拍我的手背。

「你先回房里,本王和他谈一谈。

我说好。

在廊下转了个圈又绕回原处时,陈绚已经把他引去了自己的书房。

我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偷听。

干饭人的事怎么能算偷。

我只是把耳朵贴在窗板上歇歇脚。

但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见。

也就最开始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三月」。

三月啥,啥三月,三啥月?

现在可才九月,所以他们表达的到底是什么讯息。

嗯?是我动静太大了吗,他们咋都不说话了?

还是我耳朵聋了?

恨不得把窗纸捅破钻一个洞,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陈璟出来了。

他身姿高挑,玉树临风,望着我时,反而比真正的陈璟多了他所不具有的威慑力。

虽然知道他是徐依依,可我还是觉得。

这是一个陌生的灵魂。

徐依依轻轻搭住我的肩,而在他笑容和眼眸里流淌的,我不知道是什么。

「阿姊。」

「我们来日方长。」

21

陈绚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侍人们又在招呼着用晚膳。

他环胸倚在门边。

「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我点点头。

陈绚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放心地把耳朵凑过去交给他。

他反倒呵一口气呼出来。

「不告诉你。」「诶呦。」我捂住耳朵。

他几岁了?

陈绚背着手在我前面大摇大摆地走,我跟在后面看他,预谋踢 他一脚。

他忽然停住,害我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却张口揶揄。

「娘子今日用晚膳怎么走得这样慢?

「饱了。」我气鼓鼓。

「一个乳糕就饱了?

气饱了。

一把推开他,跑回房里,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扒拉起来。

陈绚拿着一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坐在我床头。

「饿了没,起来吃点东西。

我努力用被子蒙头。

「不饿。」

肚子很不争气地叫起来。

陈绚把我脸上的被子拉开。

「不卸钗鬟,不换衣裳。你就打算这么睡?

「我就这么睡。」我又从他手里抢被子。「要你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敢对他发脾气,他明明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我们认识也没有多久。

但我就是觉得,他很……亲切?

我娘常说我是家中霸王,看来果真是对的。我只会把自己的坏脾气暴露给自认为熟稔的人。

陈绚把我从被子里刨出来,把面条和筷子塞到我手里。

然后他扳正我脑袋,试图从里面分解出和发髻乱糟糟搅作一团的钗。

「快点吃。」他出声提醒。

「一会凉了。」

「陈绚。」我拿着筷子在碗里不住戳搅,把卖相极好的一碗面弄得面目全非。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要有一个理由的。

像我娘亲同我,是亲情;郝小三同我,是友情;小苏同我,是主仆情。

陈绚没直接回答,反而问我。

「你为什么对陈璟那么好?

「那是因为我……

喜欢他。

最后的话断在了被戳断的面条里。

我突然想到,陈绚他不会……喜欢我吧。

然后我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我处处平庸,稍显笨拙。谁会喜欢我?

陈璟是我自己苦苦追求,呕尽了一腔心血。又因为我家世煊赫,才对我勉强接受。

谁会无缘无故喜欢我?

陈绚把他终于取下来的几支钗放在我手心,替走我手里那碗惨不忍睹的面条。

「我再给你换一碗。

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陈绚。」

我叫住还在往外走的贤王。

「我想进宫。

他回过身来,周身倏得蒙了一层霜气。

「找徐依依?」

我觉得舌头不知怎的有点不听使唤,可还是磕磕巴巴把话说了出口。

「找陈璟。」

22

我是有事情才找陈璟的。

但我不知道陈绚在气恼什么。

自徐依依那次来府到我们今日进宫,就一直沉着个脸没好颜色。

我在心里暗暗对他扮鬼脸。

马车停定,本阖着眼睛的陈绚反先我一步跳下去,站在车旁朝我伸出手——

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前面就是宫门,我问他:「你要一起进去吗?

「不进去。」

陈绚还是那副臭巴巴的神情。

「本王讨厌这个地方。

于是我也不再多说,撂开他的手朝前走。

又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两个时辰。」

我转头看他。

他有些负气似的立在原地。

「本王只等你两个时辰。」

说完他一掀帘子进了马车。

我觉得有些好笑。

陈绚真的像小孩子一样。

怀里还揣着我们第一次入宫时他给我的那枚小烟花弹。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拿着也觉得莫名心安。

我去了之前的寝宫。

「贤王妃—

宫里的人都是明晃晃不待见我。

她看起来气色好很多,就是面庞居然肉眼可见地消瘦起来。

看来陈璟是没有好好吃饭的。

我还带了一些红枣之类的想着给她补补身子,但看宫人们警惕的样子,八成以为我是带了毒药来的。

「我们两个单独说说话吧。

在陈璟的授意下,屋里的宫人被尽数遣散。

「你……过得好吗?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紧张。

说得像我们和离了再相逢似的。

「挺好的。」

「贤王他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

我摇摇头。

「你怎么样,肚子会疼吗?

我没能亲身体会到,却也知道一定难捱。这身子平时来月信都疼得要死要活,这些日子不知是什么感受。

更不用说当日亲身骨肉生生从体内分离的滋味。

就该让陈璟受一受。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娘亲的生辰要到了。

「我先前备了些礼,你看着再随便添一些。

「还有,虽然娘亲总说我绣工不好,我也作了副手绢讨她开心。」

我说着往平日小苏收东西的绣匣里翻去。

却看到了一只绣了一半的香囊。

是我之前绣给陈璟的。

针脚歪歪斜斜,鸳鸯看着像鸭子。

我轻轻摸了摸那丑鸭子顶上的毛,还是留它在原处。

那些隐匿的小心思,不知被陈璟看去了多少。

我把那条手绢叠好了放到桌上。

「就是这个,你帮我给她吧。

「好听顺耳的话也多说一些,我娘平时在府里待得也不快活。」

「燕飞。」

陈璟打断我。

「你娘亲来过一次。

我娘亲来了?她说什么了?

陈璟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说,替你提着刀杀去贤王府。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愧是我娘的作风。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让你不许哭不许闹。说自己选的路,心里再委屈也得把眼泪擦干了,把这个皇后堂堂正正做下去。」

「太累就算了。

陈璟垂眸。

「她还说太累就算了。

我想娘亲了。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吵着做谁的新娘子。我就一辈子跟在娘亲身边,做那个受了委屈就往她怀里钻的小娃娃。

看着眼前人的面色明显转白,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你不会被她看出来了吧?

我是真有些急了,我娘那个暴脾气,怎么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捅出去让她担心上火?!

陈璟抬起眼睛看我。

他一只手攥住我想要说些什么,人却直直地倒下去。

我一下慌了神。

「御医—

「来人呐,快传御医—

23

我被困在宫里的原因,是陈璟在昏迷时也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看着那只本该圆滚滚的小肉手。

当时很是费了一番破折努力,才维持住了纤体之态。只有这双手是一如即往的圆润。

可现在,小肉手瘦得都要没有原来的样子,只能依稀辨出个大致的轮廓。

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不管是为了我的原身还是为了陈璟。

求求不要出什么事情

求求让他好起来—

御医诊断一番后开口。

「娘娘是忧思过重,体内虚空,气血亏虚以致突然昏厥。

「她会没事吗?

拜徐依依本身体质所赐,我现在眼泪涟涟,连把泪水困在眼眶里打晃都做不到。

「微臣开几副汤药,送服下去也就无大碍了。

「只是日后调理,娘娘还是一定要注意身体,万莫动怒烦忧,恐伤身折福。」

太医不知宫廷秘新,只知徐依依身份贵重,与我同为姐妹,现下又跪坐在病榻前,一副情谊深重的模样。此番叮嘱,倒颇似冲我说的。

「太后驾到—

着华服的尊贵妇人从我面上淡淡扫过,一双凤目里已经是含了机锋。

「又是你。」

「太后娘娘。」

我看见小苏偷着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后,抢着跪在地上。

「我们娘娘平日好得很,偏贤王妃来了,说了没几句话就昏在了殿里。」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哀切。

若是平日,我定是要夸她护主。可是现在,我是真真切切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太后,臣妾绝无此心。」

「不信您等阿姊醒了后,一问便知。

我刻意用了「阿姊」这个称呼,指望太后能卖我个面子。

却不想她面上讽意更深。

「你也知道你阿姊心善,定不会眼睁睁见着自己妹妹皮开肉绽。」

她话锋一转。

「可哀家也说过绝无下次。

「带下去,打十五板子。以儆效尤。

「太后!」

我伏在地上,试图再挣扎。

「朕看谁敢!

一抹玄色匆匆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谁也不许碰她。

他步步威逼,看着方才朝我逼近的宫人。

「仔细你们的脑袋。

我知道,她是宝贝自己的这张皮囊。

可就她周身这气场,怕是真的陈璟也仿不来。

「好、好。」

太后气得拂袖。

「你翅膀硬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当着哀家的面就敢护着别人的王妃了。」

「哀家这太后,不做也罢。

气走太后以后,徐依依俯下身子来,扶趺坐在地上的我。

还抚上了我的脸为我拭泪。

「没事了。」

我受不了她用陈璟的脸和声音朝我做出这样关切的举止。

「不用管我。」我别开他的手。

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只手还被人紧紧攥着。

正是热闹不怕多添—「贤王,您不能进去啊贤王——不顾宫人的拦阻,陈绚踏着他的麂皮靴就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令牌,外面的守卫不敢拦他,在内殿又是横冲直闯的架势。

而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我的满脸泪痕,然后又落在那只被陈璟抓着的腕子上。

24

「你这是又生了什么事故?

瞧他这话说的,像是我求着生的事故。

我不想同陈绚置气,就没理他。

拉着我手腕的手却突然动了。

「娘娘!」底下立着的宫人都又惊又喜。

「陈……」我回溯目光,「你醒啦。」床上的人掩袖低咳几声,「你还在……「怎么……」她抬眼见我满脸泪痕,「哭了?」陈绚上前一步:「娘子。」我便知与真正的陈璟在此场合太过亲昵不好。

不好,也不对。

试图把腕子上的那只手向下捋。

「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一养 ……眼见都要成功了,却再次被执拗地抓在掌心。

「不要……」

我有些尴尬,面露为难。

「这……不太好……

太后看我不顺眼,我何苦在宫中多给她添把柄;除此外,难不成让我留下来伺候陈璟?

