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就在前方

越往深处思考,我的心就越疾速地下沉,似乎很多之前说不通的事情,突然就顺畅起来,而狗鹅子老是做的一些有的没的、奇了怪了的事情,似乎也有了解答。

怪我想太多,高估了他的智商,原来他既不是认出了我,也不是看上了我,而是想色诱我,啊不,色诱盛雪依!

震惊!

堂堂一国之君,竟不顾身份用上了美男计!

关键还没成功!

这皇上让你当的,太伤自尊了!

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就出个宫扫个墓,回来就成了反动分子?!

还是个被识破身份的反动分子!

简直是人在车中坐,锅从四面八方来!

依现在的情况,狗鹅子到底是认出了我,还是识破了盛雪依,两种可能性一九开,但结果却南辕北辙、天壤之别。

弄好了,是九族升迁;

弄不好,是九族升天。

但是我,作为一个追影亲眼看见的,刚跟傅长卿接完头的,狗鹅子可能早就摸清身份的……凌天盟少主,我这时候跟狗子说我是他妈,他能信吗?

我自己都不信。

我还得忽悠着他信?

我怕还没把他给忽悠邪了,就先把自己给忽悠瘸了!

科学分析 jpg.

慌张分析 jpg.

盲目分析 jpg.

瞎 tm 判断 jpg.

就在我深切地怀疑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时刻,「嘭」地一声就从马车窗户蹿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追影!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一瞬间脑中翻涌思绪万千。

他进来干吗?

难道是来杀我的?

难道狗鹅子下了灭口密令?

难道连个狡辩,啊不,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我惊恐地看着他,脑子里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无死角地播放着一千零一种死法。

我惊恐地看着他,脑子里开始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无死角地播放着一千零一种死法。

他疑惑地瞧了瞧我,皱眉道:「外面下雨了,躲躲。」

我:「……

不早说!

我这吓得差点心脏停跳,没忍住怼了他一句:「你练金钟罩的还怕下雨?」

他一脸理所应当:「我练的是金钟罩,又不是铁布衫,当然怕。」

「……有区别吗?

「当然有,名字都不一样,你是不是没文化?

我……!

我没文化?

说我没文化?

你每封家书都谁给写的?

你每道奏折都谁给写的?

你每年贴的春联都谁给写的,心里没点数吗?

当然肯定不是我。

但也不是他啊!

五十步对百步,凭啥笑我没文化!

他还在那叨叨:「没文化你就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没文化呢?我知道你没文化我才能跟你多说话,我才能给你解释什么是金钟罩,什么是铁布衫,什么叫凌云腿,什么是纵云梯……

我牙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打不过他,我早就把他揍成了猪头,亲妈都不认识那种,嘴太碎嘴太碎嘴太碎了!

亲亲是吃了扑棱蛾子吗这么能闹腾?

不过没关系,上辈子为了他,我专门练就了魔音穿耳过,千里不留行的绝技,于是我的心思又转回到了狗鹅子身上。

但是,

我越想越无解。

越想越脖子发凉。

越想越觉得脑袋摇摇欲坠。

这狗子素来城府深远、心机深险,六岁就能为了继位资格,亲手溺毙自己的双生胞弟琮儿,

同时又为了减少手握兵权的皇长子的忌惮,装成憨直纯厚的琮儿近十年。

登基称帝之后,更是杀伐决断、威吓四海,我能指望他放过盛雪依?

别说盛雪依,就是我的死,我都有点怀疑是他的手笔,毕竟是和他大吵一架之后,我才病了的,病了之后又很快死了的。

在夏天死于风寒,多少沾点蹊跷。

可是转念一想,天大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吵吵嘴,他再不痛快,再是个无情的变态,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然而他不对我下杀手,并不代表他也不会对盛雪依下杀手。

见我愁眉不展,一脸苦逼,追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话头,打量我半晌,纳闷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委屈的样子?」

我不委屈,我就是愁得慌,未知选项太多,题太难,我不会做。

我又思考了良久,头都快分析秃了,终于说服自己: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的。

既然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那我就只能破釜沉舟、以力破巧。

我已经猜累了狗鹅子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想让他知道知道。

然而他还没知道,我就已经先得到消息,有人趁着追影跟我出宫之时,入宫行刺。

这可太会挑时间了。

就差直接往我脸上写上卧底俩字了!

