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山海
文章目录
断山海
「我死了你就能娶她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我浑身湿透,缩在他怀中,脸色惨白。
奇怪,不过逢场作戏,他的眼神怎么会这么心痛?
「别演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他在我冰冷的额头印下一个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算了吧秦晏,你也别演了。
我被他那副深情的样子恶心吐了,忍不住冷笑:
「你要我么?当初你害我坠马、将剑刺进我心上三寸,给我下药、把我扔进乞丐堆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扯开湿淋淋的衣服,将白皙肩头那一道刺眼的伤疤露出来。
这是秦晏从前刺进来的,几乎穿透了我的肩胛骨。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大家各取所需,不必惺惺作态。
《断山海》(冷血疯批皇子 X 心狠手辣戏精公主)
1
我是迟国送来秦国和亲的公主。
秦晏是秦国的三皇子,我的未婚夫。
一开始,甚至并没交代和亲的对象是谁,我的父皇已经忙不迭地将我送了出来。
满朝文武不战而降,躲在女人的裙摆下求庇佑。
所以我杀了人,逃了婚。
送亲的车队行至山御关,风声呼啸。
我将藏在腰间的匕首拿出,两刀刺死了马车两边的侍卫,翻身上马,甩着满手鲜血,扬鞭飞驰。
贴身侍奉的丫鬟桃春在我身后尖叫,声嘶力竭:「公主!公主!」
她是皇后派来监视我的爪牙,倘若我跑了,她小命也难保。
原本在我身边服侍的不是她,而是碧秋。
可碧秋半年前死了,跌在宫内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尸体三日后才找到。
碧秋死后,桃春调了过来,后来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醉醺醺闯进我房间时,桃春就守在门口。
父皇厌我,皇后恨我,臣民负我,我只能自己逃。
身下的马越跑越远,行至关外,忽地向前跪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我被猛地向前甩去,滚落在满地滚烫的沙砾上,脸颊与手心擦出大片血痕。
剧痛。
抬眼,一个玄衣墨发的男子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俊美的脸颊溅着点点猩红,手中的长剑还在淌血。
我的马在我身后嘶鸣,声音渐弱。
虽然心头恨极,我却只将情绪掩住,仰头看向他。
他忽地笑起来:「姑娘耳朵上的东珠耳坠真好看,莫非是皇室中人?」
我心脏蓦地向下沉,抬起水波似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奴若真能嫁入皇室,何苦还要在此处讨生活?不过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首饰,公子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我摘下耳坠递到他面前。
男人温凉的指尖擦过我手心,忽地往上滑,扣住我手腕,扯着我撞进他怀里。
他的掌心温度滚烫,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忽然挑起来,迫使我看向他:
「迟国的抚宁公主,怎么能自称为『奴』?岂非太过委屈了?」
他猜出来了!
我眼中顿时雾气丛生,哭泣道:
「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否则我父皇怎么会将我送去和亲?那秦国的皇帝已然年老,而三位成年的皇子,一个无才无德,刚愎自用;一个怯懦不堪,贪好女色;还有一个行事狠绝,不择手段。我若嫁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公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我将纤细的手指攀上他肩膀,暧昧地点了点,
「侍卫还在后面追我……若公子愿意,我愿委身公子一夜,换得自由身。」
那柄小巧的匕首已经悄然从袖口滑出,就要刺入他心口。
他却慢条斯理道:「想不到迟国人不战而降,懦弱畏缩,抚宁公主倒与他们不同。」
他狠戾一笑,蓦然伸出手,掐着我脆弱的喉咙,
「公主不仅戏演得好,胆子也很大。既然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说我行事狠绝,不择手段?
2
他用的力气极大,我几乎窒息昏死过去。
说他行事狠绝,果然没错。
见我脸憋得通红,他终于略微松了手,在我剧烈的咳嗽声中露出嘲弄的笑。
我死死捉紧手中小巧的匕首,抬眸看着他:
「三皇子身娇体贵,该端坐国都之内才对,怎会来这边疆苦寒之地?」
他修长的手指沿我脖颈一路往上,点了点我嘴唇,暧昧道:「我来……迎亲。」
传闻三皇子秦晏性情暴虐,却是秦国皇帝最宠爱的皇子。
朝中有重臣得罪了秦晏,皇帝二话没说,便将他杖责七十,几乎打烂了两条腿;京中平民冒犯秦晏车驾,被皇帝处以车裂之刑。
我仰头,目光盈盈地盯着秦晏的眼睛,趁着他将手探进我胸口,猛然挥出匕首,将他手臂削掉一大片血肉。
秦晏闷哼一声,将我猛地甩开,几滴温热的血液溅在我脸上。
我踉跄地后退几步,肩头蓦然传来一阵剧痛。
秦晏手里的剑,刺进了我的肩膀。
「百闻不如一见,抚宁公主不愧是手上沾着十数条人命的狠人。」
秦晏握着那柄剑,猛地拔出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公主不但对旁人下手狠,对自己更狠。」
他被我削开血肉的手臂,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将玄色的衣袍浸出一片湿漉漉的深色。
我也在流血,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可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力道,令我生生撑住了,没有倒下去。
秦晏说得没错,我是迟国上下出了名的狠人。
我本是迟国最受宠的公主,鲜衣怒马过长街,人人都认识我。
可十二岁那年,忽然变了天。
我一夜失宠,从锦衣玉食跌落到陈泥里,过着狗都不如的生活。
父皇常常用古怪至极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不屑的冷笑声。
人人都能踩我一脚,甚至皇后身边那个枯树皮老脸的太监,深夜潜进我房间,在我胸口蹭了又蹭:
「好公主,小美人,让咱家也尝尝这金枝玉叶的滋味……
我杀了他。
我学会了杀人。
用金簪,用瓷片,用麻绳,用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以及母妃之前留给我,用来防身的匕首。
我手上的人命越来越多。
父皇明明厌极了我,却不肯处置我。
后来我知道了,他要留着我的命,送来和亲,换得迟国短暂的安稳。
「迟绯月。」秦晏忽然直接叫了我的名字,「跟我回去。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暧昧地笑道:
「三皇子真是对我一往情深,莫非偌大的秦国就没有一个入得你眼的女子,非要盯着我不放?
秦晏笑:「秦国女子不少,可像抚宁公主这样心狠手毒的,的确没有。」
他俊美的脸颊溅着点点猩红,胳膊上的伤口愈发严重,手中的长剑向下淌着血。
像是感受不到手臂伤口的疼痛,抬起手里的剑,剑尖遥遥指着我,眼神一片狠绝。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杀了你。」
3
身后是茫茫大漠。
面前,是骑着马的秦晏。
我知道,自己今天是暂时逃不掉了。
秦晏俯身将我拉上了马,坐在他身前,后背靠着他胸膛。
这姿势可够暧昧的。
我有心想再嘲讽两句,可惜伤口实在太疼,只能暂时作罢。
从不见人烟的荒漠走到秦国边陲的一座小城,时间已近黄昏。
我和秦晏进了一家医馆,那坐馆的老大夫看到我们满身鲜血,吓了一跳:「伤得这么重,莫非是遇上马匪了?」
他唤来药童处理伤口,秦晏伸出鲜血淋漓的胳膊,偏头看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碰上了一头会咬人的小母狼。」
我嗤笑一声,没理会,只在心里想着逃走的事。
秦国兵力强盛,国土辽阔,不比迟国弹丸之地。
我若出去,混入人群之中,渡江而逃,便是秦晏也很难找到我。
秦晏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夜里来我房间,扣着我的下巴将我按在床榻上,眼神嘲讽:
「迟绯月,你如今入了秦国境内,孤身一人,便不要再想着逃走的事。」
我的手指在他胸前打着圈,语气暧昧:「不管我跑到哪里去,想必三皇子都能将我找回来吧?
「你可以试试。」等肩膀伤口好些,我真的试了。
从小城到秦国都城的一路上,我至少跑了十多次。
有一回,我给他下了媚药,然后往他房里塞了两个花钱请来的姑娘,锁上房门跑了。
这地方离秦国都城太近,守卫森严,怕被秦晏发现,我逃走后没有立刻出城,而是藏在青楼里,可秦晏还是找了过来。
他望着我,语气森冷:「公主金枝玉叶,却能屈能伸。你既然对烟花之地如此向往,便真的做一回这里的姑娘吧。
他给我下了烈性药,然后将我丢进城郊住着乞丐的破庙里。
看着眼前一双双野兽般充满欲念的眼睛,深重的恨从心底漫上来。
我要杀了秦晏。
我一定要杀了他。
秦晏一直到黄昏时才回来,迎接他的是满地狼藉的尸体,和胳膊伤口纵横交错,几乎陷入半昏迷的我。
我仰头,眯着眼睛看向他。
因为逆着光的缘故,我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瞧见他走到我近前,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
我靠在他怀里,努力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断断续续地问:
「秦晏,你如此恨我,你……你和那两位姑娘,莫非真的春风一度了?」
语气满是嘲弄。
那药性太烈,至今没过去,我浑身滚烫,秦晏的手指一片冰凉,贴着我脖颈时,险些令我舒服得喟叹出声。
「迟绯月,没有下一次了。」他说,「这是秦国,你迟国公主的身份没有用,我可以直接杀了你。
「秦晏,你就这么自信,不是我先杀了你吗?
他云淡风轻:「迟国送亲的车队已经走到都城,抚宁公主端坐马车之中,三日后便要觐见天子,并未听闻有失踪之事,两国仍可结秦晋之好。」
我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
这群人真是不怕死,发现我逃了,竟然寻了人来替嫁。
只是不知道这替我坐在马车里的,究竟是皇后派来的桃春,还是我父皇派来的兰若。
秦晏跟我说这事,当然不是出自好意。
他是在威胁我,就算现在我死在这里也无所谓,早有人顶替了我的身份。
回到别院,秦晏面无表情地把我丢进冷水桶里,通体的燥热顿时降下去。
我扒着桶沿看向他,温柔地笑道:「秦晏,我若真杀了你,最高兴的人,应该是那高高在上、平素最宠爱你的秦国皇帝吧?」
4
我不傻,秦晏也不是傻子。
捧杀这一招,凡是生在皇家的孩子,没有人不知道的。
秦晏来接我,说的是为了迎亲,那想必要娶我这个和亲公主的人,便是他。
若老皇帝真属意他为太子,绝不会让他娶一个小国来的和亲公主做正妻,也不会帮着他得罪朝中重臣,败坏民间声望。
秦晏眼神沉了沉,唇边却勾起嘲弄的笑:「公主既然如此笃定,想必是深有体会。」
我也不恼,就泡在冷水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让我猜猜,那怯懦不堪的二皇子是宫女所出,想必皇上心中真正属意的太子,是刚愎自用的六皇子吧?而你秦晏,不过就是皇上用来磨炼六皇子的一步棋,是不是?」
秦晏冷笑一声,倏然站起身,将我湿淋淋地从浴桶里抱出来,扔到床榻上,伸手来剥我的衣服。
我终于变了神色:「你要干什么?
「我见公主牙尖嘴利,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秦晏说着,倏然将我右手按在床榻之上,伸手抽走了我藏在袖里的金簪,「迟绯月,你杀不了我,不要白费功夫了。明日一早,我就会带你进京。」
秦国都城戒备森严,进去了我就不可能再有逃脱的机会。
我恶狠狠地瞪着秦晏,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秦晏却伸手抚过我的眼睛,声音低下去:「迟绯月,你不想知道你母妃失踪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吗?