说来奇怪,他病倒的时候我揪心。可如今他好了,若不是在我身体里,我巴不得他再昏一次。

我现在对他情感挺复杂的。

陈绚再次向前。

这次是徐依依拦住了他。

着玄色衣袍的人挡在我面前,上面图案,尾如鱼尾,银掐五爪清晰可辨。

低奢张扬。

「既然姊妹情深,让贤王妃在宫里多留些日子也好。

陈绚看了一眼徐依依身后,跪坐在床侧的我,扭头就走。

我嗓子一下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说要留啊

猛地甩开腕子上的手,越过徐依依,匆匆向陈绚追去—

还撞到了迎面进来的李美人。

「诶哟。」「抱歉。」

匆匆出了殿门才追上他。

「陈绚!」我拽住他袖子,「你又发的哪儿门子脾气!」他不说话,走过宫道出了宫门才扭过头来按住我的肩头。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你非得把心放进去再蹚一个过子,惹得自己遍体鳞伤才罢休吗?」

我哑口。

怎么在他眼里,我回宫就是为了上赶着送一颗心去让人作践。

便是那昏厥之人不是陈璟,单凭那身体,我不也有义务关心。

不然呢?任他躺在殿上死了没人管才好吗?

一时百般委屈,又觉无一字可言说。

张口就来了句:「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陈绚放开手。

「是不关本王事。

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了一路。

他宁肯看窗外的景色也不看我,我也负气,不理他。

直到掀帘下轿时,府上的小厮迎上来。

「王妃,府中有客。

25

转过前厅,我一时顿了脚步。

正在啖茶的妇人云髻盘叠,着靛青苏绸,气娴若兰,高雅如明月悬。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

「过来。」我蹑蹑走过去。

下一刻被人摁头抱进了怀里。

「徐燕飞,受了委屈也不准备跟老娘说是不是。

「娘……」

从她怀里挣出两只眼睛看她。

「想死娘亲了。

我忽然鼻头一酸,使劲搂住她的腰,抱住了就再不想撒手。

「本来……不想让你担心。

「傻妮子。」我娘亲叹气,「怎么能瞒过为娘的眼睛。

她捧住我面庞,轻点我鼻尖。

「我家闺女的傻样子,满京城提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来。

「娘……」

却又听到她叹气。

「本来还想帮你出气的,现在这气也不知要朝谁撒了。她又叹一口气。

「没了孩子不要紧。若是不想做皇后,一辈子不理他也就是了。」

她握住我因为冰凉而发白的手,同时看向门厅口处的陈绚。

「此番换身,不知是福是祸。

「但不论发生什么,都先顾好自己。

我说好。

娘亲说她不便久留,仍旧要回去了。

「不然那老匹夫还以为我来找徐依依麻烦。

她口中的老匹夫就是我爹。

「娘……你要不要多看看我爹……

「我看他做什么?我巴不得他哪日突然折了。老娘好去混一个逍遥自在。」

我哑然。

娘亲揉揉我的手:「这世上许多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一刀两断』便可概个清楚。」

「小燕儿,不要搅和到我们的破事里面,这些日子就快快乐乐做自己好不好?」

我只好又点点头。

倚着栏柱望娘亲远去的背影,从心里生出一种叫难过的情绪。

我不聪慧,不体贴。不能为娘亲分忧,在她眼里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陈绚讪讪。

他才与我置气,此刻看出我情绪不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终于是也坐在我同侧,却刻意坐得有些远。瞅一眼我,又瞅一眼我。

我不理他,揉揉眼睛,眼里不舒服,好像有根睫毛掉了进去。

陈绚却站了起来,声音皱巴巴。

「你……你别哭啊。

我停住揉眼睛的动作。

他又站在我身前,把身后的夕阳都挡住了好大一块。

我本来不想哭的,经他一提醒,鼻头复又涌上酸涩。

「你……你走开。」泪水开了闸,再没法收拾。

陈绚手忙脚乱,又是想着递帕子,又是一阵慌里慌张找不到,最后停住动作立在原地。

他大约从没有看我哭得这么难过。

其实不止是为了娘亲,这些年攒了种种,当初的执拗,后来的委屈。后悔……不甘……一齐涌上心头,方这般哭个痛快才好。

感受到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动作略显僵硬生疏,微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清朗。

「别哭啦。」

他轻抚我发丝,一下又一下。不再发言劝慰,安抚却未停歇,任我鼻涕眼泪蹭了他满怀。

我渐渐止啜。

后来和陈绚一起坐在石阶上。

痛哭过的人,感觉身心都空荡荡的。过满则亏,似乎全身的负面情绪都被泄了出去,濯洗一新。

「你还有娘亲可以想。」他长腿一伸,「本王什么也没有。

「这个王爷身份换走了太多……谁稀罕要它。

他看看挂上枝头的月亮。

「小燕子,你知道吗?本王的生辰也快到了。

「真的?」我顶着两个肿桃儿一样的眼睛回望他,伸手比划,「那你想要什么,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准备一份超级超级……超级大贺礼。」

我在贤王府白吃白喝这么多天,陈绚这人虽然别扭,对我也算照顾。我也有幸交到这么一位……朋友。

却听他嘁声:「没有惊喜算什么生辰贺礼。

他回望我的眼睛亮晶晶,笑盈盈,里头盛着碎星。

「本王想要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陈绚的生辰还没到,先迎来了皇家的秋猎。

看见徐依依骑着乌鬃骏马走来的时候,我脑袋「叮」地响了一下。

陈璟的面容,搭上睥睨天下的清贵傲气。

摄人心魄的感觉。

玉冠在日头下曜目,淡红的唇瓣微微勾翘。

「大家随兴,不必拘礼。

最后的目光轻轻然,像是落到了我身上。

可也只是未发一言,调转马头信步而去。

我松一口气。

徐燕飞的身体没好利索,陈璟拥着披风坐在一旁,瘦得下巴尖尖,看上去倒有几分柔弱美。

我还不及感慨,就听得宜阳长公主出声:「还妄称将相门庭……作这副病西子效颦模样。怕是抱恙是假;技不如人,羞于示众才是真。」

我许久不在公开场合乘射,原谅她的无知。

去不能原谅背后诋毁。

夹紧马腹疾行几步:「我阿姊身体不好怎么了?有的人看上去身强体壮,虎背熊腰,也不见得好到哪去。怕是一只锦鸡也猎不着。」

恰好她回头,我也提高了声调问她。

「你说是不是,宜阳长公主?

贤王陈绚已并行至我身侧,红鬃马儿向前扬蹄,由鼻腔里呼出一团啸气。

他眼里有种桀骜乖张的神采。

一个眼波就把「目下无尘」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似是在说:如何?

宜阳长公主显然并不想和陈绚这个「疯子」较劲,悻然离去。

我想起京中传闻,达官贵人们之所以怕陈绚,不止因为他疯,还有言是先帝私下约见,给了他一份密保。有说是遗诏,有说是金书铁契。

总之是了不得的东西。

我不在意那些,京中无稽传言多得很,如今只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占据胸腔。

扬眉吐气,原来这么快乐。

陈绚的面容在阳光下微微发光,倾头问我:「这就开心了?」

「开心了。」

他无奈道:「本王看你是数一数二的没心没肺。

我偏要开心,人生不如意事甚多,今朝得意,不论是仗着哪位爷的缘故,总该多乐一乐——突然,我咬住下唇,别过头去,乐不出来了。

陈绚没问我,而是随我一起入密林。

我们都看到了,那个远处座上赢弱白皙的人投来的探询目光。
如一汪静潭水,要把我浸进去。

我这个人,说胆子大也大,说怂也怂。

陈璟有什么好怕的呢?当时飞蛾扑火一样扑上去,现在却连看他也不敢。

不想。

凡是喜欢把烦心困扰事拖在脑后的,全是我这样又笨又痴的人。

陈绚点化我的额头。

「呆子。」

「想要什么,本王都帮你猎了来。

「哈!」我瞪他,「贤王是瞧不起谁,任凭看上什么猎物,我难道不能自己得来?」

「是,本王忘了。」陈绚笑,「你是能降烈马射雄鹰的飒爽女子。」

降烈马射雄鹰的飒爽女子现在连小小雕花弓都拉不开。

「咳……咳……」我干笑几声,掩饰自己尴尬,「这可不怪我。」

不是我出大话,也不是我诓他。徐依依这身子臂力不足,弱不禁风,连马缰都拉不稳。

我纵有满腹学识经验,也只能摆出个花架子给他看。

一种和煦的笑意在陈绚的脸上荡开。

「还是由本王出马,给你猎两只兔子,待回府的时候烤着吃。」

「兔兔那么可爱……还是麻辣兔头香。

那笑意更深些。

「麻辣兔头就麻辣兔头,都依你。」他说,「你任马儿慢慢踱步,待本王猎到今日晚膳,就与你相会。」

「哎——」我又叫住他。

「鹿肉烤着也很香。

他言:「好。」

陈绚策马,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在我视线范围内,潇洒利落地搭弓。

我坐在马上沿着溪流慢慢走,这里人少,风也舒服。

身侧却响起马蹄声。

李美人?

她的话言简意赅。

「去死吧。」

27

金簪子刺在马身上,我身下的马不受控制地疯癫嘶吼。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当日陈璟宫里藏着的,那幅徐依依作为画中人的画卷,是李美人宫里的宫人「无意」拿到我面前的。

但是为什么,当日是我,今日是徐依依。

图谋害命。

只有我是那个冤大头。

没有时间留给我思考,这匹发了狂的马我压根就控制不住。

我只能尽量贴趴在它身上,死死抓住马颈两侧的缰绳,双手都勒擦得血肉模糊。

由着它这样癫狂地跑下去,不是我体力不支被甩下去,由马蹄乱步踏死,就是我们一起掉到捕兽坑里,得一个必死无疑的结局。

脑中一阵发白,看到远方熟悉的人影已是下意识开口:「陈绚!」

他定定望着我。

事实上他应该比我叫他时,更早发现我处境危险,略一定神后,策马扬鞭往我这里赶。

除了我身下这匹疯了的马,我从来没见过有一匹马能跑那样快。

红鬃飞扬,一絮烟的功夫就挨我那样近。

我……我要坚持不住了。

「你别怕。」

陈绚急得在马上兜几个来回,稳我心神,试图在马上把我揽过去。

可这匹发狂的马,压根就没法子趋近。陈绚一有靠近的想法,它就更猛烈地四方乱冲。

他索性跳下马来,借力助跑,一手勒住我的马缰。

马儿扬起前蹄,嘶吼长鸣。

我一惊。

「陈绚躲开!