请问我是你们亲少主吗?

这么坑少主的?

我可太难了。

心里苦。

我在崇政殿门口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当时就觉得我要凉了,脚下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

追影见状还问我:「怎么不进去?

进去?

进去找死吗?

傅长卿说会有人联络我,他能现在就联络吗?

他能立刻带我走吗?

他能救救我吗?

求求了!

显然,我跟凌天盟的默契还有待加强,但跟狗鹅子的默契却防不胜防,我听见他低沉沉的嗓音从殿内传来:「进来!」

进、进去……

不进行吗?

哦,不行。

那好吧。

完了完了我完了!

我抬步向前,佯装随意地抚了抚头发,将簪子不着痕迹地拢于袖中,指腹轻触了触簪尖,够锐利,把握好分寸,一击毙命不成问题。

当然我知道追影和逐月就隐于周围,狗鹅子功夫也不弱,我未必有机会出手。

但是管他呢,老娘的人生信条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他如果敢下令处死我,我就敢让他先死我前边。

要是运气好,在场宫人里有凌天盟安插的暗桩,没准还能挣得一线生机,怎么说我也是个少主,稀缺性摆在那,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话说回来,狗鹅子既然还肯召见,或许局面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只要愿意听我讲鬼故事,我就有把握让他信了我的鬼话。

然而进了崇政殿,我还是立马怂了,这个阴风阵阵的架势,这个压抑森森的气氛,这个冷寂沉沉的表情,确实挺适合说鬼故事。

但是鬼故事归鬼故事,真变成鬼就不合适了。

还是得先礼后兵,先糖后炮,先小意温柔后刀剑兵戎。

正好宫女端来茶盏,我赶忙接过来,殷勤巴巴地奉到桌案上,刚要收回手,却突然被狗鹅子擒住了腕子。

他的手修长宽大,指节分明,只用手掌便能握满我的手腕,温度炽热圈缠,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是他掌中之物的错觉。

我不禁缩了缩手,他这手若再往上一点,我是不是他掌中之物我不知道,但我袖子里的簪子肯定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他轻轻扬眸,神色冷峻:「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解释?

鬼、鬼故事来了。

「有!」我弱小无助还心虚,仔细地觑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有没有偶尔、不经意、突然间、一晃神,觉得我有那么一点点像……先太后?」

我的意思:你害怕点,我不正常。

他指节微顿,目色骤暗,一下甩开了我的手,腕子上的热度顿时消散,有阴凉的夜风扫过,我猛然打了个寒战,皮肤上立刻起了一圈小疙瘩。

「没有。」他冷冷地开口。

没有?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点都没有?

「没有。」

「怎么会没有,难道你就不……

「朕说了没有就没有!」他忽地低吼了一声,目中有着抑制不住的愠怒凶光,眼神像刀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我被吓了一跳,立刻识趣地闭嘴。

果然这些牵涉鬼神之事,他总是抵触非常,更别说还得认下个 小一轮的妈,到底还是伤到了他奇怪的自尊。

他将笔一搁,缓缓起身,高大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像一只噬人的怪兽,将我严密笼罩在阴暗之中。

我心里一阵发紧,忍不住慢慢捏紧了手指。

以前当太后的时候,从未觉得他的气势是如此的压迫慑人。

而如今,附身到了小年轻的身体里,以另外一个身份看他,却几乎被他的一个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想说:你正常点,我害怕。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他却一步一步逼近,目光测测:「你很想当太后?」

我肯定想,但你这个反应,我现在不敢想,我只能先安抚为上:「不想不想。」

他却突然一笑,目色轻佻:「也不是不行。

「不行不行。」我后背抵着墙,已经退无可退,只觉心跳的厉害,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

他挨我挨得极近,牢牢将我困在方寸之间,沉黑的眸光深深暗暗,似藏机锋:「但是按顺序,是不是该先当皇后,才是太后?」

皇、皇后?