我蓦然愣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十二岁那年,母妃忽然将我送出宫外,在山间寺庙中住了两个月。
等我回去后,母妃不见了,我亦失宠,只能从皇后偶尔的一次失言中判断,我母妃没有死,只是被父皇藏了起来。
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原本我想逃,也是为了找到我母妃的下落。
可秦晏如何知道我的目的?
秦晏淡淡笑了一声,凝视着我的眼睛:「迟绯月,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找到你母妃的下落,前提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愣了一下,笑起来:「三皇子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一个和亲公主,如今连身份也让别人替了去,能帮你什么忙?」
「我要秦国的皇位。
秦晏伸手将我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语气平常得好像在说晚膳吃什么,「至于如何帮我,早就听闻抚宁公主十二岁前飞扬跋扈,如今在秦国都城中继续跋扈下去,倒也不难吧?」
这要求委实古怪,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奇的篡位方式。
我微微抬起身子,勾着秦晏的衣领,故意在他鼻端呵气如兰:
「三皇子可知道本宫十二岁之前有多跋扈吗?我看哪个不顺眼,哪个就得死——
「我替你兜着。」
秦晏打断我,在我嘴唇上啄吻一下,接着在我瞪视的眼神里笑起来,「你只管做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抚宁公主,就算死了人,我也替你兜着。」
我答应了秦晏。
第二日一早,他带我一同入京。
进了城门,马车才刚走了一段,忽然停了。
接着车外响起一道女子嗓音:「晏哥哥,你回来啦!听说你前几日出京办差,可还顺利吗?
这嗓音又娇又软,只听着,便能想象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容色娇美。
我端坐在车内,听着秦晏装模作样地同人闲话家常,刚嘲讽地扯了扯唇角,话题忽然转到了我身上:「晏哥哥,车里坐的人是谁?阿云能看看吗?」
语气很是警惕。
我嗤笑一声,不等秦晏应声,已经起身掀起车帘,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聒噪。」
阳光晃眼,我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马车外站着的,是一个着鹅黄衣裙、梳双髻的娇俏少女。
而站在她面前的秦晏,竟然全然不似前几日在我面前那副心狠手辣的模样,唇边反而挂着春风和睦的微笑。
自称阿云的少女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仰头看着我:「你是谁?」
我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微皱的裙摆,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本宫的身份?
她恼怒道:「我是当朝左相的嫡女魏若云,你好大的胆子!
又转头看着秦晏,眼中流露出几分委屈:「晏哥哥,这女人是谁,她怎么敢如此无礼?
我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匕首,猝不及防抵上她的脖颈:
「本宫是迟国的抚宁公主,对你无礼如何?若惹了本宫不高兴,就是杀了你,又能怎么样?」
魏若云吓得脸色煞白,盯着我的眼睛里浮出怨毒之色。
秦晏终于开口了:「好了,阿云你先回家吧,我下午去府中看你。」
又盯着我,缓缓道:「还望公主放过阿云一次。
我嗤笑一声,将匕首收起来,坐回马车里。
隔着厚厚的帘子,隐约听到外面秦晏安抚魏若云的声音,片刻 后马车继续前行。
秦晏没带我进宫,反而径直将我带到了三皇子府。
我下车时,正好有风掠过,几片细小的花瓣被吹到我衣襟上。
我摘下那几片花,随手揉碎丢到一旁秦晏身上,挑衅地望着他。
我说:「三皇子的心肝儿被我欺负了,你生气吗?
他不答,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一直忘了问,迟国曾经有一位二公主,应该是你的姐姐,抚宁公主可知她去了哪里吗?」
我的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蓦然收紧,面上却笑得更加灿烂。
「她死了。」我看着秦晏骤然沉冷的神色,又十分好心地补充了一句,「我杀的。」
二公主迟纤月死在我手上。
她死之前,浑身伤口溃烂,血肉翻在外面,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她趴在冷宫的草丛里,攀着我的袖子,求我杀了她。
她说:「死在你手上,至少我这最后一程走得干干净净。
她容色倾城,在此之前,我们的父皇已经用她的身体,为自己笼络了十数位朝臣。
这当中有几位,极爱在床笫之间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迟纤月身上的伤口,全部来自他们的折磨。
我望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秦晏,微微笑道:「三皇子怎么会认识我二姐?」
「前些年去过迟国都城,有幸得见二公主一面。
原本我没指望他回答,没想到秦晏还跟我解释了两句。
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来年清明,三皇子便替我为二姐姐多烧些纸钱吧。」
我想秦晏一定恨死了我,可却不能拿我如何。毕竟他狼子野心,想要这秦国的皇位,还得靠着我。
虽然我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如何靠我。
我只在秦晏的府邸住了一夜,第二日他便带我上了朝。
彼时迟国送亲的队伍已经站在大殿之上,桃春替我换上了那身艳红的嫁衣,只是眉眼发虚,半点也撑不起来。
秦国的老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她,嘲弄道:「这便是迟国的抚宁公主?怎么养得这般小家子气?」昨日我在街头为难魏若云的事,想必他早已听说,这会儿倒真会演。
我冷笑一声,跨进门来。
大殿中人皆回过头,错愕地看着我,桃春看着我的眼神更是惊慌又怨恨。
我从腰间摸出鞭子,一鞭抽在桃春肩上。
她一声痛呼,肩头衣衫破裂,渗出血来:「公主,你……「你还知道本宫才是公主?」我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她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穿本宫的嫁衣,冒充本宫的身份?
身为迟国人,桃春绝不敢说出我逃婚的真相来,便只能任由我 责打辱骂,神情却十分隐忍委屈。
这一番戏演了半天,老皇帝总算看够了,笑着开口:「朕早就听闻抚宁公主貌美气性大,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我仰起头望着他:「皇上,本宫纵然来秦国和亲,也是迟国的公主,容不得一个贱婢顶替我的身份。」
老皇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抚掌而笑:「抚宁公主这脾气,倒同朕的一位皇子颇为相投。
不等我答话,旁边有人已经迫不及待道:「儿臣瞧着,这抚宁公主,与三哥甚为相配。」
这人面色阴鸷,身着蟒袍,又称秦晏为三哥,八成就是那无才无德的六皇子秦安。
果然难堪大用。
老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我身后的秦晏时,已是一脸春风和煦:
「老三觉得抚宁公主如何?朕似乎听闻,抚宁公主此前进京,便是与你同行?
秦晏低头道:「是。抚宁公主被山贼掳走,儿臣外出办差,正好遇上,便救了她。」
老皇帝若有所思:「既然如此,抚宁公主在京中这些日子,便住在你府中吧。」
秦晏面色如常,恭敬行礼:「是。」
不见半分怨怼。
我跪下行礼,侧头望见一旁秦安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不由在心中冷笑。
正要收回目光,看到秦安身后那一袭白衣,面色温润的男子时,不由微微一怔。
像是感觉到我在看他,那人转过脸,冲我微微一笑。
我很快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想必是秦国朝中,那个多智近妖、神机妙算的右相林遇辞。
我同秦晏回去的路上,一直皱眉思索,直到秦晏问我,才笑着开口:「三皇子可知,林相心中属意的储君人选是谁吗?」
秦晏目光凛凛地望着我,似是在心中评估,好半天才说:「林相,一向同秦宣走得近。」
传闻中懦弱无能、贪好女色的四皇子秦宣。
我轻轻挑了下眉,忽然凑近秦晏,一双眼波光粼粼地望着他:
「秦宣有林相,秦安有皇上,秦晏,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他们去争?」
秦晏倒也不生气,修长的手指挑起我一缕头发,在指间绕了两圈,淡笑道:「我有公主便够了。」
我冷笑一声,根本不信。
我一个来和亲的公主,手中无权无势,能帮到他什么?
秦晏恐怕在下一盘大棋,而我不过是他的棋子。
不过,这棋子与执棋人的身份,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颠倒过来。
老皇帝安排我住在三皇子府,几乎已经明示了,我此次前来和 亲的对象便是秦晏。
而秦国京城中流言纷纷,都说我被山贼掳走,早就失了清白。
若我嫁给哪位皇子,他几乎就断绝了继承大统的可能。
即便如此,老皇帝依旧一意孤行,坚持让我嫁给秦晏,想必是已经对他忍无可忍。
我拈了颗葡萄吃了,抬眼瞧见秦晏迎风踏月而来,站在我面前道:「听人说,今天府中抬出去一具尸体。」
「是桃春。」我懒懒地说,「她胆大包天,还想顶替我的公主 身份,自然留不得。」
我杀桃春,是亲自动的手。
拧断她脖子前,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听皇后的命令,将碧秋推进枯井中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兰若站在一旁,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我拿手帕擦了擦指间的血,轻笑道:「叫人进来,把她的尸体弄出去。」
「公、公主……」兰若声音发颤,我稀奇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去,莫非是想跟桃春一起上路?
桃春的尸体,被丢在了都城外的乱葬岗。
见秦晏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笑了:「三皇子别这样看我,说不定日后哪一天,你的脖子就和桃春一样,断在我手上。
6
秦晏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也吃了颗葡萄,神态自若,不见半点怒气:「公主舍得吗?」
「舍得呀。」我笑得眉眼弯弯,「不光舍得,到时候我还要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开两坛酒,喝个酩酊大醉,以示庆祝。」
他也笑:「公主想喝酒,跟我说就是,不必找旁人要。
我一下就收了笑,冷冷地望着他。
秦晏反倒笑得愈发开心,甚至颇有闲情地为自己倒了杯酒:
「三日后宫宴,林相与秦宣都会到场。若公主白日在醉金楼有话没说完,大可以继续同林相畅谈。
白日桃春的尸体被送走后,我出了趟门,在街上遇到了林遇辞。
他拱手行礼,温温和和地问我可还习惯秦国的气候,在三皇子府可住得舒服。
我说:「三皇子这里什么都好,只是没有酒喝,甚是无趣。」林遇辞顺其自然请我去醉金楼喝酒。
一进雅阁的门,我便瞧见端端正正坐在窗边的秦宣。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一笑,语气并不冒犯:「那日我身体抱恙,未曾上朝,故而今日才得见抚宁公主。」
我早就知道,林遇辞请我喝酒,目的不纯,但没料到秦宣敢这样堂而皇之与我见面。
秦宣目光状似温和,其中却暗藏审慎打量。
我心知肚明,那所谓懦弱无能的传闻,多半是假的。
老皇帝无条件偏心秦安,他与秦晏,不过各自伪装,收敛锋芒罢了。
「三皇子错了,本宫白日与林相见面,并非为了畅谈,而是为了幽会。」
我见秦晏神情渐渐转冷,唇边笑意愈发明显,「三皇子有所不知,像林相这样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往往最得本宫欢心。」我原本已经做好了惹怒秦晏的打算,他却并未生气,反倒似笑非笑道:「公主一片痴心令人感动,只可惜林相已有未婚妻,怕是不能如公主所愿了。」
我笑得灿烂:「本宫亦有未婚夫,只要三皇子不介意,说不得这样要更快活些。」
大约没有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秦晏终于沉下脸,看着我的目光一片沉冷。
「怎么,三皇子很想杀了本宫吗?