他不撒手。

马蹄狠狠踢打在他右肩。

他一手死力稳住马缰,靠着左手稳稳把我揽下去。待我落地,才撒手由着那匹马扬蹄乱窜到了不知何处。

「没事了。」「你……怎么样。

我腿软,立不起来,只能半倚在他的怀抱里,而他藏于袖中的右手臂,此刻我纵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抑制不住在颤抖。

「陈绚……」「本王没事。」他说。

下一刻身体却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从嘴角洇出一行血来。

「陈绚!」他只是不撒手。

「别乱动。」

临近王帐,沿途守着的侍卫乖觉,已有人飞腿去报。试图帮陈绚卸力的侍卫们也被他一应拒绝。

「别碰她。」

等到了王室诸人所在的营地,他终于肯把我放下。

原本恹恹坐在座子上的徐燕飞眼里一下生出光。

我忙忧陈绚伤势,也不敢碰他手臂,小心翼翼开口捻捏话语,怕触了他哪根逆筋,正是一时踌躇—

他反倒先挑眉看我,「你疼不疼?

我才发现,不止是他,我的手和大腿内侧也被磨破,此刻一经发现,刺扎扎钻心的疼。

陈绚单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药酒。

「把手张开。」我乖乖听话。

手指屈伸一下都疼。

「嘶——」「忍着点。」他说。

动作却放缓。

「陈绚。」「嗯?」

「给你自己也擦一擦。

他右手臂下连着的,方才拽马缰的那只手,掌心皮肉都不翼而飞,此刻鲜血淋漓,血渍都淌到了腕迹。

他闻言才看一眼,仿佛刚刚察觉。

「不碍事。」

「给我。」我同他说,「药酒。」「你若觉得不要紧,便由我替你来。

他看了看我的手,把手里拿的棉药后撤了撤。

「本王自己来。

直接把药酒倾洒了上去。

我心里为他不受重视的皮肉疼了一哆嗦。

更揪心的是那只手臂。我看得真切,从放我落地到现在,那只手臂空悬着一动也不曾动。

御医和皇帝一起来了。

那假皇帝看了一眼狼狈的我,想触碰又缩回手去。

太医拿来的缠带被他接在手里。

我往后缩手。

他停了一下,复又更为执拗地抓住我的手,一圈又一圈细致地缠绕好。

陈绚掩着手臂,在一旁沉默以对。

徐燕飞在更远的地方沉默眺望。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被徐依依附体的眼前人,此时眼里的戾气消退,只剩了……专注的柔情。

那种宛如稚子的神情,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我在她小时候也见过。

那时是她在花园里跑跌了跤,膝盖蹭破一块。

附近没有医药,我用了傻法子,沾了沾嘴里的唾液给她伤处涂上。

「妹妹别难过,不会留疤的。

她刚来我们府上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她的。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眼里透出澄澈的光,带些微希冀,一点点望向我。

然后他突然转了脸。

「李美人呢?」他站直了身子朝后面吩咐。

「拖下去杀了。

李美人跪伏在地上。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是伏在那里,未辩驳也未求饶。

我总觉得事有隐情,还想探个究竟。

「陛下……」他回过头来。

「臣妇想再同李美人说几句话。

此位皇帝的眼里已满是霜翳。

「不可以。」

回府的马车中,陈绚的额头鬓角已是浸出冷汗涔涔,唇角泛白。

他在外强撑着不使旁人瞧出异样,此刻已到竭限。

我满心焦灼,碍着他有伤,只敢虚扶他—

「陈绚……」

他一双狐狸眼并不似平日光华,兀兀看我一眼,咬着唇,身子愈发抖得厉害。

而后眸子里的沉色化开,变成一种探寻的柔色,像是在问我,「有你在,我可以放心了,对吧?」

我沉吟一瞬,认真地点了头。

他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还不及完全绽开,他就仿佛把一直攒着的心力顷刻卸下,一头栽到我怀里昏了过去。

我低低惊呼,「陈绚!

到贤王府后,府里养着的大夫匆匆赶到陈绚的卧房。

他一把脉,观面容、探鼻息,又是忙着去外间写方子嘱咐人抓药做准备,转身时递来一把银荧荧的小剪子。

「烦请宽解了王爷的衣裳。

陈绚形势可怖,这样一个不慎便丢了性命的大事,府中侍人多推诿,不敢争着上手。

「给我。」

我手掌还缠着纱,但总还能使得上力。愈到这种时刻,反愈发不想假手于人。

抿着唇执银剪破开陈绚的衣裳,任精赤上身裸露在眼前。手指不慎挨到,被那温度骇了一跳,

我探他额头,自己的指腹冰凉,要被那高热灼伤。

心中一惊,又听得陈绚在病中呓语。

「母妃—心里突然陷下去一块。

他母妃要是还活着,看到此情景,不知要多伤心。

孑然无依的小孩子,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蜀地,又是怎么过来的?

嘱咐小蔷去浸了冷帕子,剪子已绞到右肩膀,我屏气揭开布块,虽然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愣在了原地—

碗口大小的骇人青紫。紫里透着乌色,极深极重,像是乌青色泼染,触目惊心。

胸腔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股难言说的愧疚担忧涌上心头。

他若是因为我出了什么事……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才好?

大夫再看陈绚,只是连连摇头。

「万分凶险。」

他说,「骨骼经络受损尚在其次,眼下之急,王爷所受之伤狠重凶戾,深及脏器,恐怕……」

话未说完他已经跪伏在地。

「王妃,今夜是鬼门关。」

浓稠黝黑的药汁灌下去,那在昏迷中仍被痛楚折磨的人也无意蹙了眉。

刚入喉的药又混着血水呕出来,溢得脖颈被褥全是一片擦不褪的苦药味道。

「陈绚……」

一碗药灌不下去就灌两碗,捏着他鼻头撬开口齿,不敢灌得太急,怕呛到他,又怕错过了时候,未能及时生药效。

冷浸的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陈绚间或紧咬牙关。

从那齿间拼得只言片语,也总是

「母妃—我用帕子擦他额颈。

「在的在的,你若是好起来,我带你去吃天香楼的肘子,五香坊的红枣糕,回远楼的小笼包……

说着说着渐觉出不对来。这些全都是我喜欢的,但我不知道陈绚喜欢什么。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陈绚口中突然迸出这句话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掩他口舌,不吉利。

动作做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可笑,转而去舒展他那渐渐和缓开的眉宇。

他居然在笑。

究竟是梦到什么了?

小蔷再来换拧好的帕子时,脸上也有了愁容。

「小姐……」

她声音吞吞吐吐,「小姐自己还带着伤……

「不碍事的。

我朝她微微一笑。

我早知道的,小蔷是好心肠的丫头。

若是旁人受了徐依依那番折磨,只怕要咒人早死,谁还要来过问关切这身子累不累。

至晨晓时再触,陈绚的额头终于恢复了正常温度。

大夫也在外间一夜未走。

他说,「王爷高烧已退,只肖今日醒转,性命应当无碍。只是……」

「只是王爷手臂肩颈,也是受了极重伤损。待王爷脱险,定要好好调养,不然恐有……致残隐患。」

我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来—

「那也值了。」

陈绚不知何时醒转,低低咳几声,落到我耳朵里,只觉得五脏六腑和他的伤处一道牵着疼。

他对大夫说,「你不要吓她。

又问,「给王妃看过没有?

「我?」

我忙摆摆手,「不用为我费心。

「那不好,解了再看一遍。

陈绚佯装怒意,若不是他行动不便,只怕要亲自动手拆解。

我也只得应了,答应稍后让大夫细瞧一遍。

「罢了。」他又反悔,「先放府里的大夫回去歇息罢。

大夫忙不迭告退。

我问他,「怎么又变了卦?

「一会让他们去城中医馆里寻一个女大夫给你瞧。」他说, 「本王记得你腿上也有伤。

「哦。」我答。

屋里人怎的都自觉退了下去,气氛变得有几分怪异。

我做不到没话找话,见他好了虽然开心,好像也错过了扑上去欢庆他死里逃生的时机。

他笑,还打趣我,「眼下青青,小娘子,看上去你很担心本王?」

我倒是被气笑了。

「折了一根锁骨一根肋条,亏你还笑得出来。

「若不是被看出端倪,你是不是还打算死撑下去?又是谁教给你这受了伤都不叫痛的学问……

「你知道就好了啊。」他打断我的话。

「本王难受的时候,有你陪着就够了。

我竟不知答什么。

饶是默默了好一阵才问他。

「为什么救我?

冷面冷心,心如蛇蝎。是旁人对贤王的判词,我不信。

可我与他相识并不久,如此舍命为我,我不懂。

陈绚看着我的眼睛,敛了笑意,好一会才说。

「徐燕飞,我梦到你了。

29

陈绚脸上添一些奕奕神采。

「梦里面你好凶。戴一顶雪白的小貂帽,背着箭弩,骑在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上,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昂头骂我。」

他学出一个凶巴巴的古怪调子,「喂,还不快跑,你不要命了吗!」

说完他失笑,「也不知道你哪里生来的那么大力气。本王当时十岁,居然就被你一把腾空拎起。拼力挣扎,反倒连累你一起从马上跌了下来。」

我饶有兴趣地听他继续说。

「雪地松软,你在地上打一个滚儿就顺势爬起来,用手指着我,『本小姐好意救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还没回嘴说你多管闲事,就又听到你说,『糟了,是熊啸。』」

「你拉起我就跑,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覆了雪的密林,身后那只张牙舞爪的黑熊发了疯狂奔过来,一跑一惊震得树林晃动,枝桠上的积雪纷纷沓落,像是飘了场新的。」

「那一刻我想:是哪里的小傻子一定要来陪我赴死?

「我不想死前还背着一条人命债。可你手劲太大,攥得死紧,我怎样挣都挣不出来,因此也只能随你一起……

「等等。」我突然有些头晕。

不知为何,他在讲的场景,会与我总做的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重合。

从小到大,我做过的无数个被熊追赶的噩梦里面,好像也是牵着一双手的—

「然后……怎么样了?

「熊要扑近时,你射了它一箭。女孩子家用的弓弩力薄,也只伤到了它皮肉。那熊怒吼一声,反一跃三人高带着疾风扑过来

「扑了个空。」

「我们偏移几步,踏进了一个深坑。

他又接着说,「那坑原是捕兽用途。因那位皇帝说该次冬猎随行者众,恐有踏错误伤,因此下令将内里竹签尽数除去,却阴差阳错却保住了我们的性命。」

他嗤笑一声,是对先帝不屑。

「那熊在陷阱外徘徊,怒声嘶吼了几次,到底是没敢下来,走远了。」

「我跌伤了脚,瞒着没同你讲。看你踮着脚尖眼巴巴朝外看一看,还宽慰我,『你也真是倒霉,这样的凶物,在冬日一般睡得沉,轻易见不到真容。准是这次来打猎的人太多,把它惊醒了。』」

「而我看着你笑,说,『是我故意把它弄醒的。』我眉头一皱,看向陈绚,脱口而出,「你有什么毛病?