不是,后位空悬多年,你这么轻易就给许了?

你是真豁得出去,还是真看上了盛雪依?

经过本太后同意了吗?

哦对,本宫死了!

但是本宫虽死,前朝后宫的规矩体统还在,你立后却不立太子之母,太子何辜?颜面何存?日后如何自处?

这政治因素、经济影响全不管了?

民心民意也都不顾了?

你就不怕动摇国本?

不对,我都不是太后了,我管你那么多!

也不对,如果不管,眼看着我就成皇后了,那可不行,本宫这辈子是要找如意郎,可不是白眼狼!

然而这白眼狼实在气势过强,我到嘴边的拒绝都弱了下来:「不,不好吧……

他唇边噙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甚至蓦地有些发寒,缓缓俯首在我耳边:「朕倒觉得好得很。」

他抬手握住我的后脖颈,不容许我后退,强硬地迫我与他对视,语气却极是耐心温柔:「你抖什么?」

「没、没抖。」我觉得他再用点力,就能轻易捏断我的脖子,不禁手中攥紧了发簪:「我就是在发发发热,想温暖你冰冰冰冷的心。」

「哦?是吗?」他欺身凑得更近,燥热的气息不断拂在我的颈间,极具侵犯力:「那你准备……怎么温暖?」

他说着便微微偏过头,倏地在我耳尖啄了一口。

我瞬间就慌了,就怕了,就觉得要凉了,于是我心一横,猛然大叫出声:「琏儿!」

我一边说,一边迅速伸手攀住他的脖颈,将袖中簪暗自抵向他的喉间,只要他一有动作,只要他一有翻脸的迹象,我就立刻刺进他的气脉,要死一起死,要活我得活。

他闻言蓦地一怔,脸上的戏谑玩味霎时退了个干净,眸中只余一片冰冷,好半天,才薄唇轻启:「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却大松一口气,心知只要他没立时叫人,便是信了几分,于是极力镇定下来,索性豁出去了,目色沉毅笃然地看着他的双眼:「琏儿,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觉,不信你不知道我是……

「朕对你没有感觉?」他突然嗤笑一声,眼中尽是讥诮嘲弄,甚至还带了一丝不甘,声音却是刻意放缓放轻地问:「你想让朕,对你有什么感觉?

那……你要让我说,肯定是母后的感觉。

但我怕太过直白刺激到他,于是很委婉道:「你是琏儿不是琮儿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你在我死前说的话,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难道就不觉得……」

「觉得什么?」他微微眯了眯眼,目色阴翳冷蛰,怎么看怎么危险。

我这心突地一跳,舌头就有点打结:「就不觉得这俩事儿,还、还挺有缘分的吗?

你就说你能不能认清你作为儿子的地位!

他静默不语,目光如刀子似地投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瞧了一阵,跟着就莫名「呵」地笑一了声:「你就如此在意他?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我在意谁?

他似乎魔怔了:「你为了他才急着挑明身份是不是?嗯?

我赶紧解释:「我为了我自己!

他却似没听见一般,猛地攥紧我的手臂,失控般厉声质问:

「他哪里好?你告诉我,他哪一点好?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他哪点好?

这到底什么话题走向?

年度迷惑对话大赏?

我该说点啥?

不说行吗?

然而我是不说了,狗鹅子却说上了瘾,而且显然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一说更气……

「你就这么护着他?

「你就这么怕朕抓了他?

「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左一朵解语花,右一个青梅竹马,你身边的男人,还真多啊?」

哪里多了?就俩,算上你才仨,你还不是男人,你是狗。

等等!青梅竹马?

他是说傅长卿?他觉得我为了傅长卿才认亲的?

这到底多神奇的脑回路才会这么想?