我柔软的手指沿秦晏手臂一寸一寸往上攀,直至停在他脆弱的喉咙上,指节轻轻摩挲着喉结。
故意笑得魅惑又勾人,我眼看着他眼底一点点浮出情欲的光,这才柔声道:
「秦晏,你可要提防着我点儿,我可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杀了你。」
他猛地扣着我手腕,将我扯进他怀里,微微低下头,语气暧昧:「公主若是杀了我,怕是不能活着走出京都。」
我冷笑一声,没有作声。
秦晏,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的自大。
而且……是死在我手上。
我根本不听秦晏的话,之后几天,照旧出门和秦宣见面。每一次,林遇辞都陪伴在侧。
他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专注看人时,总是含情脉脉的样子。
但我很清楚,比起秦宣的审慎藏拙,林遇辞用一副温润面具掩饰的,是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锋芒。
第二天,我和他们约在青楼见面,点了个姑娘过来弹琵琶。
拨弦声铮铮响起时,秦宣在我对面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像阿月这样的和亲公主,大概是大秦建朝以来的头一个。」
我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四皇子这话说得有趣。我在迟国时,十二岁就鲜衣怒马过长街,没得来了秦国还得束手束脚,唯唯诺诺的道理。」
秦宣不置可否,我又看向他身边的林遇辞:「林相跟我们来青楼,可想好怎么跟未婚妻解释了吗?
林遇辞看了我一眼,目光泠泠:「臣不曾有过未婚妻。
「看来是三皇子诓骗本宫,不想让本宫过多与林相来往。
我点点头,眼看着对面的秦宣瞠目结舌,指着我道:「公主竟……瞧上了遇辞?!
「林相风姿俊朗,得女子爱慕也是人之常情,四皇子这么吃惊做什么?」
我目光扫过秦宣,落在一旁的林遇辞身上。
他神情变也未变,反而淡笑道:「公主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开口。这般厚爱,臣实在担待不起。」
林遇辞很聪明。
秦宣故意装出那副懦弱好色的样子用以避祸藏拙,大概也是他教的。
我在心里暗暗评估了一番,起身凑近林遇辞,在很近的地方盯住了他的眼睛,目光坦荡又锐利:
「我想知道,两日后的宫宴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7
到宫宴的那一日,我盛装打扮,描了凌厉飞扬的眉毛,又在发间插了一支华贵的珠钗,和秦晏一起跨上马车。
他轻笑着夸我:「公主容色倾城。
我也笑:「出生时就有人算过,本宫是祸国殃民之相,三皇子当心我祸了你的国。」
我和秦晏就不可能和平相处。
他大概也知道我恨极了他,神情不变,闭目养神。
秦国是大国,老皇帝虽偏心无才无德的秦安,于治国一道上却颇有才能,任用贤臣,加以制衡,才让秦国的版图越扩越远。
以至于我那愚钝昏庸的父皇都有了危机感,忙不迭地送我来和亲。
秦晏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对手。
想想就很期待。
我勾了勾唇角,目光从对面闭着眼的秦晏脸上刮过。
不得不承认,他长着一副好皮囊,眼尾上扬,眉骨与鼻梁高挺,撑起整张轮廓深邃的脸。
浓墨重彩,比林遇辞那副水墨画般的冷清面容更为瑰丽。
秦晏倏然睁开眼,看着我笑道:「公主若是没有看够,日后时间还长。」
我眯了眯眼,淡淡道:「三皇子貌美,可惜比之林相还是略逊一筹。」
秦晏好像很不喜欢林遇辞。
我每次在他面前提到林遇辞的名字,他的眼神都会转冷,脸色也沉下来。
可是他越不喜欢,我就越高兴。
我偏要提,还要多提。
按照秦国老皇帝的旨意,我将要嫁与秦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因此我与他并肩跨入大殿后,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侧面传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这目光里带着恨意与不甘,恨不得将我凌迟。
我微微一转脸,果然看到盛装打扮的魏若云。
她身边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正是秦国当朝左相,魏若云的父亲魏杭。
想到两日前林遇辞和秦宣对我说过的话,我勾勾唇角,直觉等 下有一场好戏。
「没看到林相,公主很失望?」秦晏冰凉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我笑容不变:「是啊,很失望。本宫与林相一见如故,一日不见就愈发想念。」
秦晏目光森冷,与我一同落座。
也就是我们刚坐下的那一瞬间,秦宣与林遇辞一并跨进门来。
我的目光在虚空里与林遇辞交错,他投以一个疏淡的微笑,又很快转开了眼神。
秦安来后,老皇帝也到了,他身边的皇后眼神阴沉,恶狠狠落在我身边的秦晏身上。
「还未祝贺三皇子好事将近。
秦晏举起杯子,唇角微勾:「多谢母后。
我冷眼看着,只觉得十分可笑。
秦安是皇后唯一的嫡子,所以哪怕他不中用,老皇帝还是愿意用秦晏做他的磨刀石,一点一点将他磨砺成才。
只是他低估了秦晏的野心和狠心。
酒过三巡,老皇帝忽然开口道:「朕今日有两桩喜事,要说与众爱卿。」
我动作轻轻一顿。
来了。
这头一桩喜事,是给我和秦晏赐婚。
他安排我住在三皇子府,就几乎算是明示,圣旨读完,满场没有一个人意外,只是落在我与秦晏身上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些探究之意。
秦晏丢了酒杯,伸手捉住我的手,牢牢扣在手心,轻声道:「公主笑一笑。」
他的掌心温热,我指尖却冰凉。
我扯扯唇角,目光从对面满目愤恨的魏若云身上掠过,落在林遇辞脸上。
他神情无喜无悲,一派平和,眼底雾气缭绕,令我无法辨清他的情绪。
秦晏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畔响起来:「迟绯月,林遇辞救不了你,只有我能帮你。」
「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其实秦晏说得没错,我和他是一类人,甚至第一回交手,我输在了他手上。
可是人往往会被自己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吸引。
我好奇。
我想剖开林遇辞那副冷清的皮囊,看一看下面埋藏的骨肉,究竟是什么样的。
第二桩喜事,则是秦安的婚事。
老皇帝给他和魏若云赐了婚,算是把左相这一脉势力,牢牢绑在秦安的船上,用以抗衡秦宣和林遇辞。
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我转头看了秦晏一眼。
这一场死局,你要如何破解呢?
秦晏勾一勾唇角,压低了声音:「公主是担心我吗?
「三皇子多虑了。」我说,「我只是怕有人比我更快一步动手,你不能死在我手上。」
秦晏没有动怒,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公主想必知道,越是逼到绝处的反击,越是好看。他既然把魏杭也拖下水,这盘棋就该换我与公主来下了。
我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对面的魏若云。
她眼眶通红,浑身颤抖着,却在老皇帝和魏杭的逼视下,被迫领旨谢恩。
「臣女,谢皇上赐婚。
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从古到今的政事博弈里,似乎总是如此,女子的婚姻大事,一生的落处,不过是颗利益交换的棋子。
魏若云嫁与她并不喜欢的秦安。
迟纤月被我那父皇逼着用身体笼络朝臣,最后惨死在迟国后宫的荒草丛中。
而我被送来秦国和亲。
这些男子谈笑间,随口一句话,似乎就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宿命。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得逞。
我收起眼底蔓延的情绪,反手扣住秦晏的手,轻笑道:「那么,三皇子这盘棋,我从现在开始入局。
8
宫宴结束时,天色已暗。
夜色凄清,我和秦晏在暗红的宫墙外站了片刻,便遇上了出来的秦宣和林遇辞。
秦宣假模假样地同秦晏客套:「还未恭贺皇兄得此佳人——此等绝色,实属人间难得。」
他目光掠过我的脸,带上了两分恰到好处的垂涎。
后面不远处路过几位朝臣,见状,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突然有些想笑。
对秦宣来说,对着见了好几次面、已经很熟的我,还要演得这么卖力,大概实在是件辛苦的事。
秦晏扯扯唇角,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似笑非笑道:「四弟届时可要来喝一杯喜酒。」
「一定。」
林遇辞仍然站在秦宣身边,淡淡抿着唇,神情毫无波动,眼中像是有经年不散的雾气。
我笑着伸出手去,在林遇辞脸颊上轻轻摸了一把。
冷静碎裂,他终于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
握着我右手的那只手猛然增大了力气,秦晏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迟绯月。」
我置若罔闻,轻笑道:「林相此等绝色,若生在我迟国,当为本宫面首之最。」
林遇辞眼神一动,朝我拱手:「多谢公主厚爱,只是,公主既然已为三皇子妃,便不是遇辞能够肖想的了。」
我不顾秦晏越来越冷的眼神,凑近林遇辞的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林相还是肖想过本宫?
林遇辞猛地后退一步,掸了掸衣袖,沉声道:「遇辞冒犯了。」
他与秦宣相携离去,只是那步履,怎么看都有些失了稳重。
秦晏冷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倒不知,公主对林遇辞竟痴心到此等地步。」
「三皇子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小青梅吧。
我话音未落,红着眼眶的魏若云已经站在了秦晏面前,眼神落在我与他交握的手上,神情一时复杂难辨。
她泪眼盈盈道:「晏哥哥,若云真的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了……
秦晏淡淡道:「事情已成定局,魏姑娘还是不要再拘泥于过去了。」
语气很是绝情。
魏若云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着他,似乎受了莫大的伤害。
她走时,满脸泪痕,十分仇恨地瞪了我一眼。
回去的路上,秦晏冷着脸,我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三皇子如此动怒,究竟是因为我和林相,还是因为魏若云和秦安的婚事?」
秦晏不说话。
看着他心情沉郁,我心情十分愉快,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微微翘起唇角。
直到回到府中,我进房前,他忽然拽住我的手腕,声音沉沉道:「你与林遇辞究竟是什么情况?」
「三皇子这样担心,倒不如亲自去问一问林相。
我冷笑着甩开他的手,「想必一定能得到令你满意的答案。」
我用力甩上房门,将秦晏关在门外。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脚步声才渐行渐远。
我却并无睡意,只是在心里反复思索:秦宣与林遇辞自成一派,魏杭则被一桩婚事强行绑上了秦安的船,老皇帝已经将秦晏逼入绝境,想必他的反击,一定又痛又狠。
秦晏的动作,快得令我猝不及防。
宫宴结束后的第三日,满国都流言纷纷,皇上病体渐微,将传位于六皇子秦安。
纵然老皇帝迅速出手,还是没能遏制流言的扩散。
秦安大器未成,羽翼未丰,老皇帝不会允许他的意图这么快暴露于人前,于是又飞快地将秦晏拉出来,将查封京中命案赌场的差事交给了他。
也不知道秦晏是如何查的,他到那里时,正好遇见一个赌红了眼的男子举刀伤人,被他一剑斩断了手臂。
那男子撑着断臂,一路疯狂逃窜,竟从后门逃进了左相府邸。
秦晏很快带人闯进魏杭府中,当着他的面,将那个骂骂咧咧的断臂男子带走。
而那男子,竟然是魏杭正房夫人娘家唯一的亲弟弟,宋青。
因着从小娇生惯养,向来性格暴戾、无法无天,此前赌场发生的那两起命案,也与他有关。
再往深里查,他手中另有好几条人命,竟都是靠着秦国左相的名声遮掩过去。
一时间,魏杭声望跌落谷底,左相一脉势力收拢,数名门客被罢官,似已式微。
这一切,都是秦宣告诉我的,上一次也是他告诉我,宫宴之上,老皇帝会给魏若云与秦安赐婚。
只是出了些偏差,不知道魏杭对她说了什么,魏若云并未因此大闹,虽然眼睛发红,最终还是平静地接受了。
秦宣落下一枚棋子,抬眼望着我,笑道:「公主以为,这些命案都是宋青所为吗?