他反倒又笑了。

「你当时就这么说的,『你有什么毛病』?

「本王没有什么毛病,只是不想活了。

「我母妃被安上一个祸国妖姬的名头,含恨赴死。我也想死得惨烈些,叫那皇帝记住,最好连尸骨也不要留存,趁着雪天尽没个干净。」

「陈绚……亲者痛仇者快,他若不在乎你又怎会在意你死活,为你心伤者又何苦被伤心。」我困惑,「你讲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梦境里的人会做出格的事情,却不是桩桩件件都能在梦里得到解释。

他看着我,眸色深沉。

「是你救了我。」我救了……他?

我摇摇头,「我不记得。」除了那些残破的梦境,丁点都想不起来。

那场大病带走的,父母守口如瓶的,这些过往记忆,不知被神仙掖到了哪里,今日才因陈绚重见天日。

可我并不会因此雀跃或沮丧,太过兴奋或悲戚,牵动情绪去为一件如此久远的事情折神。

我只是觉得惊奇,感慨命运原来早就让我们有了这样一番奇遇。

可九岁的徐燕飞和现在的徐燕飞,到底是不同的。

「本王记得就好了。」他说,「报你的恩,偿你的债。债主只要记得收就好。」

他又唤我的名字,「徐燕飞。

敛了平日的戏谑,添上郑重神色。

「自那日起我们便再未见过。

「如果本王在你身边,定会护着你,绝不能有任何人欺负你。」

「现在和将来。

「本王决不食言。

我好像添了个儿子。

看着床上这个半身缠着纱带的人不禁发笑。

护着我?

一个自己吃饭都做不到的人,护着我?

那我徐燕飞也太弱鸡了些。

「来。」我对那仰躺的人吩咐,「啊——张嘴。」他乖乖照做,勺子挨到唇边又不肯进了。

「烫,你吹一吹。」我深吸一口气。

陈绚这些日子愈发登梯上脸。

扮弱拿乔,使唤我他是数一的好手。

「娘子,本王饿了。

「娘子,本王渴了。

「娘子,把那册书递给本王。

「啊,本王拿不住,你念给本王听。

「娘子,本王觉得有些冷,你拿个手炉来帮本王暖一暖好不好。」

「娘子,本王又有些热了,要不你帮本王去件衣裳……我发誓我绝对是百依百顺,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于人,就是情绪到顶尖了也难免失控—— 「陈绚!」

贴身姆妈也没有这么伺候的,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侍人的份内之责,最后全归了我。

可他行动不便,说到底是因为我。

忍着。

「本王就想让娘子来为本王沐发。

我一面打着襻膊,为他搓揉发丝的同时一面恨恨出声。

「陈绚,你差不多得了啊。

却不想他反而十分委屈。

「唉……本王是不是又招人烦了。

那语气软软的,像是初入口的桂花糕不够甜,又或者是后厨往菜里放多了盐。总之,听着像下一刻就要撅着嘴巴找娘亲告状,未长成的娃娃般惹人心疼。

「也不知是怎么才成了这番模样,你说是不是,小燕子?

那双狐狸眼与幼兽同源,看着我便再放不出一句狠话。

惯着。

继续惯着。

现在我轻轻地在勺面上方吹一吹。

「好了,你再试一试。

他依言含了,眼睛弯起来。

「这粥味道不错,你等下也尝一些。

我说好,又把粥依样徐徐吹了才送到他嘴边。「啊——不知几岁稚龄,谁家的黏人团子。

长不大的孩子。

孩子。

我突然想到,如果失去的那个孩子长大了,我是不是也会这样手把手地为他喂饭、穿衣,为他拢发,扎几个可爱的小发髻带他去花园里玩,听他奶声奶气地唤我— —。

可惜他在这世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你这样沉静做事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陈绚不知怎的,只管看我入了迷。

见我看他,他又解释,「本王是说你里面的灵魂好看。

笑死,他还能透过这副躯壳看到真正的徐燕飞不成。

但既然不是轻佻打趣,他诚心夸我,我也受用。

刚想朝他笑,却不想他又蹦出一句来。

「你为陈璟也做过这些事情吗?

我笑容直接僵在脸上,然后连眼都不抬,把粥放下就走。

「诶——」他有些慌了。

我一回头,就看见半副侧起的身子和一只停在空中的手。

那对瞳孔微微闪动。

「贤王。这些日子,恢复得也好许多了吧?原也不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倒不如趁早下地走动,说不定能早些恢复如昨。」

说完我就走出去。

贤王府的星并不如外祖家院子里的亮。

哪里的都不如外祖家的夜空亮。

而那个孩子和外祖,是不是都已经化作星逗留在了银河天迹?

回了房间,倒头便睡,无人入梦。

我为陈璟做过的,更挚切亲密的事情也做过。

最喜欢他的时候,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假辞色。

他有夙愿,我为他一步一叩头求去神庙;他病了,我守在他床边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他想吃苏杭小菜,我一点点学起来;他随口一句喜欢风吹铃动,我便爬上爬下亲手系于檐下一排翡铃……

一腔情愿,事与愿违。

第二天我开门的时候愣在了当地。

院里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架秋千。

「这是?

我抚上那缠裹着藤蔓的支架,一朵朵热烈绽放的向阳之花,混着朝晨未褪尽的水露,清馥芬芳,沁人心脾。

「这是本王的赔罪礼。

陈绚笑嘻嘻走出来。

「昨夜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他果然能下地,只是走得颇坎坷,牵一发动全身,他伤得又颇重。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秋千?

我外祖家里就有一个专门为我做的秋千,那是外祖还在的时候,上面常绞缠着好看的凤仙花,翅尾翘然。

外祖就在身后推我,高高抛出去,只剩我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飘。

我以为没人会再为我费心思了。

陈绚说,「你快坐上去试一试,看称不称心。」「可惜本王手不好,不能推你。」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没事,我可以自己荡。

我直接站上去,借力使力,飞得高高的。

「怎么样?

我看着他忽远忽近,只有那双狐狸眼里盛着的笑意没变过。

他只是站在下面笑。

「真好。」

那一刻我有一种眩晕的错觉。

他的伤渐渐好了,也开始喜欢在花园里逛一逛,却总要缠着我一起。

我一面搀着这个高我一头的人,一面恨恨,「你伤的是上身,不是腿。」

他把手臂搭在我肩头,「右臂痛了,左臂也说,要歇一歇。

那左手打一个转停在我脸颊, 「脸颊生得这样软,就该捏一捏。」

「陈绚!」

哪里是没好,分明是心坏了,仗着我好欺负。

我有些气喘,头也有些晕,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近来总是如此,头好好的突然就蒙一下,也不知是不是体力付出巨大,饮食没跟上位。

要不是贤王府的伙食好吃,我才不稀得伺候这位爷呢,哼。

陈绚生辰那日,我给他张罗了一桌好吃的。

陈绚坐在主位上,看我忙进忙出,两只眼睛恨不能化作鼻孔出气。

「绝世贺礼?就这?

我才端上桌最后一道汤,擦了擦手,伸手指他。

「闭嘴。我跟着后厨的大师傅们学了好多日子的,你一滴都不许剩,全要吃光。」

他问, 「那你每天遮遮掩掩不许人看,自己在屋里鼓捣的是什么?」

「那个……」我手一挥,「没什么。

其实是想准备一个精巧脱俗的贺礼的,但是不太成功,我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陈绚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来,坐本王身边。

「哦。」

看在他今日是寿星的份上,都依他好了。

他把每样菜都尝了一遍,丞相府那坛埋了十年的酒也请了出来。我要听他夸我,自己也乐颠颠大快朵颐。

「嘴角要咧到耳根了。」陈绚说我,「本王怕这当属你自己心里的绝世贺礼吧。」

我吐吐舌头。

后知后觉陈绚伸了一下手,「你干什么?

他给我展示手里的饭粒。

「你这个人总能把饭吃到脸上。」他说,「本王第一次帮你取下的时候你还会躲开,现在不会了。」

「我……」没反应过来。

却不想他一把拽过我拉到床榻,倾身压住。

「你……做什么?

顾及他有伤,我不敢使蛮力拼挣。

「徐燕飞,你当本王真能把小时候的一点恩情记到现在?

语调清冽,带一点点刚才的酒气。

「本王不是那么容易心怀感恩之人。救你,只是因为喜欢现在的你。」

「你懂吗?

他的鼻尖要挨到我的,目光里盛着一个惊慌失措的我。

不同于合欢酒那次,他现在认真得让我害怕。这些日子借着养伤总动手动脚占些小便宜,但情况与现在又全不同。

「把你,当礼物送给本王。

他眸中浮沉,欲火燎原。只撑着一丝清醒发问。

「徐燕飞,你喜欢本王吗……哪怕一点点?

「陈绚……我 ……

我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突如其来的头疼替代。

剧烈的疼痛晕眩,疼到要裂开。

我捂着头想看清眼前人翕动的唇瓣,近在咫尺的皎白面容,却怎样也看不清。

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分辨出自己的处境。

目之所及是一片赤红织锦,搀着金丝线绣的翩迭凤翔,袅袅婷婷的熏香絮进鼻腔。浮光掠影,掠开一弯带着红玛瑙手钏的藕臂,腕际一块燕子形状的胎记。

我变回徐燕飞了?

似是有位一直守盼的人得了消息,匆忙进殿。

「你醒了—

31

那人一袭白衣,清隽面孔,长眉目澈。

还是那般似水墨描摹出的神仙人物。

此时目光如炬,已是不管不顾握住了我手。

「燕燕—我下意识缩回手。

这个人,我……我 ……我真的变回来了。

「怎么了?

我不知道。

如果一切都扳回了原位,我终于变回了我,他们终于变回了他们,所有事物不过是都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为什么……我还会莫名失落。

我两只手微拢在一起,昂头看他。

陈璟,夫君,皇帝,我瞒着所有人满心满眼心心念念了八年的少年郎。

他变了吗?

那……我是怎么了?

「是不是吓到了?」陈璟看出我不对劲,眸中殷殷关切之外,再添疼惜。

「你们都退下去。

我在床上环膝,心里只是想:陈绚怎么样了?徐依依又怎么样了?