而且我就算为了他,我也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这事儿这么让人生气吗?

但他这表现明显是哪里不对,信息量略大,我得理一下思路。

然而未待细想,狗鹅子已经沉了脸色,狠拧着眉叱道:「出去!」

出……我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大好惹,出去就出去!

却才走了几步,突然被他一个杯子从后掷来,「啪」的一声砸在脚下,他恨地牙痒一般:「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你可真听话!」

那、那不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悄咪咪地瞅他,暗戳戳地嘀咕,这到底怎么个意思?给我刺激疯了?还是早更了?

他不悦地睨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哄朕!

哄、哄你?!

你多大了我还哄你?!

从小到大我啥时候哄过你?!

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做梦都不会做!

但嫌弃归嫌弃,我看着他的怒色,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突然就有了灵感,这小子……难道是在吃醋?

嗐!

你不早说!

这我能解决!

看我的!

狗鹅子自小就占有欲爆棚,还贼喜欢吃飞醋,琮儿的、花儿的、猫儿的、狗子的、鸽子的、甚至一盒子点心的……

反正就是逮啥醋啥,都不能说是醋精,而是醋妖魔鬼怪。

于是我快速思考了一瞬,轻轻开口:「虽然我身边有不少男人……」

并没有并没有并没有!

我温柔诚挚地望着他的眼:「可是这些男人,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都想要都想要都想要!

他目色沉凝若海,似将万浪千涛的奔涌怒火都隐于眼底,只幽深深地盯着我:「那你想要谁?

我温软一笑:「我想要你。

他一下愣住了,满脸『我刀都抽出来了,你却让我杀我自己?』的错愕。

我笑意纯良,容色无害,眼底有细腻缱绻的柔情慢慢积蓄,蛊惑一般道:「琏儿,你愿意做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吗?」

他神色一怔,沉静的面容陡地起了波澜,眼中似乎在顷刻间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先是难以置信的惊诧,随即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喜悦,最后渐渐变成了极力压抑的柔然期许,甚至连呼吸都轻缓了起来,唇瓣微微翕动几番,才勉力轻言道:

「最……重要的男人?

我深深点一点头,目若盈光,笑生两靥,表情比他还期待地缓缓开口:「你愿意当我爹吗?」

说完我怕他误会,还特意解释了一句:「不是像我亲爹,而是像傅爹一样……」掏心掏肺掏口袋那种。

他表情瞬间僵住,似乎被一道天雷狠狠打在了头顶,所有的温情笑影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目中波澜滚涌,涛浪丛生,眉心甚至有怒火隐隐窜起,紧抿着唇死死瞪我半晌,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出去。」

又出去?

我这次长记性了,特意确认道:「真出去假出去?

刚才杯子已经被你摔了,砚台可不能再 cèi 了,那玩意儿可值钱!

他怫然大怒,猛地将手臂一挥,桌案上的东西立时全被掼到了地上,随着剧烈的碎裂声响起,他几乎失控一般怒道:「走!你走!」

哎哟我的砚台!

老贵老贵的砚台!

伸手没接住的砚台!

碎成了八瓣的砚台诶!

我深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记得他以前,虽然别扭了点,傲娇了点,霸道了点,但好好说话还是会的,现在怎么如此难以交流,如此喜怒难辨,如此阴晴不定。

都怪我上辈子当了太后之后,都把心思放在吃喝嫖赌,啊不是,吃喝玩乐上了,也没好好了解了解他,以至于现在有效信息过少的情况下,分析判断全靠猜,行为决断全靠赌,简直流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

正快步向外走着,又听得他一声:「站住。」又怎么了,我不耐地回过身去,就见他已行至身前,将手中的簪钗轻轻插于我的发间,随即又细细端详一番,才道:「很好。」

他面色无波,语气平淡温然,似乎这只是一支再平常不过的发钗,但却比刚才的气急败坏地呵斥我出去更叫人心惊,我暗暗将手背后,摸了摸之前藏钗的袖兜,那里已然空空如也,让我顿时周身一片寒凉,似乎连骨头缝里都浸进了丝丝寒气。