「我说他是不是,有用吗?」我捏着一枚黑子,迟迟未下,却托着下巴看向他,「皇上说他是,那就是。」
9
老皇帝既然铁了心要磨炼秦安,当然不可能要他顺风顺水,免得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秦晏这把刀如此好用,那多用用也是好的。
只是,老皇帝忽略了一点。
太锋利的刀,伤己时只会更痛。
这一盘棋下到这里,究竟是老皇帝利用了秦晏,还是秦晏利用了他,谁也看不清。
秦晏把这一池水搅浑,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不清。
秦宣微微一怔,笑起来:「公主虽为女子,却机敏过人,迟国皇帝如此不上道,竟送你来和亲,实属屈才。
我也笑,终于将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令秦宣满盘皆输:
「是我该夸四皇子,只端坐府中,却耳聪目明,对京中大事了如指掌。」
说到最后,我意有所指地看向了他身边的林遇辞。
他也垂眸看着我。
眼中一贯弥漫的雾气,却好像有了丝丝裂痕。
秦宣能知晓这些事,当然出自林遇辞的手笔。
上一次他对我说,他自己「虽知天下事,却无逐鹿心」,我就懂了。
他选择与林遇辞站在一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保,而非真有上位之心。
怯懦又好色的皇子,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君?
只是……
林遇辞到底是什么目的,我竟然有些猜不透。
他不过二十有余,已经官拜右相,位极人臣,又怎么会甘愿陪着心无大志的秦宣,竟丝毫没有从龙之功的野心吗?
我不信。
果然,秦宣笑着说: 「我能知道这些,还要多亏遇辞。
他低头看了看棋盘,苦笑道:「公主棋艺高超,不下了,我认输。」
林遇辞忽然道:「四皇子昨夜睡梦正酣,却有刺客入府,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公主知道这是谁派来的吗?」
「遇辞,你跟公主说这些干什么!」秦宣一声低喝。
林遇辞无动于衷,只是直直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裙摆,慢条斯理道:「天色不早了,林相送本宫出去吧。」
我与林遇辞跨出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公主若是不愿留在秦国受人摆布,遇辞可以送公主回迟国。」林遇辞忽然开口,顿了顿,又道,「这也是四皇子的意思。」
受人摆布。
「林相觉得本宫在受秦晏摆布?
我回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林遇辞不闪不避望向我,神情坦荡,眼神明澈。
他是在暗示我,秦晏是个极危险的人。
他能踩着刀尖与皇权共舞,反过来利用老皇帝的辖制对付秦安,为自己铺路;也能派出刺客暗杀秦宣,用以试探他真正的实力。
「本宫不会走的。」我淡笑道,「我要看看,究竟是狼咬断我的喉咙,还是我拔下了他的牙齿。」
何况秦晏答应要替我寻找母妃的下落,在这桩心事了结之后,我会亲自找他报我的仇。
在此之前,我不介意多等等看。
也不介意……替旁人推一把手。
林遇辞大约是听出了我语气中的笃定,不再坚持。
拐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忽有风声过耳,一个黑衣刺客落在我们面前,举刀便刺。
林遇辞面色一肃,冷声提醒:「公主小心!
他话音未落,那刺客的刀尖已经将要刺入我肩膀,却被我低下身子猛然避过,反手将匕首插进他心口。
干脆利落,下手狠绝。
天边夕阳残红如血,刺客的身体在一片血红的光芒里轰然倒下。
我蹲下身去,拔出匕首,慢条斯理在那刺客的衣服上一点点将血擦干净,这才站起身,转头看着林遇辞:「林相莫怕,本宫学过杀人之术,会保护好你的。」
林遇辞却倏然道:「公主的真心究竟如何,我看不清。」
我眉眼轻轻一动,伸手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娇娇地笑:「怎么,林相莫非要本宫将一颗心都剖出来,才相信本宫一片真情吗?」
那一瞬间,林遇辞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芒。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指,语气平静,却好像藏着万千波澜:「昨天夜里,我梦见了公主。」
一片温热骤然包裹住我冰凉的手指,我怔了怔,仍然笑道:「怎么,林相莫非是梦到了与本宫……春风一度?
语气愈发暧昧。
林遇辞却像被烫到了似的,猛然甩开我的手:「是遇辞冒犯了。」
我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林相是在跟本宫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吗?」
「不敢。」
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林遇辞将我送到三皇子府门口时,秦晏正好回来。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冷冷道:「多谢林相,替本王护送公主回府。今日事忙,便不留林相了。」
林遇辞也不恼,拱手行礼,淡然离去。
我仰头看着秦晏,轻笑道:「三皇子这么生气,莫不是醋了?」
秦晏翻身下马,用那一双冰冷的眼睛瞧着我,半晌才道:「迟绯月,别忘了你与我的约定。
「约定?」我怔了怔,点头笑道,「本宫正是时刻谨记着与三皇子的约定,才时时与林相来往。要知道,本宫身在迟国时,
可是养了不少面首在府中。
这话当然是……胡言乱语。
皇后日日眼中钉肉中刺似的看着我,后来我出宫一趟,都是千难万难,又哪里有机会养什么面首?
不过事实如何不重要,能刺到秦晏就好。
看着他面色发沉,我便心情愉悦。
我也不管秦晏如何神情难看,自顾自过去,摸了摸他骑回来的那匹马,握着缰绳翻身上马,纵着它在街道飞驰了一个来回。
夕阳血红映在我身后,回头时,正好瞧见秦晏站在原地,怔怔地瞧着我。
盛极的光落进他瞳孔里,在原本冰冷的暗色中撑开一片融化的春意。
秦晏原本就生得极为好看,眉眼似用浓墨重彩细细勾勒,这下更是光芒流转,耀眼夺目。
好像透过我,看到了很遥远的东西。
「三皇子。」
我叫了一声,他猛然回神,眼中铺陈的情绪一瞬间被尽数收敛,又回到了惯常的冰冷。
只是到底多了一抹复杂。
我微微低头看向他,又问了一遍:「三皇子在想什么?
他抿了抿嘴唇,嗓音微哑:「公主若喜欢的话,这匹马便送你了。」
我当然喜欢。
迟国地形崎岖,马车常不能行,需要骑马。
因此我十岁学马术,十二岁就能骑马过街上山,甚至纵马越长河。
秦晏这匹马,浑身乌黑,四蹄踏雪,当为良驹。
只是……他送我这匹马,大概率不是出自偶然。
凭秦晏的审慎与狠绝,我不信他会无缘无故送我东西,想必定然有所图。
他所图之事,究竟是什么,目前一片迷雾,尚未可知。
我心念急转,面上却分毫不显,只笑着道:「那便多谢三皇子了。」
那天晚上,我在房中时,秦晏忽然来敲门,说要同我下棋。
等白棋呈围剿之势,将星星点点的黑棋围杀其中时,秦晏忽然停了手,抬眼看向我,淡淡道:
「京中局势已渐渐分明,公主既然觉得我不可靠,又为何对秦宣如此信任?」
我动作一顿。
果然,我不该低估秦晏。
「三皇子错了。」我微笑着道,「我谁也不信,不过是如同与你合作一般,与四皇子谈一桩交易罢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去见秦宣,见面地点不是在他的四皇子府,便是在京中最大的青楼,还专门要了靠近下方溪流的济楚阁儿。
秦国是个多水的国家,即便在国都之中,同样处处静水流深。
两条护城河纵横交错,穿城而过,又分出无数支流,潺潺流淌,滋养出无数湿润静谧的好景致。
其中,就包括了我们最常去的那一处济楚阁儿窗外。
我在那里,明面上同秦宣一起听曲儿赏美人,饮酒作乐,实则在珠帘的遮挡下见了不少人。
其中有江湖门客,亦有朝廷官员。
我那父皇虽然昏庸无能,手中却掌控着先皇留给他的密探组织。
虽然在他的无用与秦国老皇帝的压制下,已经一缩再缩,到底还是留了几枚勉强可用的棋子。
其中有一枚,安插在秦国军中,已经坐到了副将的位置上。
他待在秦国十数载,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迟国人的身份,骤然见到我,脸色煞白。
我微笑着问他:「程将军是想助本宫一臂之力,还是想身份败露,死无葬身之地?」
我在迟国飞扬跋扈多年,皇后恨我入骨,却始终杀不了我,当然不是因为她不敢。
而是不能。
我母妃失踪前,父皇十分纵着我,连御书房也允诺我随意进出。
而掌管密探组织的信物,我正是在御书房的暗格中摸到的。
起先我只当个好玩的物件拿着,父皇许久不管,也不曾留意过。
后来母妃失踪,我失宠,这东西我便贴身藏好,直觉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拿着信物,命程副将在京中暗布兵马,用以监察秦晏与秦安的动向。
秦晏眉眼轻动,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你与秦宣如何,我不管。但你要离林遇辞远一点,他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是他第三次在我面前说起林遇辞的事情。
但我从来没觉得林遇辞是个简单的人。
我轻轻地笑:「可林相风姿出众,才貌过人,本宫实在舍不得,怎么办呢?」
「哗啦」一声,秦晏蓦然拂落满盘棋子,将我按在棋盘上。
坚硬的玉石硌着我的后背,温度在冰凉与滚烫间反复传递。
「迟绯月。」他一字一顿,声音沉冷,「你来秦国,是要嫁给我的。」
我万万没想到秦晏这时候竟然说出这种话,当即嗤笑一声,揪着他前襟,抬起下巴道:
「三皇子是不是忘了,本宫与你之间有生死大仇?
他眼底的光一瞬间黯淡下去,嘴唇翕动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丢下我走了。
惺惺作态。
我冷笑一声,翻身坐起来,将被揉乱的裙摆展平,施施然站起身。
秦安给我的那枚白玉珰,仍然稳稳当当系在我腰间。
前两日,我瞒着秦晏、秦宣和林遇辞,在京中一处密阁同秦安见了一面。
他在我面前大骂了一刻钟秦晏,又说魏若云明明已经指婚给他,却碰都不让他碰。
他说什么我都迎合他,又捏着袖子,在秦安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六皇子可知我的苦处?那秦晏明面上恪守礼节,暗中却多次轻薄于我,进京前便将我强行按在床榻之上,又言语辱我至极……」
秦安听得满眼兴奋,险些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
只是大约想起了我的恶名,又及时将手缩了回去。
「既然如此,抚宁公主配合我,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如何?」
我泪盈于睫,柔声道:「那便多谢六皇子了。」
秦晏啊。
我怎么可能什么都让你知道。
秦宣只是我布下的第一步棋。
真正的破局点,还在秦安这个蠢货身上。
11
此后数日,我在秦国都城街道策马飞驰,愈发放肆。
秦晏看在眼里,却丝毫不加阻止。
听说老皇帝曾召他入宫,明里暗里说我太过放肆,可秦晏却无奈道:「抚宁公主素来嚣张惯了,儿臣也拿她没有办法。
老皇帝十分不满,修书一封,命人送去迟国。
半道上,那封信却被秦晏的人给截了下来。
他当着我的面,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点了,当着我的面从容笑道:「公主放心,你只管撒野,无人管得了你。」
我也笑:「三皇子放心。」
保证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满京城盛传我的恶名,说迟国来的抚宁公主行事跋扈,三皇子都拿她无可奈何。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
因为抚宁公主无法无天,连一贯心狠手辣的三皇子,竟也收敛不少,变得温和起来。
温和?
这词用来形容秦晏,当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或许这也就是他让我在京中为非作歹的目的之一。
我翻身下马,望着面前瑟瑟发抖的首饰店掌柜,用马鞭托着他 下巴,轻笑道:「是你在背后议论本宫?