我走的时候是那个架势,现在……殿里很快去了个清静,连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小苏也退出去关了殿门。

陈璟坐在我身旁,仍是不依不饶拉过我的手。

「燕燕。」温温凉凉的指腹覆上来。

他这双手常年没有温度,我曾笑说他玉骨,今日这掌心却滚烫。

他垂了眉眼,嗓音温润。

「以后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我试图把手抽出来。

「我还没说原谅你。

不是这么容易的。不是他只要表个态度,我就摇摇尾巴冲上去继续日日卑微求一个笑脸。我也会累的。

更重要的是,光,消失了。

我少时当陈璟是神仙,下界渡劫的那种。每每望之,羡慕感慨女娲娘娘从哪捏出这样钟灵毓秀十全十美的人物,也不禁嘴角上翘仿佛他好就是我好一般。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变了。

陈璟问我,「你渴不渴?若是饿了,朕就嘱咐他们准备些膳食。」

「不必不必。」我忙挥手止住,疑惑他今日过于殷勤,也许是心生愧疚,「我喝口茶就行。」

「这茶有些烫,朕帮你吹一吹。

陈璟已经掀开茶盖徐徐呵气。

「不用了。」我只是朝他张手,「直接给我就好了,我的手臂又没折……」

说到一半我说不下去了。

我手臂没折,有个傻子却差点废了整条手臂。

脑袋尚没完全清楚,余光里仍是一片混沌赤色。

「我怎么穿了这件衣裳?

「燕燕,朕早说过,红色最衬你。

这话在我脑中转了一臾后,我背上突然生了芒刺。

是有人说过我穿大红色好看,却不是陈璟。

我幼时爱穿红,但是有好事者嘲讽我张扬,说我穿上像个蹦蹦跳跳的红烧猪蹄,害我哭了好几个半日。

除此外穿一件坏一件,我娘好容易哄我穿上新衣裳,不过上身了半晌,浆洗晾晒一轮后再寻出来,就裂了好长一条口子。

我气急,赌咒再也不肯穿裹,哪怕还是外祖特意托人捎来的生辰贺礼。

除了我娘和外祖,也只有徐依依夸过我穿红色好看。

陈璟怎么会觉得我穿红色好看?他巴不得满国都里的闺阁小姐,都不施粉黛不饰钗环留个真素净才好。

「但你只能穿给我看。

面前的陈璟笑起来,原本清浅的眉眼幻化出几分妖冶。

「阿姊。」

32

眼前人不是陈璟,是徐……徐依依!?

他握住我的手腕,细细摩挲那处燕子胎记。

「阿姊知道我盼了多久?

我觉得头皮发麻。

「你什么意思?

她盼着我做回徐燕飞,而她占着陈璟的身份……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报当年在府中的轻视之仇?

可陈璟喜欢她我还没找她算账呢……不对,陈璟喜欢她本来也不是她的错。

她不会这么心胸狭隘吧?

她在府里过得不好,也不能全怪我。我是因为她总抢我东西才不亲近她,可从没欺辱她……

却见他勾起一个笑,眼里映着心惊胆战的我。

「阿姊,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看不出吗?

有那么一瞬我可能失去了控制自己表情的能力。

心意?

她管这叫心意?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从我第一次见到阿姊的时候,我就觉得……阿姊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阿姊对依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饿了吗?』

「那一刻我想啊,阿姊,你可能不信。我在想啊,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关心我。」

「后来……夫人对我冷脸,父亲也作势要将我赶出去。只有阿姊,你问我,『你一个人睡觉害不害怕,要是害怕的话,可以来和我一起,好不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眼睑。

「阿姊啊。」

「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阿姊也没有什么朋友。可是阿姊每次带我一起出去玩,遇上其他小孩子,总要向他们说,『这是我妹妹,亲妹妹。漂不漂亮?』

「我跌伤了,阿姊会哄我说『不痛不痛』。

「我过生辰,阿姊会拿出自己攒的银子给我买下摊子上最贵的一只钗,阿姊说,『我们依依,其实不用戴什么钗环就很好看』。」

我瞠目结舌。

「所以……你还留着那钗?

那不是多名贵的钗,甚至都不是金玉铺子的高价货,但确实是我当时仅有的几两碎银子能买得起的最好礼品。

就这样一支钗,徐依依存了十年。

「可是……」

可是如果仅凭这个就说对我生了心意,我完全不能信。

我甚至觉得,她是在诌一个大谎骗我,只为了看我又被告知是骗局的那一刻的仓皇狼狈。

更何况,她对我并不好。

「阿姊。」他眼中闪着光。

「阿姊肯定想,怎么都看不出依依的爱意。

「阿姊,依依也不想总是跟阿姊争东西的。只是阿姊对他们太好了,依依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依依真的,做不到。」

「阿姊,阿姊不是最喜欢依依陪在身边的吗,小蔷那个丫头又算什么呢?阿姊怎么能说她招人喜欢呢?

「阿姊,红裙子只穿给依依看不好吗?

「阿姊,那只白猫真的比依依还有趣吗,丢了眼睛也是?

「阿姊,怎么能把对依依的好分到别处呢?

他轻轻叹气。

「阿姊得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啊。

他又低声笑一笑。

「所以阿姊,你怎么能喜欢别人呢?

身边的软垫突然被狠狠砸锤,吓得我一颤。

「本来我都讨得了陈璟和他母亲的欢心,皇上却下了要你们成亲的圣旨!」

猩红血丝从他眼角爬到瞳仁。

「你知道你出嫁那日我有多恨!

我觉得那一下像是砸到了我心上,徐依依也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疯子……疯子!

徐依依是个疯子!

「阿姊莫怕。」

他反倒恢复镇静,撩起耳边一缕碎发,还试图遮褪眸中凶戾,好言劝慰我。

「好在现在都扳正过来了。

「从此没有什么能把我们两个分开。」他笑一笑,「阿姊,我去下令把他们都杀光,就剩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你……」我怔在原地,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阿姊莫不是,舍不得?

眼前人的眸子又一点点暗下去。

覆上在夜里,凶兽会露出的那种目光。

「阿姊舍不得的是哪一个呢?

「我……」

我觉得我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今日所见太过惊世骇俗,早已超出了我的认知。

至于什么所谓舍不得哪一个的问题,我的期望当然是保全所有人。

可他却不这样想。

他扣住我的后脑,看着我,像要从我眼中寻得答案。

然后他眼中异光愈燃愈烈,终于按捺不住慢慢压下来一个吻。

那一刻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被我的妹妹,亲了?

然后他要做什么?

等他的手压上来的时候,我承认我慌了。

眼见着事态状况越来越无法控制,我只得强压心神,试图找回一丝理智。

照这个样子,恐怕真能如他所说,杀光所有人。

手指颤巍巍,手臂颤巍巍,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玉枕,指尖扣住,手掌抓牢。

那一刻我调动全身气力,咬牙奋起,终于抄起那个硬邦邦的沉东西,砸到了眼前人的后脑。

他身体一萎顿,昏厥在床后再无声息。

33

陈璟醒过来的时候,我正抱着玉枕死死盯着他。

一次不行,咱就再砸一次。

却不想他一睁眼,眼中已经消退了先前的戾气疯魔。

他长臂一揽拥过我。

「燕燕—我放下了手中的玉枕。

是了,这下没错了。

连拥抱都克制的,这才是陈璟。

终于,一切都复归原位。

陈璟做回皇帝,我做回徐燕飞。

小苏眉开眼笑。

「娘娘终于又准小苏贴身服侍了。

之后一段时间。

陈璟忙着去批复整理这段时间丢下的政事,我则带着宫人百无聊赖逛后宫。

看过几个月的风景,换了心境就换了样子。

小苏拿来后宫账目开支让我过目的时候,我也突然想到: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啊?

我一点也不喜欢翻核账本,一点也不喜欢处理那些琐碎事务,一点也不喜欢揣度人心看人脸色。

我只想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舒舒服服的,不用在意别人目光。

可我刚进宫没有意识到。

我当时觉得:只要每天看到陈璟,能为他分担,最好再得到太后赏识,就是我每日生活的最大动力。

最近却越来越多地问起自己一个问题:值得吗?

我不是为了做皇后而做皇后的,我只是为了一个人。

如果不在这里,我可以去北疆看雪山,踏马草场;可以去水墨江南,泛舟湖上;也可以去看看蜀地的风土人情,尝一口过瘾的辣子。

可我现在连宫门都出不去。

我为了一个人,丢了自己。

可那个人,又何曾珍惜过我?

我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候披头散发在夜里坐在床边,把举着火烛来探视的小苏吓个半死。

现在看着御花园里明显有凋落之感的花木,我也无端想到—

要是这里有一架秋千就好了。

飞飞荡荡,或许能翻出这宫墙。

「娘娘?」

我出神望着宫墙上的一截蓝天,直到小苏多次提醒才反应过来。

「恩?怎么了?

「皇上身边的顺公公来传话,说皇上邀娘娘一起用膳。

「哦……本宫知道了。

皇宫里的食物,精致规整,没有烟火气,一点也比不上贤王府的可口诱人。

我想府里那位厨子了。

「燕燕。」

陈璟为我夹了一箸鱼肉。

「多吃些,你太瘦了。

我默默扒拉自己的饭碗。

「谢谢。」

我开始想:我们这么生疏客套,没了我的一腔热情,像什么?

单靠一方维护的关系,注定要走到名存实亡这一步。

我吃饭吃得兴致缺缺。陈璟本也寡言,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的相对无言。

但他竟然破天荒主动开口。

「你想怎么处理……你妹妹?

我知道,宫里秘密抬出了一批江湖术士的尸体,是徐依依的手笔。

不是第一批。

达成了她的目的,就失去了价值。

可她做皇帝期间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至于对我的心思,让我诧异之余,也感到后悔。

我后悔没有告诉她,什么才是人与人之间正确的相处方式;后悔忘了她一个人在府里生活的也不容易,而我没有教会她分辨是非;后悔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对她再好一点。

如果她见过的好多一点,就不会为了我们一点幼时的回忆耿耿于怀,以至于错认为那是爱意。

「她既然没有做什么,就算了吧。

陈璟默默,临了也点点头。

「好吧,都听你的。

他还说,「朕今晚想留下来。」

34

留下来。

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说要留下来。

其实……算起来,我们只真正同床过一次。

怀上孩子的那次。

那次陈璟喝醉了酒。

他平时从不沾酒。也许是他生辰的缘故,被我拉着灌下几杯醉花酿后,脸上就生了红晕薄云。

酒量不好。也许他们陈家人酒量都不好。

可他轻颤着睫毛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时,我心里的雀跃被层层荡开到最大。

我是清醒的,他不是。

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既然成了亲,他却不愿意与我同床。

可当一个人还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自我欺骗的时候,我总能寻到许多理由搪塞自己。

现在我们躺在同一个地方。

同床共枕。异梦。

我悄悄把手放到心脏的地方,感受它如今的跳动。

陈璟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 「燕燕,我也许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我轻轻启齿,「为什么会这么想?