我面色发白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屏住,几乎是一种等待审判的心态。

他静默地望了我半晌,突然笑了一下:「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说着伸手将我的手臂拉过,把袖子卷起来,轻道:「很疼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那里赫然有着寸来长的伤口,想是之前我太紧张,不小心被发钗划伤的。

「你以前,最怕疼了。」他将伤药膏轻抹在我的手腕上,面上浮现几分回忆之色:「还记不记得你被喜鹊撵得四处乱窜那次?查看伤势的时候,你嘴里一直叫着疼,可我仔细看了几遍,明明一点伤都没有。」

我那不是怕疼,是怕死,那喜鹊一直追着我的脑袋无死角攻击,我吓得魂儿都没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发糗:「都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话没说完,我突然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他怔了怔,否认道:「没有。」我追问: 「那这伤药……他加重了语气:「朕说了没有。

我想起了他刚才禁锢我时孔武有力的样子,确实也不像受伤的样子,可这伤药出现在这里甚是奇怪,忍不住肃言道:「若你真的受伤……」

他打断我:「你是想要这伤药吧?」他顿了顿,目色沉沉:「这药止痛生血有奇效,正适合解语花的伤症。」

我本来还没这么想,但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这药虽然稀奇,但太医院里也不少,给我一瓶也算不了什么。

却刚要开口,便见他一把摔了药钵:「你果然心里就只有他!」

「怎么会!」我极为冤枉:「我刚才一直关心的,难道不是你是否受伤了吗?」

他没想到这话题又绕回来了,一时语塞,只默了默,色厉内荏道:「出去!」

又出去?

我……我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花儿现在用的药也挺好的,于是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出门之后,我赶紧抬手摸了摸头,今儿这一天可太刺激了,谢谢我坚强的小脑袋瓜,它没有搬家也没有崩塌,是个好瓜。

回到启祥宫的时候,宫人说花儿已经醒了,我这才稍放下心来。

待我拿着伤药推门进屋,他正在喝药,闻声抬头,一见到我便乍然愣住,惊得连羹匙都掉进了药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看这反应,是把发烧时候的事儿给忘了,要不就是又当成幻觉了。

我静静地望着他,蓦然想到他之前抱着我的伤心与执拗,似乎他的泪还停驻在我的肩头,隐隐发烫,这世间,到底是有人真心牵挂我的,虽然我并不需要。

不过正常人这时候是不是都得感动一下啥的,即便我不太正常,但鉴于我立志当个正常人,所以我心中也漫上几分温然。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一直紧紧盯着我,眨都不眨地随我而动,直到我探手将他溅在下巴上的药汁轻轻抹去,他才受惊般轻颤了一下。

我不禁莞尔,静静地看着他,他亦怔怔地凝望着我,惊愕地连唇瓣都微微张开,像是一只嗑开了果壳,却发现里面没有果仁的小松鼠,再也没有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霁月清风,而是满目的怀疑人生。

他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可爱,真教我心都软成了一团,忍不住扬起唇角,含笑与他对视。

他浅褐色的眸子犹如秋日澄明的抚仙湖,熠熠闪烁着暖日的金色余光,极是通透润澈,映进我的倒影,仿佛我也跟着明朗净亮起来。

相望须臾,他缓缓翕动唇瓣,语气轻了又轻,仿佛我是一片小小羽毛,呼一口气便会吹跑,迟疑地叫我:「……姐姐?」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静默片霎,突然动了动,试探般伸出手指在我脸颊上戳了戳,再戳了戳,又戳了戳,才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热的……真的……不是梦……」

果然,可爱的人冒的傻气都是可爱的傻气,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我真的回来了。」

他的眼中霎时掀起波涛,漫天漫地的惊诧与喜悦溢满脸上,身体猛地一动便要朝我扑来,却又生生克制住,困惑地问:「那原来的人……」

我答的干脆:「阳寿尽了。」

他的神色有一瞬不易察觉的沉晦晦涩,切声追问:「那你、你怎么会附身……」

「机缘巧合、借尸还魂,」 我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见他还要再问,便将食指抵在他的唇间,正色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你先喝药。