他嗓音发颤:「没、没有……
我正要再说话,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平和:「公主。」
是林遇辞。
我动作一顿,松开那掌柜的下巴,没理会他连滚带爬逃走的动作,只是回头看着林遇辞,眨眨眼,笑道:「本宫与林相果然有缘,到哪里都能遇见。」
林遇辞面不改色,淡淡道:「今日前来,是有东西要送给公主。」
他将我一路带到了醉金楼,我原本以为秦宣又在那里等着我,将计划的进度告知我。
可是没有。
只有林遇辞一个人。
在临水的窗边坐下,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一把竹嵌玉的扇子。
「扇中藏有一百零八根银针,针上淬了毒,足够公主自保。他将那沉甸甸的冰凉折扇递到我手里,又取出一只小玉瓶,「这是解药。」
我将扇骨与玉瓶紧紧握在手心,抬眼看着他:「林相为何帮我?」
林遇辞抿唇道:「七日后京郊围猎,公主生在迟国,不熟水性,应该要当心。」
他这……是在暗示我吗?
七日后的京郊围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迷雾遮眼,我发现我竟然不能看穿林遇辞的目的,只能在心中反复思量。
只是我怎么会不熟水性?
我五岁时,皇后瞧我不顺眼,支开我身边侍奉的宫人,命人将我推进湖中,是我母妃冲出宫门,哭喊着救起我,将我从命悬一线的边缘生生拽回来。
那次之后,我咬牙学会了凫水,在冬日冰冷的湖水中。
出门时,拐过一处小桥流水,竹林茂密,我蓦然闪身进了竹林,勾着林遇辞的衣带将他也拽了进去。
林遇辞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衣摆布料擦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用力揪着他衣襟,微微仰头问道:「林相可知那日刺杀本宫的,是谁的人?」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低声道:「别太用力了,你今日纵马,已是很放肆,当心肩膀的伤口挣开。」
我蓦然怔住。
寒意从心头一路窜到指尖。
拨开迷雾,某些从前我没有想通的关键点,在这一刻骤然清晰起来。
我浑身发冷,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舌尖死死抵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问:「你是秦晏的人?」
12
林遇辞神情一动,眼底的光蓦然沉下去,声音却格外温柔:「我不是。」
我松开他,冷笑一声,后退两步。
「我肩膀受伤这事,不是秦晏告诉你的?
「……是。」林遇辞眼中多了几分惶急,伸出手来,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被我避开。
我嘲弄地笑道,「林相的演技这样出色,配合秦晏糊弄本宫多时,想必你们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我与三皇子的关系,并非你想的那样。
林遇辞凝视着我的眼睛,语气诚恳:「我与他不过一场合作,各取所需。」
我点点头,问他:「那林相今日来送我暗器,又提醒我七日后的围猎上会有事情发生,是不是也是出自秦晏的授意?
「不。」
林遇辞毫不犹豫地否定,眼中这一刻云消雾散,光芒跃出,粼粼铺开一片暖色。
「我是担心公主的安危。
我垂下眼,片刻后复又抬起,向前两步,寸寸逼近他的脸颊:
「林相又是为何,担心本宫?
呼吸愈发灼热,近在咫尺。
林遇辞不答话,逃了。
他走时,步履踉跄,再不见半分冷静。
我站在冷风簌簌的竹林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远,并未追上去的打算。
这件事,我没有开口问秦晏。
围猎前一夜,他却主动找上门来,递给我一方玄铁制成的令牌。
那东西冷冰冰又沉甸甸地坠着我的手,我把玩片刻,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晏:「三皇子这是何意?
「围猎场恐生变故,公主拿着玄铁令,足够号令猎场外的五千御林军。」
屋内烛火跳动。
在那一星温热光芒的映衬下,秦晏素来冰冷的神情,竟也缓和许多。
我忽然笑起来:「这东西既然对三皇子如此重要,你不怕我拿着它,反过来杀你吗?」
「迟绯月。」他忽然唤我的名字,在晕开的烛光里凝视着我的眼睛,「等我大仇得报,你要杀我,随便你。」
我动作轻轻一顿。
大仇?
他指的是什么?
我忽然想起,秦晏从不曾在我面前提过他的母妃,而皇后看上去又恨他入骨。
那么他的仇人会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垂下眼,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啊。」林遇辞一定没有告诉秦晏,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二日秦国京郊围猎,我一身红衣,骑在秦晏送我的那匹马上,十分惹眼。
一旁的林遇辞目光微微恍惚,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另一侧,秦安十分焦灼,不停地向我递来眼神暗示。
我知道,他的计划要我配合,才进行得下去。
秦安的计划很简单。
他要我在围猎场上,将箭射向秦晏,再于众目睽睽之下,向老皇帝揭示秦晏的罪行。
届时,他会将自己收集的秦晏罪证一并公之于众,彻底断绝他继承大统的可能。
我知道,秦安是急了。
魏相一脉势力的没落,魏若云对他的不配合和对秦晏的痴心不改,以及老皇帝的磨炼。
对他来说,是刀刀刻骨的凌迟。
并不会磨砺他成为一个好的储君,只会让他更加焦灼。
我挑了个空隙,转向秦安的方向,用口型对他无声道:「放心。」
秦安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还十分阴毒地看了秦晏一眼,眼中尽是冷笑。
老皇帝携着皇后与宠妃,坐在树荫高台之上,看着我们各自奔向丛林和猎物。
秦国多水之地,围猎场中亦有大片湖泊和交错穿流的小溪。
马蹄踏过一处浅浅的溪流,水花溅上裙摆,我脸色微微发白。
秦宣适时递来话头:「公主怕水?
「是。」我抿了抿唇,故作傲然,「怕又如何?本宫千金之躯,也不需要会水。
目光流转,在某一刻不经意对上一双沉暗的眼。
正是坐在马车中,掀起车帘向我看来的魏若云。
我确信,方才我声音放得够高,她一定能听到。
一头鹿轻巧地从林中跃过,秦晏与秦安策马跟了上去,秦安临走前,不忘充满暗示地看了我一眼。
蠢货。
我在心中暗道。
又一只鹿跳出时,我骑马跟了上去,在它身影与秦晏交叠的一瞬,猛然搭弓射箭。
箭矢破风而去,凌厉非常。秦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蓦然挥剑将箭矢打落。
然后他一提缰绳,骑着马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眼睛隔空凝望着我。
这变故是秦安未曾想到的,然而他愣怔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戏演下去:「抚宁公主,三皇兄可是你的未婚夫,你为何要将箭射向他?」
「本宫怎会将箭矢射向三皇子?」我挑眉道,「不过是那只鹿恰好路过三皇子,本宫不小心脱了力。」
13
秦安不敢置信,愕然低吼:「迟绯月,你——
「六皇弟还是不要直呼公主闺名为好,毕竟,她是本王的未婚妻。」
秦晏淡淡道。
秦安嘴唇抖了抖,面色十分难看,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凶狠的杀意。
原本他在猎场外埋伏了人,打算在我射伤秦晏,又揭露其罪行后,让那群人顺势冲进来,给秦晏定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
届时他重伤在身,百口莫辩。
没想到,这计划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但眼看秦安满脸不甘,我就知道,他不会轻而易举让自己的计划泡汤,一定会另寻方法,把这罪名牢牢安在秦晏身上。
果然,晚膳时分,我们刚落座不久,高台下忽然冲上来一群黑衣刺客,手中利刃寒光凛凛,高喊着「杀昏君,除逆贼」,便冲向了老皇帝。
看来秦安不死心,一定强行要秦晏背下这口锅了。
玄铁令滑入我手中,我正要动作,身边的秦晏忽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空荡荡的那只手。
他轻声道:「阿月,不要怕。
我蓦然怔住。
转头望去,秦晏稳稳端坐在原地,隐在袖中的左手牢牢握住我的手,右手甚至端着未喝的一杯酒,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
果然。
秦安这蠢货,哪里斗得过秦晏。
在秦安大呼小叫着「护驾」时,「砰」地一声,老皇帝踢翻了面前的桌子,蓦然拉过一旁的宠妃为自己挡了致命一刀,又将宠妃没了声息的尸体扔在地上,厉声高呼:「丽妃母家行刺于朕,意图谋权篡位,当诛九族!」
秦安急得险些跳起来:「父皇,那是——
「老六,坐下。
老皇帝冷冷的目光看过来,充满威压,秦安立刻偃旗息鼓,坐了回去。
却微微低下头,眼中满是不甘恨意。
御林军已经迅速赶到,在秦晏的指挥下,制服了所有刺客,当场尽数诛杀,没留下一个活口。
老皇帝木着脸,面无表情道:「丽妃护驾有功,可葬入皇陵,其他族人按律处置。
顿了顿,他看向秦晏:「老三,这事你来办。
秦晏松了我的手,冲老皇帝遥遥跪下:「儿臣领旨。」他虽然跪着,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并无丝毫臣服之意。
一个年轻凶狠、野心勃勃的皇子。
一个年事渐高、无法再面面俱到的老皇帝。
旗鼓相当的博弈,又见了血,当真是十分好看。
我勾勾唇角,探出胳膊,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不枉我苦心安排,总算看了这一场大戏。
秦安自以为他计划缜密,只要刺客出现,便能将黑锅扣给秦晏。
然而老皇帝向来多疑谨慎,他大概率会想到,刺客是秦晏安排的,他们将会反咬一口,将谋逆的罪名安在他选好的储君秦安身上。
老皇帝名下只剩这三个成年皇子,他明显看不上懦弱无能的秦宣,对狼子野心的秦晏更是又防又用。
怎么会允许秦晏在仅剩的秦安身上,染这么大一个污点?
围猎场血腥味弥散,而天色暗后,我们宿在了围猎场旁边的温泉行宫。
不出我所料,夜里,秦晏找上门来,欺身将我按在桌上,困在他两臂间。
他满身酒气,眼睛微红,在我肩头重重咬了一口,像是惩罚一般。
我吃痛,用力推开他的脑袋,冷笑道:「三皇子做禽兽上了头,竟不管不顾了?
「迟绯月。」他背对着一室烛火,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白日里那一箭,你没丝毫留力,是真的想杀了我,是不是?」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听上去竟有几分难过。
我嗤笑道:「我要杀三皇子这事,三皇子今天是第一次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凑过来,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可我总盼着你对我有几分心软。」
这动作温情脉脉,实在过于亲昵,不是我和秦晏该做的。
「我早就知道你去找了秦安,但我没说,我想你总不会真的对我下死手。」
酒意蔓延间,他攀着我的肩膀,乞求般低声道:
「阿月,我没有真的丢下你不管,我只是想吓一吓你……那破庙中的乞丐,都是宫里犯了事放出去的,他们没有东西,伤不了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晏一下子僵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了。
「算了吧,秦晏,你又没有真的喝醉,何必装模作样地来同我示弱,你觉得我会吃这一套吗?」
我用力推开他,坐起身子,将被他揉皱散乱的裙子拢好,嘲弄地望着他:
「你早就知道了又如何?配合得这样好,不还是为了达成你的目的?」
他目光万分复杂地望着我,半晌,才勾出个自嘲的笑来:「公主自是聪慧异常,没有什么瞒得过你。
「说吧。」我跳下桌子,站直身子望向他,「你今夜来找我,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14
围猎第二日,我借口昨日脱力,身体不适,坐在了高台之上。
昨日满地鲜血已经打扫干净,只余淡淡的血腥味,让湿润的冷风一吹,便全然散了个干净。
午膳过后,魏若云前来寻我,说近日天气渐暖,荷花开得十分好看,邀请我去围猎场一旁的湖泊之上泛舟乘凉。
她摆出一脸天真娇俏,望着我:「迟国地处边疆苦寒之地,抚宁公主大概从未见过满湖盛开的荷花吧?