陈璟的声音恍若混着氤氲夜雾,浅浅渲开。

「你知道的,我的母后,她是个真正拥有雷霆手腕的人物。」我知道的,当今太后,昔日执掌中宫的皇后。

既可在朝堂动荡时,并肩先帝出谋划策;也可于一切既定时,使铁血手腕斩杀宠妃,以防惑乱君心。

是真正凭己一人之力为先帝平后宫,稳前朝,除后顾。

「母后所做颇多,所求也不过是后宫安稳,天下太平。

「可母后要我担起这个担子……我却自小就不是她期许的皇子模样。」

太过良善,太过软弱,太过优柔寡断。

这是我跳脱出徐燕飞后看到的。

陈璟轻叹一口气,在这寂静深夜里清晰可辨。

「徐依依。」「我们谈谈徐依依吧。

他说,「我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很……注意她,因为觉得她与我很像。」

一样的清濯出尘,一样的不受宠爱,一样的不喜欢人群……

他以为他们是同类。

而我,终归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

我吸一口气,手指掐着被角。

「那你对我好,也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不全是。

还有他所受的教养和难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

「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我以为那样会伤害到你。

「却没有想,你会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

「现在我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燕飞,你或许还怪我。」他说。

「可我想……重新来过。

他放下最后一个咬字,落在我心上,不知究竟生了什么枝蔓。

陈璟付诸实际,从陪我吃饭开始。

椒房殿里用膳的人多了一个,小苏捂着嘴巴笑。

「娘娘之前总说见不到陛下,现在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我心未生欢喜。

我看着他的身影。他现在愿意和我谈笑,会主动问我每天的趣事,会和我评点宫里的糕点并不如儿时的好吃。

我看着他,和之前情窦初开的自己叠起来。

他如果之前愿意这样对我,那该多好啊。

陈璟多日如一,宫中也传出了伉俪情深的美闻。

太后同样欣慰。

她把我们叫到她宫里,亲切地拉过我的手。

「好孩子,早日给哀家添一个皇孙。

孩子。

我下意识看向陈璟,撞上一双同样望过来的眼睛,那眼里含着克制的期冀。

我忙看向别的地方。

晚上的时候,陈璟来到我的寝宫。

「孩子……」

许是察觉到我回避态度,他也转了话头。

「我不会勉强你的。

「但是我们重新举办封后仪式,好不好?」他携住我的手,眼波柔绻。

封后仪式。那个举行了一半,那个被我期待了许久,又被我自己亲手毁掉的仪式。

皇上……护住了身后的贤王妃。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燕燕,要的。」陈璟第一次打断我说话。

「朕想告诉天下人,你是朕唯一的妻子。

那一瞬,我想起的居然是娘亲嘱咐过我的话。

「皇后不是妻子。

李美人死了,他还可以再收别的妃子。

他不喜欢徐依依了,也还可以喜欢别人。

我惶恐这誓言,不过是金屋藏娇的泡影。

「朕会为你虚设后宫,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其他人。

陈璟说,「燕燕,我们回到从前,好吗?

回到从前。

谈何容易。

35

皇后册封仪。

我头戴凤冠,大红色皇后吉服上绣绘展翅欲飞的彩凤,裙摆长长逶迤在身后。

今日之仪式,比之上次,场面隆重与众人重视之心有过之无不及。

众人揣度圣心。圣上用心。

连我眉心花钿,皆是陈璟一笔一划描摹。

而今辰我坐在他对面,与他之间不过一个手肘的距离。双手放在膝头,心间是不亚待嫁之日的局促。

「陈璟……」「嗯?」

他停下手中笔触,凝神看我。
我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自认没有娘亲那般大刀阔斧收拾感情与心情的智慧和魄力。

我甚至辨不清自己的内心,原本荒芜之地如今欣欣向荣。似乎其间最显明也只是,对自由的渴盼。

陈璟眼看着我,眼里却慢慢盛了笑意。

「你是不是紧张了?

他一只手拉过我的,另一只仍执笔在我眉心描画。

「放心,我在你身旁。

此时我立于殿上,俯视殿下诸人。

心头一刺。

陈绚和徐依依并立,皆向这边投瞩目光。

一个是卷滚惊涛骇浪,一个是伫藏万年坚冰。

陈璟与我携手。

读旨的太监已高唱帝后同心。

三个月前,我从殿前滚落,牵累三人混了魂魄,得了一段奇妙的命运之旅,顺带识明这些年自己无谓的偏执。

今日未出意外,我顺利与他并肩,圆了少女夙愿。

目之所及却不止是他。

36

礼成之后之后便是宫宴。

于席外再见陈绚,他抬眉,「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并不客气。

我说过了,只有在我认为熟稔的人面前,才会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的坏脾气。

陈绚就笑。

「小燕子,宫里的饭没有我们贤王府的好吃吧?

我嗳呀长吁一口气。

「可不是,我都想死那位厨司了。

「就只想厨司,不想本王?

陈绚遮在我面前。

「就算宫里的饭再不好吃,你也不打算回去是吗?

我抬头看他一眼。

尽会说风凉话。这是我想不想的事吗?这是我压根就出不了宫的事。

毕竟我也不能跟陈璟说,「陈璟陈璟,你给我道旨令,放我出去,让我去贤王府吃顿饭好不好?

陈绚看着我,气笑了。

「徐燕飞,你有的时候真的愚钝得让本王生气。

……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训我!

我还想朝他发个脾气,他又正了颜色。

「准备了礼物,为什么不拿出来?

……因为丑啊。

我知道他已经看到我放在房间里的丑木雕了。说来惭愧,那个小人雕得奇形怪状,呲牙咧嘴。上色也没上好,还剜破我指头两次。

陈绚问我,「徐燕飞,你在怕什么啊?

……我怕他生气啊。

我怕他见到那个木雕小人,以为他在我心里就是那个样子,然后大发脾气。

他也不是没做过更幼稚的事。

「你……」陈绚气恼,又逼近一步。

「皇后娘娘。

从席间又出来一人。

此人玉树朗朗,眉宇轩昂,带着一股子少年人专有的英气。

郝小三!

「贤王。」郝小三朝陈绚示意。

目光落到陈绚扯着我袖角的那只手上。

陈绚收回手,一甩手,丢下句「告辞」便扭身走了。

……莫名其妙。

郝小三却留了下来。

他朝着我笑。

……我不得不承认郝小三现在是真的好看,是我遇见陈璟之前最仰慕的那种意气英雄的模样。

「皇后娘娘。」他开口,又笑。

「……我还是想叫你徐胖燕。

我擂了他一拳,知道小时候的情分还在的,激动道。

「郝小三,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了!

他哈哈笑。

「你也不丑啊,徐胖燕。

我们在外面叙了好一会旧情新闻……准确地说是他给我讲边塞趣事,我听着。

我好羡慕啊!我也想在月亮下大口啃西瓜,我也想围着篝火跳舞,我也想唱歌,我也想骑马……

我真欣慰郝小三看到了这一切,也愿意分享给我。

最后分别的时候,他还认真跟我说。

「徐胖燕,无论你是谁的皇后,都是我的徐胖燕。

「之前是你保护我,现在我会作为臣子,作为朋友,一直保护你。」

我鼻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回宫以来最让我想哭的人。

「郝思秦,谢谢你。

我不知道除了无趣还有什么可以形容我的皇后生活。

我已经彻底放弃了刺绣,改画丹青。

画流云,画骏马。

要不是小苏死命拦着,我也是很想在院子里练练剑术耍耍大刀什么的。

但我也知道,就是想想。

在我画到这月第十幅四不像的骏马图后,我按捺不住去找了陈璟。

陈璟刚批完折子,从殿里出来,轻轻牵住我的手。

「你怎么来了。

「我……臣妾想……骑马。

我小心翼翼察他脸色。

「臣妾想出宫……京郊马场。半日就好……不知陛下可允准?

「燕燕。

陈璟的动作轻轻顿住。

「不是说好了不要与朕这般生分。

他把眉眼间一抹疲惫的倦意掖藏起,清浅笑意微微荡开。

「等我有时间了,我陪你去。

我……想拒绝。

陈璟压根不喜欢骑马。

这不是陪伴,是迁就。

我把自己手从他手中轻轻抽出。

「还是算了……

陈璟没有再追问我,他是个会把所有事情含在心里的人。

可太后不是。

太后再次把我叫到寝宫。

她对着侧殿的观音龛燃香。

「皇后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皇上现在既然在意你,也该趁此时机要个子嗣。

她合着手掌看我一眼。

「哀家知道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

「可是心是留不住的,只有能抓在手里的才算。

「身为后宫女眷,最重要的就是为皇帝开枝散叶。

「不能独宠。皇后,你是贤后,莫要走错了那蛊惑君心的妖妃路子。」

我觉得心情十分沉重。

当初陈璟收纳李美人时,太后也是给了我类似说辞。只是没有今日严重。

她大概是觉得,一个教唆皇帝专宠的皇后,比一个善妒的皇后更不能容忍。

太后的贴身宫人进来,在她耳畔说了什么。

太后点点头。

她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离了太后寝宫不远,眼见着由宫人引进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头戴帷帽。

偏偏进殿时被风扬起了纱巾一角。

我不过一瞥,就呆愣在原地。

徐依依?

又冷静下来细想,徐依依应该不会出现在太后寝殿,而那人颌面尖薄,与徐依依并不尽然相同。

是李美人。

她没有死?

我佯装着在太后寝宫附近踱步,遣散身边宫人,只留下了小苏 一个。

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在出宫的必经之路上蹲守到了她。

趁无人注意一掌劈晕护送她的宫人,挟扼着她进入竹林。

我掀开她的帷帽。

「李美人。」真的是她。

她不急,反而笑着看我。

「皇后娘娘。现在是真正的皇后娘娘了。

她走的时候我还没正式册封。我也还没忘记,我的册封礼之所以在前夕毁掉,其中就有她暗中操盘的功劳。

我一手抵在她喉前,一手钳着她手臂。

「为什么?」

她脸上恬恬淡淡的笑意,与徐依依有几分神似。

「皇后娘娘莫怪,民女不过是棋子罢了。

我心中疑云更深。

「谁的棋子?

她淡淡然。

「贤王妃。」「徐依依?

我努力厘清脑中的混乱脉络,把之前错过的相关细节一点点拼凑在一起。

「莫非……是她指使你透露御书房的画像给我?