这演技实在拙劣不堪,可我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应了下来。
画舫渐渐行至湖心,荷叶层层叠叠的深处,岸边的一切都瞧不真切。
微风拂过鼻息,带来淡淡的香气。
魏若云指着船外一丛荷花,仰着小脸单纯道:「公主能帮我摘一下吗?我有些够不到。」
我挑了挑眉,望着她:「好。」探出身子的那一瞬间,我听到魏若云沉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一刻锋芒毕露,不加掩饰:
「从小我就觉得,长大后我一定是要嫁给晏哥哥,做他的皇妃,然后是太子妃,最后是皇后。我得陪着他君临天下,看遍大好河山。」
「可是你来了,你不过是弹丸之地来的和亲公主,有什么资格嫁给他?只有我,配做晏哥哥唯一的正妻。」
是我看轻了她。
魏若云想要的比我想象中更多。
她想要的,不光是秦晏,还有秦晏身上代表着的,翻手云覆手雨的皇权巅峰。
可她不知道,老皇帝真正看中的太子人选,正是她要嫁的秦安吗?
我嗤笑一声:「就算没有我,你以为皇上能允许你嫁给秦晏?」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你死了就好。
身后蓦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扑通」一声,我从船边掉入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涌上来,将我全身包裹住,五岁那年命悬一线的记忆在这一刻回归脑内。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浮上水面,扒住摇摇欲坠的船舷,厉声呵斥:「魏若云,你好大的胆子。本宫可是结两国邦交的和亲公主,你可知谋害本宫是什么罪名!
「哈哈哈哈!」魏若云大笑几声,低下头望着我,满是恨意的眼底再不见丝毫天真活泼,「迟绯月,我与你泛舟湖上,而你因为采摘荷花,不慎掉入水中,又怎么能怪我呢?
林遇辞给我的那把竹扇,还好端端揣在我袖中。
我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魏若云会对我下手?
魏若云抓起船上的竹竿,冲我扒着船舷的手狠狠打了下来。
剧痛传来,我几乎听到指骨碎裂的声音。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身后传来秦晏冰冷震怒的声音:「是吗?」
我强迫自己放弃凫水的本能,向下沉去。
沉入湖水前,我最后看到的,是他看向我那双仓皇失措、满是痛意的眼睛。
我在心中默念:秦晏,你现在,欠我两条命了。
15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我和迟纤月一同出了宫门。
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绯月,听说今日有秦国使臣来访,我们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我与她一同溜到殿门外,听到我们平日里万分威严的父皇声音嗫嚅:「朕让,让给你们七座城池,够不够?
我不屑地撇撇嘴,转身就走:「真无趣。二姐姐,我们还是去骑马吧。」
父皇虽然宠着我,也宠着母妃,我却并不喜欢他。
因为他每次从母妃的寝宫离开后,她总要小病两日,以泪洗面。
走到马厩,我看到迟纤月那匹皮毛发亮的枣红色大马,眼睛一亮:「二姐姐,我要骑你的马!」
在外人眼中,迟纤月是个冰山美人。当着皇后的面,我与她看起来颇为不合。
实际上,她对我极好,什么都依着我。
当即将缰绳递到我手中,笑笑地说:「好。」然后画面一转,我被母妃送出宫去。
再回宫时,母妃不知所踪,迟纤月躺在冷宫丛生的杂草中,浑身溃烂,奄奄一息。
我揪着她的衣袖,浑身发抖,说不出话,也落不下眼泪。
「绯月,绯月。」她叫两声我的名字,然后猛地喘息,像是随时都会断了气。
她死死攥着我的衣袖,细长的手指已经被拔去指甲,这下又渗出血来,「你杀了我。死在你手上,至少我这最后一程走得干干净净。」
我把匕首插进她心口,眼泪终于掉下来,和血一起融在我手背上。
猛然睁开眼,阳光刺进我眼中,一片斑驳的光点。
我浑身湿透,被秦晏抱在怀里,脑袋轻飘飘地发着昏。
咬着嘴唇仰起头,看到秦晏紧抿着嘴唇,下巴的线条格外清晰,神情肃穆。
我皱了皱眉,尝试挣脱。
似乎察觉到我的动作,他低下头看着我,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我苍白的脸,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
秦晏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轻声道:「我死了,你就能名正言顺把魏若云娶回来,魏杭的势力也收归你手,你不高兴吗?」
「别演了,我们已经回到府中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他在我冰冷的额头印下一个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算了吧秦晏,你也别演了。
我被他那副深情的样子恶心吐了,忍不住冷笑:
「你要我吗?当初你害我坠马、将剑刺进我心上三寸,给我下药、把我扔进乞丐堆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扯开湿淋淋的衣服,将白皙肩头那一道刺眼的伤疤露出来。
令林遇辞时时惦记的一道伤口,因我手臂总是用力,反复裂开,已经留了疤。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大家不过各取所需,又何必要惺惺作态?
秦晏面上的光一瞬间尽数收敛,眼圈微微发红。
他盯着我,指腹以极轻的力道摩挲我肩膀的伤疤,吐字十分用力:「你跟我说的是,你熟知水性,不会有事。」
是啊。
我是这么说的。
可是不摁着自己在生死间走上一遭,别说老皇帝,旁人也不会信,一贯柔弱天真的魏若云,会真的对我下死手。
抵抗生的本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冰凉的湖水灌进鼻腔,呛得发痛,痛得我几乎昏厥过去。
可我总是想起母妃,想到我不管在旁人口中如何恶名远扬,她总是用一双温柔如水波的眼睛望着我,摸着我的头发说:「绯月很好,很乖,是母妃的好姑娘。」
这样好的母妃,失踪于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
皇后高坐在凤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笑得眯起眼睛,神情发狠:
「她活该!独享了这些年的恩宠,也该受些折磨了——知道她过得不好,我真是畅快极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母妃没有死,可她也过得并不好。
我要找到她。
「我不这么说,三皇子怎么敢跟我交易?」我直直盯着他,眼中波光潋滟,低声笑道,「既然我没有死,也请三皇子信守承诺,即位之后,替本宫找到母妃的下落。」
自然,我手中剩下的筹码,也暂且不用告诉他。
秦晏望着我,一双眼深沉似海。
「公主放心,我自是信守承诺之人。
我点点头,一颗警惕高悬的心脏总算稳稳落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晚,我陷入高热,迟迟未醒。
而秦晏乘夜而行,坦荡荡跪在宫门前,跪了一夜,恳请老皇帝严惩推我落水的魏若云。
他在大门前跪了一夜,一直到天光乍破,朝阳光落。
早朝时,老皇帝终于将他召进大殿,轻描淡写道:「魏家女生性善良,便是不慎使抚宁公主落水,亦情有可原。便罚她禁足左相府中,闭门思过一月吧。」
秦晏不说话,就直勾勾望着老皇帝。
老皇帝皱起眉,目光锐利:「怎么,老三,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秦晏摇头道:「儿臣多谢父皇秉公处置。」秉公处置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老皇帝眉心一跳,很快下旨,命他去城外,探查几月前破庙中的命案真相。
这是对秦晏的警告。
16
这一切,都是林遇辞来府中探望时告诉我的。
京中风云变幻,秦晏的狼子野心正一点一点变得明朗,秦宣于皇位无心的意图也越来越明显,他便从容退出。
他离开战场前,帮了我最后一把,促成了魏若云杀我的举动。
只是,这是我与秦宣之间的约定,并未告诉林遇辞。
围猎场那场刺杀,魏若云杀我的举动,环环相扣,终于撕开和平的表象,将秦晏与老皇帝的斗争摆在了明面上。
这就是我的目的。
之前的进展太慢了。
我不想等,也不喜欢等。
「所以林相早就知道,围猎场上,魏若云会推我下水?」我倚在床头,脸色微微发白,手中把玩着他送我的折扇。
林遇辞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是魏若云,也会是魏杭。不是推你下水,也会有其他手段——总之,想要你命的不止是魏若云,而是魏家人。」
「为什么?」我思索片刻,忽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眯起眼睛,「贪心不足蛇吞象——魏杭是想同时踩着秦安与秦晏这两条船,观望究竟是谁继位吧?」
「是,所以公主是他的阻碍。
「其实本宫也很好奇,林相身为秦国人,明知本宫图谋不轨,还这样帮我,图的究竟是什么?
我以为林遇辞会避开我的眼神,又一次闭口不答。
可是没有。
他直直望着我的眼睛,低声道:「因为我心悦公主。
「我不想让公主出事。
「公主不是问我那天晚上梦到了什么吗?不是春风一度,是我梦见了我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公主时的模样,公主穿着鲜红的嫁衣,与我拜堂成亲,与我洞房花烛,鸳鸯交颈——」
房间里有淡淡的松香味。
他眼中的雾气散尽,锋芒破开一线钻出来,忽然变得极具侵略性,甚至埋着一层隐隐的情欲光芒。
他一寸一寸靠近了我的脸颊,呼吸灼热:「我与三皇子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如今公主不用怕,我会与他同谋——
「林遇辞!
秦晏怒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房间里的阳光暗过一瞬,而他穿过明暗交错的光影,站到了我的床前。
淡淡的血腥味传入我鼻息。
林遇辞眉眼一动,恢复了从前的冷清淡漠。
秦晏穿着一身单薄白衣,嘴唇没有血色,配合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他肩膀处不住向外渗的鲜血,倒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林遇辞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他站起来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
「听说父皇今日刚给老四赐了婚,林相不去看望他,倒来这里看望本王的未婚妻,实在是有心了。」
秦晏拢了拢衣襟,面无表情地说,「不过天色已经不早,阿月 需要静养,林相请回吧。」
林遇辞没走,也没答话,就那样望着他。
半晌,他忽然转头对我道:「那一日,我在巷中对公主说的话,始终有效。」
说完他就走了。
没有再看秦晏一眼。
秦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触及我唇角尚未褪去的零星笑意时,忽然露出盛怒的神色。
他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拽下床,迫使我站直身子,微微低头贴上了我的嘴唇。
我越挣扎,他就越用力。
这不像是一个吻,更像是野兽般的啃咬。
嘴唇上传来的刺痛令我万分恼怒,扣着秦晏肩膀的伤口往里戳。
他让我疼,我就要他更疼。
伤口又一次裂开,鲜血顺着我的指缝滴滴答答往下落,黏腻的触感缠绕上来,腥气缓缓弥散。
秦晏终于松开我时,血已经染透了他半边衣衫。
他扣着我的肩膀,用力喘了两口气,忽然笑起来:「迟绯月,每一次,你都是真心想杀了我。」
「我说过。」我咯咯地笑,「只要有机会,我会像杀桃春那样,亲手拧断三皇子的脖子。
秦晏肩膀上的伤口是我刺的。
那一日,他带回一件绣着凤凰的嫁衣,被我用匕首划得七零八落。
秦晏的眼中原本带有一丝微薄的希冀,这下似乎被激怒了,他握着我捏着匕首的那只手,一寸寸逼近他的肩头:「迟绯月,你这么恨我,这道伤口我还给你,好不好?