徐依依说……对我有非分之想,她不想让我继续喜欢陈璟,选择把陈璟喜欢她的真相揭开给我看,我也可以理解她的动机。

却不想李美人又说。

「不止如此,民女进宫事宜,也都是贤王妃一手操办的。

「而且民女进宫前,曾在贤王府受了三个月的调教。专学贤王妃的行为举止,谈吐做派。」

「民女进宫后,与皇帝相遇,相遇时说的话,都是被人一早安排好的。包括民女爬上美人的位置,桩桩件件,全是贤王妃指点要求。」

我觉得头皮发麻。

徐依依……她心机如此深,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我突然想到她之前说「我都讨得了陈璟和太后的欢心……

居然都是她一早安排好的!

从让陈璟喜欢她,到让我发现陈璟喜欢她,包括李美人这个有力的替身佐证……

全是算计— 全是算计!

我压下心中撼动,又问李美人。

「贤王……也知道此事?

李美人并未否认。

「是。」

我觉得自己后脊也一阵阵发凉。

他们两个……我还当陈绚是朋友。原来从一开始不过就是被人玩弄于掌心。

我又问她。

「那你为什么要害她?

既是背后之主,为什么又要谋人性命;既然谋人性命,又为什么还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李美人唇边浮起一抹笑。

「因为太后啊。」

她说,「太后看不惯贤王妃做派,让我暗下杀手。」

「贤王妃能给我的太后同样可以做到,还能许我自由。她下巴微微扬起。

「何乐而不为呢?

我手指往前抵一分。

「她许诺你什么?

李美人微微垂目。

「无他,供家人安稳度日的银钱罢了。

我又问。

「今日为何进宫?

「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不是穷途末路,便如此和盘托出,不怕我生了杀机吗?

「没有关系啊。

她眼皮一掀,面转狰狞。

「反正民女的亲人,已经被贤王妃派人杀光了啊。

说完她从袖中扬起一把粉末,直兜我面门。

我躲避不及,眼前一黑就失了知觉。

38

醒来的时候陈璟守在我的床头。

「你醒了。」

他手指温润搭上我的额头。

「我在的,没事了。

「李美人……」我问他。

「已经死了。」陈璟说,「触壁。」

我心生唏嘘。

她与我并无情谊,仅有的几次交集也并不愉快。但我还是感慨,她是个可怜人。

「燕燕。」

陈璟艰难开口。

「母后中了毒。」

「什么?」

我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回事?

「李美人把毒药掺在了茶汤里。」陈璟扶住我,「好在她并未真心想害你。」

「太后她……

「暂无大碍。只是身体还虚弱,太医院的人在寝殿守着。

「那就好。」

我略放下心。

「陛下也累了,不用守着臣妾了,早些歇息吧。

陈璟未动。

长长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方投下一小块阴影。

「燕燕。

他这样认真地叫我。我捂在被衾下的手也不自觉攥起。

在心中对自己说:别躲了。徐燕飞,趁早了断吧,提早把话都说清楚。

陈璟的喉结动了动。

我反而先开口。

「陛下……陈璟,我之前怪过你,不肯及时拒绝我的心意。

「那我今天也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他眼波微动。

「燕燕。」

我已经说出口。

「废后。」

我抬起眼睛。

「陛下考虑废后吧。

他并未勃然大怒,也未斥责我异想天开的胡闹。

神情里带一些了然的哀容,他像是早就在心里预演过这个场景。如今不过是事情既成的悲戚。

「是为了贤王吗?

我脑海中快速掠过陈绚的面容。

「不是。」

「只是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与任何人无关,只是我不再喜欢他了。

这些天我努力过了,可失去的感情就是再回不来了。

之前做的一切,自己所有一腔情愿的付出,我不会后悔,并且仍然认为那时眼里有光的自己未尝不美好。

有这样一个人,让我努力变得更好,让我愿意为之奔赴。

我仍会缅怀时光,感激记忆里永远闪闪发光的陈璟。

他给我的感动和欢喜都是真实的,他身上的光也着实照亮了我黯淡的少女岁月。

只是我看到了更多东西,我看到了更多被我暂时抛却却异常珍贵的东西。

没有什么,比一个自爱又自信的徐燕飞更美丽。

「燕燕。

陈璟阖目。

「我们回不去了,是吗?

我未答言。

旧时光岿然不灭,好风景在前方。

「废后行不通。

他带了凛然气。

「于公于私,朕都不能放手。

这并不是使我诧异的答案。

我想过了。皇后之位牵扯甚多,前朝众臣之口,派系纷争。父亲是重臣,外祖后辈仍然手握重兵。如此情形,怕是没有皇家敢放手。

「我会做你的皇后。

我和他说,「开春选秀,我亦会为你操持。

「只是协理六宫的权力,不如到时候也交给位高的妃子。

「我只要安稳待在皇后这个壳子里,或许陛下好心,也允准我一些自由的权利。」

「但是陈璟,不要把我当妻子。夫妻之间的床第之事,繁衍子嗣的义务,不要强加给我,好不好?」

便如我父母一样,相敬如宾,形如陌路地走过这后半生。

皇后不需要感情,可是徐燕飞需要。

我要事先和他说清楚。我可以以皇后的身份伴他左右;但是把他当徐燕飞的夫君看待,我做不到了。

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而给他生孩子,而是因为他是皇帝就必须给他生孩子,让我觉得恶心。

这条路是我选的,苦我吃过了,我没有撤销的办法,但我有改变和保留一点自我的权力。

若是寻常夫妻,我定会递一纸合离书给他。

陈璟攥骨成拳。

他起身,凝望殿前月光。

最终一言不发,走出了此间宫殿。

39

陈璟常来陪我。

他像是忘记了我那日说过的话。反而事事亲历亲为,温柔缱绻。

他甚至把朝堂上的折子都搬到我的寝宫来批,也会在闲暇时坐在我床边为我读话本子。

他知道我幼稚又俗气,学不来手捧诗册的才女模样,偏爱话本里那种轰轰烈烈缠缠绵绵的俗套桥段。

只是他读到那种什么搂抱,什么四目相对的地方,也会顿住。

那种情节经由他清润的声音念出来,往往窘得我老脸一红。

「我还是自己看……

上一个对我这么有耐心的男子,还是我外祖。

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告诉陈璟,其实我已经好了,但是为了不去处理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才想出了这个赖在床上装病的蠢法子。

「陈璟。」

我想和他说,不用为我做这些。

「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

他合拢书页。

「你想不到我们的以后,便当我是在弥补从前罢。

他既这样说,我便不知道如何回拒。

只是以众人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好起来,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充满生气的徐燕飞。

我总觉得,自从和陈璟敞开心扉,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吐露一番后,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日子还是无聊,最起码不用再背负那样沉重的心理负担。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郝小三说过的北疆风光和陈绚说过的蜀地风土人情。

除了宫宴,我应该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那些地方,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踏足。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我之所以喜欢看话本子,大约就是因为那些故事中的人物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精采生活。

陈璟与我共坐凉亭。

天已经很凉了,但守着银碳笼偎着披风倒也不显。

陈璟把一个小手炉放到我怀里。

「你这身子畏风畏寒,要多注意些。

嘁。

还不是因为他说要煮茶。

我知道他雅致考究,不想让他事事都迁就我,所以特意选了这处适于品茗的地方。

他煮过许多次茶,专门为我还是第一次。

我就在旁边剥栗子。

看他逐步碾茶筛煮,手指纤细白皙,一幕幕像铺展画卷工笔细描上去的一样。

真好看。

我现在对陈璟的态度,几乎是纯舔颜。

我看着他煎水,缘边如涌泉连珠。

他微微侧头看我,同我讲起。

「你的表哥递了一道折子,祝你安好。

我表哥?我大舅舅的儿子?

我已经许久不见他了。

自我从外祖家搬到京城,与之前的亲戚都疏了联系。只有这位大哥哥还记挂着我,逢年过节也会给我递信。

但我对他近况了解甚少,只知道自外祖死后,大舅舅袭职,如今传给了他。

他也是手握兵权的小将军了。

他们儿时拍着胸脯和我说的理想都成真了,真好。

「他递折子时已启程归京,现下应该已到京城。正巧明日冬至宫宴,也当给他接风洗尘。」陈璟说。

「好啊。」

正好临近年关,见见久未谋面的亲人,人多也热闹。

我欢欢喜喜又剥开一个栗子。

脑海中却有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下。

「冬至,年关。」

我缓缓念了一遍。

三月!

我表哥手里是握着兵的。

陈绚与徐依依合谋,伙同我父亲的计划,加上表哥回京,如今正好三个月——

「陈璟,布防!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满我全身。

我丢下手中的栗子。

「快去调兵— —陈璟的手指凝在空中。

已经迟了。

有宫人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陛下,不好了——「贤王……丞相……逼宫造反。

远处的火烧云红烈烈卷漫过来。

在冬至的前一天,我的至亲,举兵包围了这座宫城。

40

「陈璟。」

在寝殿里,我问他。

「你说我们扮成小太监,趁乱逃出去的几率有多大?

宫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天色暗了下来,宫人们四散逃命。远方哭喊讨饶的声音四碎着传过来。

小苏反而从外面朝内殿跑进来,她的发髻跑得散乱,脸上的妆洇花了好大一片,哭扑在我身边喊出一声「娘娘——

这傻孩子。

我试图扶起小苏,抹去她脸上的泪。

陈璟只是看着我,微微摇了头。

他不想?

我看向他的眼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如果我们能逃出去,舍弃皇位保住性命;或是卷土重来未尝没有机会。

看着陈璟依旧未动身形,眼波无澜。我明了了,他不会愿意的。

「那好。」我放弃翻找宫人的衣裳,「我们在一起,同他们谈求和的条件。」

陈璟长身玉立。

他不像要亡国的君主,只是上京人人都要称赞一声的玉面公子。

「你不用与我站在一处。」他说。

「我名义上还是你的皇后。」我回复他。

陈璟在位并无过错,民生安乐。逼宫是他们不对。

真是奇怪,明明是至亲之人手刃相向,我的心里却冷静得要命。

我像是透支了此后十年的理智沉稳,虽然手臂还在发抖。

「我们先去找太后。

与他们面对面谈一谈,谁都不想要一个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名声。

我们……寻一个转圜之机。

我话音刚落,殿门被人从外面强力破开。

我的父亲穿着一身铠甲踏过殿门槛,剑端指于地。

「我的好女儿。」

铠甲的铁腥和血水的味道混着北风一起涌进来。

我不禁打了个趔趄。

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会把我抱到怀里,给我买糖人的父亲。

他……

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徐依依站在他身旁。

在这样混沌的局面,她依旧是一袭出尘的白衣,姿容出挑。

他们身后,是齐齐整整严阵以待的军队。

我突然想到什么,不顾小苏的阻拦冲到他面前。

「你把娘亲怎么样了?