「好啊。」
我笑着把匕首插进他肩膀,没有丝毫犹豫。
而此刻,秦晏望着我,目光幽深似海。
他点头道:「好,我都还给你。
秦晏忽然将我打横抱起来,出门上马,一路飞驰到城郊。
他把一只冰凉的玉瓶塞进我手里,嗓音喑哑:「这是上次的药,旁边就是住着乞丐的破庙,你可以用在我身上,也可以把我推进去。阿月,我都还给你。」
我忍不住笑起来。
秦晏是在赌我会心软吗?
可我不会啊。
我是迟绯月,迟国出了名心狠手辣的公主。
父皇厌我,皇后恨我,可他们更怕我。
怕我疯起来真的杀了他们,所以忙不迭地送我来和亲。
我掐着秦晏的喉咙,把药灌进他的喉咙,眼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涌上情动的潮红,贴着我指腹与掌心的皮肤愈发滚烫。
我仰起头,冰凉的嘴唇亲吻他的下巴。
「想要吗,秦晏?
「阿月……
我蓦然松开他,后退一步,指向旁边的破庙:「去吧,那里面会有人好好招待你的。」
17
秦宣找过来的时候,秦晏已经被我扔在破庙里整整一个时辰。
他把满身伤痕的秦晏带出来,不赞成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你现在突然玩起手足情深那一套了吗?」
「公主,你再恨秦晏,他终究是秦国的皇子,你的未婚夫。」秦宣说,「闹得太大,并不好收场。」
「用秦晏的话说,那些都是没东西的人,并不能真的碰他,怕什么呢?」
我翻身上马,遥遥而去:「既然四皇子来了,就好好照顾你的皇兄吧。」
夜晚,秦晏回府时,我正伏在院中的石桌上小憩。
手边一壶喝完的流霞酒,呼吸间隐有酒气。
他将我打横抱起来,见我仍然阖着眼睛,沉沉睡着,终于不再掩饰自己汹涌的感情,小心翼翼亲了亲我的耳垂,声音轻如呓语:「阿月,是我认错了人。」
「原来那一日,骑着马从我面前绝尘而去的那个背影,入我梦境好几年的小姑娘,是你。」
他将我抱回房间,小心地放在床上,又在我床前坐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关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看来当初秦国使臣去迟国时,秦晏一定跟着一同前去,这才有了将迟纤月错认成我的经历。
因为那一日,我骑着的,一直是迟纤月最宝贝的那匹马。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秦晏,你把这么大的一个筹码送到我手上,我该如何谢你呢?
不如就留你一具全尸,好不好?
接下来几日,国都内传言纷纷,都说老皇帝已经不再宠爱三皇子,欲立六皇子秦安为太子。
流言纷纷中,秦晏和秦安一同入了早朝。
老皇帝斥责秦安行事不够周全,还需再磨炼后,便指派他去边疆苦寒之地练兵三月。
又封秦晏为巡盐御史,亲赴江南富庶之地,巡查盐井开采情况,严查私盐。
这两样差事,对比起来,一样极为艰苦,另一样却看似肥得流油。
据说秦安当时就跳了起来,叫嚷着老皇帝偏心,还被拖下去打了五杖。
我听了只想笑。
自古以来,多的是锋锐的利刃笼着柔光,毒药裹了蜜糖。
老皇帝这是等不及要杀秦晏了。
秦晏去江南前,将另一块玄铁令也给了我。
「合起来,可调动一万五千御林军,和三千禁卫军。如有变故,公主可以自保。」
他目光沉沉望着我,当中似乎藏了千言万语。
前些日子,他被我刺穿肩膀,又下了猛药,大病一场,将养了许久伤口才愈合,人却瘦了一大圈。
原本冷峻又挺拔的身形,倒是凭空多出几分惹人怜爱的单薄。
我接过令牌,勾勾唇角:「本宫还要谢过三皇子。
「……阿月。」他忽然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顿了顿,语气又平静下来,「等我回来。」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秦晏的背影渐渐远去。
三日后,秦安约我在青楼见面。
他已经领了旨意,又养好了那一日的杖伤,不日就要前往边疆练兵。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迟绯月,你竟敢诓骗于我!
「不是我故意要骗着六皇子玩。」我呷了一口杯中清茶,望着他淡淡一笑,「只是我为何要放着这大秦好端端的后位不坐,陪着六皇子来戕害我未来的夫君呢?
秦安猛然怔住。
「后位……」他喃喃道,眼中渐渐多了一丝自以为是的了然,「你的意思是——」
「是啊。」
我轻柔地打断了他,神情骄傲:
「六皇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本宫自小便是迟国最受宠的公主,即便后来有了些失宠的传言,也并未影响本宫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乃至于送本宫来秦国,同未来的储君和亲,以结两姓之好。」
「自古以来,江南都是秦国最富饶之地,你武艺尚可,倒是适合做个替新皇开疆拓土的将军,如果不听话,还有别的手段六皇子还看不明白吗?」
秦安走时,面色铁青,俨然已动了杀意。
我则望着他走后,从隔壁济楚阁儿走出来,坐在我对面安静喝茶的林遇辞,挑眉笑道:「林相用的,似乎是本宫方才用过的杯子。」
他微微一笑,眼中登时波光潋滟:「不甚荣幸。
一本正经的人说起调情的话来,竟然格外勾人心魄。
更要紧的,是他安排去刺杀秦安的刺客,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
而他们的身上,每一次,一定都能搜出来自老皇帝的密令。
我漫不经心地转着杯子,抬眼问道:「林相这一次相助本宫,做的可是谋逆这等天大的事,不会还是因为心悦本宫吧?
「不全是。」林遇辞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声音里忽然多了几分沉冷和肃杀,「还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仇人,死在我面前。」
18
秦嘉帝二十一年秋夜,皇六子秦安起兵造反。
他带着老皇帝安排给他、原本打算用来磨砺他的三万兵马闯入皇宫,直奔老皇帝住的朝元殿。
因为程副将的关系,我对秦安的兵马部署,甚至行兵路线,都一清二楚。
高举秦晏留下的两枚玄铁令,我朗声道:「今日三皇子不在京城,诸位便虽本宫一同入宫,镇压谋逆,保护圣驾!
我骑马奔入宫门,举剑杀了好几个人后,在火把明明暗暗的光芒里,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安。
他盯着我,大声怒吼:「迟绯月,你是敌国公主,怎敢手持我秦国兵符!」
「本宫是三皇子的未婚妻,此刻征战,是为三皇子保护圣驾,守卫这大秦江山。」
我目光微转,看到远处的凤藻宫燃起熊熊火焰,知道林遇辞带去的人,已经制住了皇后。
再转回来时,面目狰狞的秦安已经举剑向我刺来。
我低头避过这一剑,借着身体交错的一瞬,将竹扇中一百零八根银针,尽数射进秦安心脏。
他从马上栽下去的那一瞬间,我身后忽然有箭矢破风而来。
我躲闪不及,原本以为自己必然中箭,可是没有金属相交的声音在我身后猛然炸响,接着是马匹长长的一声嘶鸣,和万分熟悉的、带着一丝庆幸的嗓音:
「阿月,不要怕,我来了。
是秦晏。
我猛然转过头,在星星点点火把的照耀下,望着他黑暗里明澈的眼睛。
玄衣墨发,风姿俊朗,踏月而来。
我方才那一瞬间仓皇的心绪,在这一刻被骤然填满。
「你是从江南赶回来的?」我冷冷地问,「秦晏,你果然一直在监视我的动向,是不是?
他嘴唇嗫嚅两下,眼底的光微微黯淡:「阿月,我是怕你出事。」
我也不想在这时候过多和他计较,扬眉示意一旁滚落在地、已经渐无声息的秦安——
「出事的是他。
秦晏拖着秦安的尸体,与我并肩走入朝元殿。
老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神情木然地瞪着秦晏,等看清他手中的人是秦安后,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颤了颤,忽然暴起,指着他大怒:「秦晏,你怎么敢!那是你亲弟弟!」
「是吗?」
秦晏不以为意,随手扔了秦安的尸体,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迹。
一片瑰丽的红深深浅浅擦在他苍白又俊美的脸上,衬出几分勾人的妖异。
他盯着老皇帝颤抖的手指,染了血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皇叔。」
我眉心跳了跳,转过头,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皇叔,你莫不是以为,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忍着恨将我认作你的儿子,当年那些真相,就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了?」
大殿冷清,秦安谋逆,早想办法将伺候的人都支走了。
秦晏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秦子阳,你杀我父皇,将他的尸骨付之一炬,踩在脚下,又夺我母妃,令她在惊惧忧思中郁郁而终时,可有想过这一
日?」
我知道了秦国皇室的秘密。
原来秦晏并非老皇帝的亲儿子,而是秦国先皇的。
秦晏的母妃与老皇帝青梅竹马,最终却嫁与先皇。
老皇帝因爱生恨,便亲手杀了先皇,又将已经怀孕的秦晏母妃强行接入宫中,谎称她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不承想,秦晏的母妃忧思过重导致难产,生下他后日渐虚弱,没几年便去了。
老皇帝心态扭曲,一边养着秦晏,一边又要捧杀他。
「皇叔可还记得林将军?」秦晏道,「林家女将,战功赫赫,就因为是我父皇的旧臣,你便命她一人挑千骑,脱了力,惨死马蹄下——二十年后,她的儿子,做了你器重如山的右相,你还满意吗?」
「秦子阳,你知道秦安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秦晏笑笑地看着老皇帝,只是冰冷的眼底并无丝毫笑意,「你要用我磨炼他,怎么不想想你的蠢货儿子受不受得住?你派来杀我的那些杀手,他们身上的令牌与信物,我统统都收起来,还给了秦安。他仓皇失措,以为你要杀的人是他,要扶持登基的人是我他每说一个字,老皇帝的面色就灰败一分,到最后,已然面如死灰。
秦晏将长剑刺入他心口,然后猛然拔出。
鲜血飞溅里,老皇帝的身躯轰然倒了下去。
秦晏转过身望着我。
他踩着满地碎落的月光,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又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阿月。」他轻声道, 「林遇辞在你身后,我在你眼前——我给你选择的权利。」
我没有回头。
即便不去看,我大概也能猜出此刻的林遇辞是怎样的神情。
他一定又是用那样雾气缭绕的清冷眼睛望着我,然后……然后大概会说:「我并未欺瞒于公主。」
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迷乱我的心智,令我忘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秦晏,不是你给我选择的权利。」我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两块玄铁令牌,「是我——给你选择的权利:要么信守承诺,替我找到我母妃;要么,程副将是我迟国的人,他就在殿外,我今日将你斩杀于此,你秦国江山归我。」
我说了谎。
程副将不在殿外。
我只是在赌,赌秦晏那天夜里说的是真心话,赌他对我的那一点喜欢,能让他信守承诺。
原本我是想趁着他去江南,将秦国都城掌控在手中,再与他谈判。
可秦晏竟然及时赶了回来。
我手中的筹码已经全部打了出去,只剩下这微不足道,却又雷霆万钧的一张。
夜色迷离里,秦晏忽然向前跨了一步,微微低头,吻在我的眼睫上。
「阿月。」他轻声说,「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有睡着。」
19
立冬那日,秦晏登基为帝。
秦宣封了王,带着妻子前往封地。
魏杭告老还乡,带着魏若云主动离开了都城。
后来听说,魏若云半路掉进水里,捞上来时已经冻坏身子,落下了病根。
林遇辞则辞官离京,去游历四海前,来与我告别。
我与他坐在醉金楼的济楚阁儿中,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将苍翠的青竹覆了大半。
落雪终至无声,我为他斟了一杯酒,全当送行。
并肩走到城门口时,我从袖中取出那柄竹嵌玉的折扇,交还至他手中。
林遇辞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接。
「公主若不想要,便扔了吧。
我轻笑一声:「这样贵重的东西,好歹救了本宫一命,怎么能扔了?林相受三皇子——现在是皇上了,林相受皇上所托,一直以来陪伴本宫身侧,本宫也甚为感激。」
林遇辞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痛。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握着我的手,可伸到一半却又僵住,只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又很快化成水滴落下去。
「公主。」他忽然叫了我一声,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又很用力,「我从未骗过你。」
「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闭了闭眼,收回手去,转身上了马,迎萧萧风雪而去。