还没挨近他,他就扬起了手中的剑。

那剑堪堪擦过我手臂,直指我喉头。

剑面上一滴血滚落到我脖颈。

「你们母女害我与莺莺天人永隔,本该血祭她。

我曾经的好父亲语气凉薄。他欣慰般侧头,望一眼身侧的徐依依。

「但是依依好心,执意留你们性命。

「事成之后,或可饶你们不死。

得知娘亲无事,我才暂放下心来。

心腔里却填满愤懑。

听他一席话倒不知谁是忘恩负义之徒。

我与娘亲倒碍了他与那女子的情谊。

「难道是我娘亲逼你与她在一起?倒不是你自己贪图我外祖家的权势?」

「娘亲与你成亲时指明不许纳妾,原来是有人替你答应的?

「你婚后管不住自己在外面沾花惹草,怎么还成了我们的过错?」

「你若是一早认准了那女子是自己的真爱,又何苦来招惹娘亲?若是认准了娘亲,又为何不懂收心?

「你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罢!

「你……」

我不顾父女身份羁绊,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出口。只见父亲脸面通红,手中剑已又难克制地前进了几分。

我高昂头颅,迎着那剑尖。

反而是徐依依站出来。

她压下父亲手中的剑,瞥一眼我尚在滴血的手臂,朝我嫣然一笑。

「阿姊可是错怪父亲了呢。

她朝我进一步。

「阿姊。其实我不该叫你阿姊的。

「我的娘亲,其实才是父亲的正妻啊。而我,也是生于阿姊之前。」

「只是我们的好父亲,为了自己的仕途,抛妻弃子。甚至,致使自己的发妻沦落花柳巷。

「等他发迹,我娘已经要疯魔,他才想寻回我们,伴他身侧。还口口声声说我娘亲才是真爱。」

「你说怎么会有人这样贪心,既要爱情也要权贵?

她扭过头,看向同样错愕的父亲。

「你说呢?负心人——一道白光闪过。

我甚至都没看清,鲜血就在我眼前猛地喷涌出来。

一刃封喉。

「父亲— —

我的父亲,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死于自己最爱的女儿手里。

这个人,他未真爱过我,但这些年也给了我表面上的父爱。

这个人,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父亲,安息吧。」徐依依俯身捂住他的眼睛,「说不定,在地下会遇到娘亲。」

「你也尝一尝,被她刀刀割凌皮肉的滋味。

她手掌收拢父亲腰间的军令牌。一双眸子反而上挑着看向我。

「阿姊。」

41

我扑在父亲的尸首旁。

「父亲……」

从他脖颈流出的汩汩血液,洇湿了我的裙摆。

我的手轻颤着,牙关也紧闭。

徐依依这个人,心狠手辣,屡屡于我的生活和心房予以一锤重击。

「他也是你的父亲啊——

身后军队并未动乱。而她一扬袖,他们也齐齐转身向殿外走去。

我早该知道,揣度邀买人心,是她的强项。

她只是轻启朱唇。

「他不配。」她缓缓站起身。

「我的好阿姊,我们又见面了。

她的手抚摸上我的脸颊。

「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对你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你别碰我。」我几乎要发疯。

「你别碰我—

小苏扑上来咬住徐依依的手掌,反而被她一掌抡至一旁的铜熏笼上,哐哐当当带出一串声响。

徐依依不在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衣袖。

「阿姊身边的人总是这样多呢。

「我才解决了府里的一个小蔷,如今这个丫头也要我动手吗?」

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你……「怎么,阿姊心疼了?

徐依依俯下身。

「阿姊的心可不能分到别处去啊。

她说,「阿姊可不知道依依等这一天等了多长时间。

「从和贤王结盟的那一刻起……「啊。阿姊不知道我们结盟的内容。

徐依依做了然状。

「我们一早说好的。他要太后的性命和皇帝的位子,我只要你。」

她脸上浮现出笑意。

「用徐家背后的势力帮他夺帝位,你是我的报酬。他答应了。」

「阿姊以为贤王对阿姊的感情有多深呢?

徐依依的眼里盛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阿姊了。

她的手从我的脸颊向下滑进衣襟。

「很快,阿姊就会从身到心,全部属于我— —她语调上扬,尾声却化成一个突兀的转折。

陈璟亲手把剪刀的一侧刀锋戳进了她的后脊。

徐依依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陈璟也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没有杀过生,从我的绣匣里翻出的工具也并不称手。

而徐依依,她压根就忽视了,或者说就从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殿内的陈璟。

她脸上浮现痛苦的狰狞,亮出手中的匕首,向陈璟扑过去。

略恢复的小苏死死拖住她。

徐依依手中的匕首胡乱挥舞中划花了小苏的脸颈。

「娘娘——」小苏痛苦地叫喊。

我拔下头上的发簪朝徐依依刺去。

手指的触觉是温凉,脑子里是空的。

那枚凤钗几乎完全没入她的皮肉,很快被血沁浸。

徐依依的喉咙翻涌出血泡,音节模糊地拼凑出语句。

「阿姊—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她留给我的惨痛目光,注定要成为,我以后许多个深夜里午夜梦回所见梦魇。

我跌坐在地。

那具身躯已再无声息。

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妹妹。

「娘娘……」

徐依依身下的小苏艰难出声。

她的脖颈被徐依依划破,嘴巴和喉咙此时也不断流出血来。

「小苏不能再陪着娘娘了……

我想摸摸她。

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触碰她。她的脸上,全是被徐依依划出的刀痕,皮肉翻卷,血肉模糊。

是不是很疼……我该怎么办才好……

「小苏……」

这个陪伴了我近十年的小丫头,也在这天永远地离开了我。

42

事未了。

陈绚提着一把剑立在殿门口。

那剑上染着血,滴滴答答从剑锋滑落。

他被传了许久的疯戮,似乎在此刻才验明正身。

一袭黑甲泛着夜辉,墨发高束,一双狐狸眼再不掩锋芒。

是从暗夜里走来的嗜杀之神。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徐依依,又看向失魂般立在一旁的陈璟,提剑便刺。

「不要。」

我挂着满脸的泪,展开双臂挡在陈璟面前。

「不要。」

我手上染着徐依依的血,衣裙上也拖曳着父亲的血,只是一遍遍重复着。

「不要……」
「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他。」
陈绚居高临下俯视我。
「事到如今,你还舍不得离开他。
我跌坐在地上,迟迟不出声。
迟迟。
我没有办法看着陈璟去死。
眼见场面已经足够惨烈,怎么能——在我眼前再失一条性命?陈绚久等不到答案,居然怆然地笑起来。
他的靴子后撤几步,眼尾泛着红晕,剑尖在地上拖划出刺耳声响。
然后丢下手中的剑,毫不留恋向殿外走去。

「罢了。」

我呆坐在地上半晌。

石板传来的冰凉温度,身边毫无起伏的三具尸首。

都在提醒我,如此可怖的,不是荒诞梦境。

我再看了陈璟一眼,就毫不犹豫追出内殿。

我像是想证明什么,或者彰明心意。我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安上名头。

殿外是一片火光冲天。

从太后的寝宫处蔓延开的火势席卷而来,烧了半个皇宫。

远方红彤彤,烛火在眼底晕开,火光弥眼。

奔走的宫人从我面前推搡着跑过。

「皇后娘娘,快逃命吧——

我耳边好似还听到了不久前的杀声震天,血水蜿蜒着爬满宫 道。

乱军似乎已经撤离,路上还可见被丢弃的盔甲兵戈。

我该何去何从?

我该—

怎么办?

混乱中有人扶住了我的肩。

我回头望去。

「郝小三。」

「我带你走。」他说。

我离开皇宫的时候,从马车的车窗看到,天上开始落好大的一场雪。

一点点积攒的白茫茫,似乎誓要把这皇庭覆个干净。

44

「徐胖燕。」

郝小三晃晃手里的炙猪肉,「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我笑吟吟接到手里。

「我这里并不缺吃的,只是这自己做的吧,和京中的大厨还是有差距。」

这是远离京城的一处郊外农户。

那日宫变,陈绚放弃逼宫。

陈璟依然是皇帝。

父亲和徐依依身死,表哥获罪贬职,郝小三救驾有功。

只有皇后徐燕飞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偷一方安闲。

不过。

「郝小三。我要走了。

我对郝思秦说。

「谢谢你来看我,知道娘亲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郝思秦向前一步,「你要走……

他的手停在空中。

「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

去北疆,去蜀地,亦或去陈璟钟爱的水墨江南?

我摇摇头。

「且行且看吧。」

我只是想趁着时光未老,多去看一些风景。

「那……」

「我把我的小白给你吧。

郝思秦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马缰放到我手里。

「小白可以日行千里,有它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我未推辞。

「那我就收下这份礼物啦。

我还是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告别拥抱。

「谢谢你,郝小三。」

「你去了你想去的地方,可以给我来封信。不用署名,我会知道是你的。」

「若是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也可以随时回来。

「要是你一个人过厌倦了,我……也可以陪你一起。

我只是笑一笑。

「有缘再见啦,郝小三。」

我牵着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

上元节这样热闹,抬眼所见皆是川流不息的万家灯火。

有小娃娃看着我笑。

我瞬间心里柔柔地陷下去一块。

走近些抚抚他的头。

然后伸手摸向小白身上系着的口袋,想找些零嘴给他。

真是可惜,所有零嘴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最后我从前襟掏出了一个小烟花弹给他。

这个小烟花弹是陈绚给我的,在皇后册封仪那天。

他和我说,「如果你在宫里受到什么欺负,别管是陈璟还是他的其他妃子,太后或是旁人,或者只是你不顺心或者烦躁了,只要燃鸣它,本王肯定想法子进宫。」

我离宫的那日,只带出了它。

如今,就趁着这烟火正好,让它一齐燃放消散在夜空罢。

我继续牵着马前行。

看见天上出现了一朵奇异的小小紫花。

然后摇摇头,含笑继续往前走。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走到河畔赏灯的时候却被人拍了肩膀。

陈绚一双眸子闪亮亮,是风尘仆仆也盖不住的神采飞扬。

「徐燕飞。」

他唤我。

「你知道本王寻了你多久,又威逼利诱了那姓郝的小子多久。」

「还好找到你了。

他紧紧抱住我。

「你居然没有把本王的心意丢弃。

沉沉的温暖躯体把我包裹。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绽放。

我伸出手臂,轻轻回抱住他。心脏怦怦跳。

这里是蜀地。

我在这里见到了想见的人。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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