这时我尚且不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林遇辞。
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时,我带着秦晏给我的十万兵马,一路打回了迟国。
临走前一夜,秦晏拎着一壶流霞酒到我房里来,为我践行。
兜兜转转,我与他之间原本不死不休、如履薄冰的局面,竟然微妙地走到了这一步。
我与秦晏睡过一张床榻,也曾借着酒意共赴巫山,情欲绵长。
情最浓时,我的手就停在他喉咙最脆弱的部分,强迫自己从欲海中一点一点抽离。
秦晏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我。
「阿月,你现在还不能杀我。
旧仇新恨,欢爱纠葛,身份筹码,无数纷扰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一点一点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我与秦晏都笼在其中。
似藤蔓般互相纠缠,又不能斩断。
秦晏说的没错,我还要用他的东西,就不能杀他。
秦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隔着一丛跳动的烛火望向我:「公主现在,还想拧断我的脖子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想。」他眼中光芒暗了暗。
「既然如此,公主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便回来杀我吧。」
我带兵回迟国,骑的是秦晏从前送我的那一匹,四蹄踏雪的绝世良驹。
从前某个醉酒的夜里,情欲褪去,他伏在我耳边,字字句句,眷恋深切:
「我十五岁那年见公主纵马飞驰过长街,便下定决心,要将这世间最好的良驹寻来送给公主。」
「我想让公主肆意飞驰,无拘无束。
我勾了勾唇角:「你想的事情,已经实现了。
这世间没有东西能拘束得住我。
迟国的律法如此,秦国的皇权如此,秦晏本人亦如此。
我走的这大半年,我父皇越发昏庸无道,甚至迷上了修仙和长生之术。
若非秦国内部正值储君之争,怕是迟国的河山早就被秦国的军队踏平了。
我不由想到老皇帝生前,让秦安来边疆练兵。
想来也是为了将荡平迟国的功绩,安在他头上,为他继承皇位增加筹码。
只可惜秦安是个蠢货。
我领着十万精兵,势如破竹,攻到迟国都城门外时,这个春天都还没有过去。
我那昏庸无能的父皇,派了从前唯一与我关系还不错的五皇子迟九暮,出来谈判。
他站在城楼之上,喏喏地问我:「绯月,父皇说,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你把这些人都撤回去……
语气里满是仓皇。
我骑在马上,仰头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顿:「你让他,把我母妃交出来。」
发觉自己的皇位已然岌岌可危后,我父皇的动作真是快极了。
不出两个时辰,我整整五年未曾见过的母妃,已经安坐在马车中,被送出了城门外。
可是她形销骨立,站在风里,单薄得像是一片纸。
如同曾经的迟纤月一样,她的指甲也被拔掉了,曾经柔软浓密的头发,有着满头珠翠掩不住的蓬乱稀疏。
我抱着她时,竟然不需要用多大的力气。
她用颤抖的、血肉模糊的手来抚摸我的脸,一下又一下:「我的绯月长大了。」
我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去,一字一句地问她:「这些年,母妃去了哪里?」
「我一直都在月影宫,看着我们绯月一点一点长大。
我的动作陡然凝固,落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发抖:「……你说什么?」
我的父皇,在我与母妃从前住的月影宫下面,修了一间密室。
他不但要日日折磨她,还要她亲眼看着我受苦。
而起因,不过是因为我母妃进宫前,曾有过一个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已经拜堂成亲,甚至怀了他的孩子。父皇看上了她的美色,强抢她入了宫。
后来那人战死沙场,母妃哭得无比伤心,父皇察觉出不对,命人暗中查证,发现了我并非他的血脉。
盛怒之下,他将母妃囚禁,又冷眼看着旁人折磨我。
愤怒与仇恨荡在我心口,直至焚烧出一片滔天的烈焰。
三日后,我安置好母妃,带兵攻入迟国都城。
守城将领已然不知所踪,街道门户紧闭,门窗缝隙后露出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我父皇无能,又沉迷炼丹修仙,一层一层地加重了赋税,臣民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吩咐下去,命军队直捣皇宫,不许伤到迟国百姓。
杀入皇宫时,我父皇还龟缩在他的炼丹房里,顶着一张虚浮又苍老的脸,幻想着长生不老的美梦。
我拎着长剑,一脚踢开大门,炼丹炉滚落在地,溅起几点火星子。
父皇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一边求饶一边仓皇地问我:「不是说好,我把你母妃交出去,你就把这些人都撤走吗?」「是啊,我把他们都撤走了。」我歪了歪脑袋,笑着看他,「我是来亲自杀你的。
他色厉内荏:「迟绯月,我可是你的父皇!
「哦。」我点了点头,「那我今日,便是来弑君弑父的。
「你……大逆不道!
我嗤笑一声:「父皇,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血脉,你比谁都清楚。你还没有你的皇后有骨气。她起码大骂了我一句娼妇,两句小贱人,而你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徒有一颗昏君心。」
他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杀她时,割了她的舌头;杀你时,便剜掉你的心脏吧。」将手中长剑刺入我父皇心口时,我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命运流转,我与秦晏的生命轨迹,在某一刻分离,又在某一刻重合。
这一瞬间,竟然又有着惊人的微妙相似。
我将染了血的剑猛然拔出,父皇仍然瞪着眼睛,身体向后倒去。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缓缓道:「你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大概就是送我去和亲吧。」
只可惜他已经魂归黄泉,大约是听不到了。
20
迟国历三百四十九年,迟宣帝殁,皇五子迟九暮登基为帝,加封抚宁公主为长公主,追封曾经连封号也无的二公主迟纤月为长乐公主。
她这一生过得那样坎坷痛苦,若有来世,我只希望她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我扶持迟九暮为帝,他向来懦弱,不敢不从,便安安心心听命于我,做我手中的傀儡皇帝。
迟国的朝政大权,牢牢把控在我手里。
那一日下了早朝,我回到月影宫,刚关上寝宫大门,身后忽然覆过来一具灼热的身体,还有落在我耳侧温柔又缠绵的吻。
「阿月,说好你要回来杀我,人呢?
我笑笑,将藏在袖中许久的锁链扣在他手腕上:「我在等你,自投罗网啊。」
秦晏被我囚禁在月影宫中。
我握着锋利的匕首,一步一步走近他,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动作一顿,微微仰头看着我,笑道:「阿月,你要动手了?」
我不说话。
他却蓦然以心口致命处朝我手上的匕首撞了过来,神情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刀尖浅浅刺进他血肉的那一瞬间,手上传来微微的阻力,我意识到秦晏是认真的,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
随即反应过来,咬牙不语。
他却仿佛赢了我一般,抬起眼望向我,笑着道:「你迟疑了阿月,你不想再杀我,你心软了,是不是?
是,我心软了。
这个疯子,他在用命跟我赌。
为了混进宫来,秦晏穿了一件迟国侍卫的衣服,此刻倚在床边,衣襟微微敞开,倒多了几分勾人的风流艳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我的眼神不复初见时的狠绝,反而遍布交织的爱与欲。
可我呢?
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我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当啷」一声,我将匕首丢在地上,淡淡道:「秦晏,我不杀你,我放你回去。」
「你欠我两条命,而我借你的势力杀了我父皇,救出了我母妃,我们两清了。」
「我不想跟你两清。」秦晏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忽然道,「阿月,我留在迟国,做你的驸马好不好?
这话太过荒唐,以至于我险些笑出声来。
「秦晏,你别忘了,你可是秦国的皇上!
「我不是了。」
他蓦然截住我的话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了,我把皇位交给了秦宣,来找你了。」
「阿月,你就当我是秦国送来迟国和亲的王爷,好不好?
一字一句,明明说得那么轻巧,却好像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我怔怔看着秦晏,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第二日,迟九暮鬼鬼祟祟地来找我,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秦国国君送来的国书,指明了要我打开。
我打开那封信,是秦宣写的。
他在信中气急败坏地表明,自己一点都不想做皇帝,原本答应了小娇妻,要带她去江南定居,以后还要乘船出海,这下全泡汤了。
迟九暮心惊胆战地望着我:「他们……他们不会又要皇姐去和亲吧?」
「谁敢?」秦晏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从我手里抽走那封来自秦宣的控诉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揉成团扔掉,然后直直望着我,「秦宣不想做皇帝,那就让迟国将秦国吞并了吧。」
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秦晏这个疯子,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他是认真的。
于是我也笑:「好啊。」迟九暮站在一旁,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在我的示意下,他封秦晏为镇远大将军,指派了一支兵力给他,几日后,秦晏带兵一路向西出发,以摧枯拉朽之势,飞快地制服了常年在迟国西部作乱的西夏人。
东山一带山匪猖獗,亦是秦晏带兵踏平。
我大办科举,任人唯贤,和秦晏一起,把这个被我父皇折腾得千疮百孔的国家,一点一点复苏起来。
他是天生的君王。
如果他继续做皇帝,秦国会比老皇帝在位时更加繁盛,甚至荡平宇内,一统四海,也绝非难事。
所以我竟看不透,也猜不出,秦晏究竟想做什么。
直到他将迟国周边大大小小的国家收归麾下后,矛头终于对准了秦国。
这一次,他执意要带上我一起。
对秦国的吞并,比我想象得要轻松顺利许多。
每到一处要塞或关键城池,对方竟然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迎接。
直至我们攻入国都,重新站在这片冰雪消融的土地上时,仍未损耗一兵一卒。
秦宣最后留下一封信给我,迫不及待带着他的妻子跑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想到不过几年前,在这个地方,秦晏、秦安与老皇帝,还曾为了皇权的归属遍布杀局,血流成河,而我也被迫参与其中,成为了棋局的一部分,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掌棋人。
「阿月。」
秦晏的声音忽然在一片空荡中响起,我蓦然回神,转头望去,看到他一身玄衣,踩着殿内斑驳落下的光影向我走来。
一瞬间,好像穿越过无数交叠的时光长河。
他的手里,拿着秦国的传国玉玺。
然后他托着那方玉玺,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冲我跪下。
微微低头,神情顺从。
「阿月,我以秦国江山为聘,请你允我,成为迟国的驸马,你愿不愿意?」
那些散落在时光里零星的碎片,在这一刻渐渐串联成完整的脉络。
我脑中闪过那一日鲜血染红的大漠,冬去春来的都城街头,醉金楼济楚阁儿外苍翠的青竹,围猎场的满湖荷花,秦晏跳下来救我时仓皇失措的脸,被我妥帖收好再也没打开过的竹扇,化在林遇辞手上的雪花,那日宫变时秦晏踏月而来的身影……
最终定格在这一刻,顺从跪在我面前的他身上。
这种复杂的心绪究竟是爱是恨,我仍然不能很好地辨清。
我只知道,这一次,我仍然不愿放手。
他为我荡平四海,对我俯首称臣。
而我冲他伸出一只手,低声道:「愿意。」秦晏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仰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我:「臣,领旨谢恩。」
文章作者 知乎
上次更新 2025-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