他神色一怔,唇瓣微抿了抿,脸便腾地红了,温软依顺地呢喃了一声「好」,唇齿轻嗫间,恍似有嫩如荷蕊的吻印在指尖,若水滴落海,荡起起层层涟漪。

我急忙收回手,将药递了过去,他接过慢慢饮尽,丰润粉唇缓缓开启,轻探出嫣红的小舌舔过唇边,将沾染的汁液缱缱卷入。

我的心中倏地一荡,立刻别过脸去,将装着伤药的瓷钵拿在手上:「该上药了。」

他依言脱掉外衫,神色有些羞赧,白皙的脸上缓缓漾起两朵云霞,比盛开的牡丹还要艳上几分,连带着修长的脖颈都嫣红若染,当真是媚眼随羞合,潋潋百艳生。

上次他病得太重,我的心思只在他的伤上,如今他眸色含春带怯地瞧我一眼,又赧然然地低下头去,我亦是双颊生热,目光不禁在他未着寸缕的上身流连。

往日见他,无不是净逸秀整、轻灵盈动,像是玉雕的竹,骨子里藏着不折的坚韧,所以想来衣服下也该是瘦削纤弱的。

可如今一细看,竟是骨肉精炼匀称、线条修颀流畅,混着浅淡的鹅梨香气,不禁让人心旌摇曳,魂魄都被勾摄一般。

我急忙打开了瓷钵的盖子,拿药棒沾了药小心地抹在他的伤口,随即又拿过纱布,站起身来轻轻覆上在他身上,双手自他臂下穿过,几乎是将他整个人环在怀中,他倏地颤了颤,便瑟缩了一下。

「别动。」我偏过头去嘱了一声,却因着与他过于亲近,唇瓣在他耳上擦过,他身子一僵,耳尖飞速染上了层层薄红,瞬间便红得透亮。

我亦是愣住,脑中似有激荡的浪猛然窜起,心便狂跳起来,脸上的温度也骤然升高。

我怔怔定住半晌,只有暖热的吐息一下一下撞在他的耳畔,冲入敏感的耳中,缠绵着滑散,将他的心神通通搅乱,惹得他闷闷低哼一声,忍不住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气息在瞬间交缠,混成密不可分的一团,再难分辨。

这极近的距离,太旖旎也太暧昧,他目光缱绻悱恻,似有千言万语欲诉:「姐姐……」

他的嗓音轻和软糯,像是在不断熬煮中慢慢融化的糖浆,随着木勺的缓缓搅动而稠密流淌,晶莹剔透,甘美甜蜜,令人难以抗拒,我忍不住轻轻应声:「嗯?」

他痴痴地凝视我,眸色若星光闪熠,明明灭灭几番,喃喃道:「姐姐……会愿意嫁给我吗?

啊这……

「啊?」我还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要求。

他似是被我的声音拉回了神思,微微一怔,面色瞬间爆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只熟透透的橙红虾子,仿佛浑身都冒着蒸腾的水气和热气。

「我……我失言了。」 他满脸的『怎么就将心里想的说出了声』的懊恼模样,磕磕巴巴地道歉,快速地拉过一旁的锦被钻了进去,两只手死死地攥紧被头,只露在外面的葱白指节透着淡淡的绯色。

我甚觉好笑,不禁道:「小心透不过气。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没事。」「那小心伤口。」我又叮嘱。

他露在外面的指节更红了,紧抓着被子扭了扭,几乎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缩成了无地自容的一团,小小声应道:「……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完全压抑不住,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要娶我,有意思,可真有意思。

我这种人都愿意娶,大概是脑子烧坏了。

夜凉如水,霁月如洗,月光如练,盈庭复满池。

我倚在榻上,眼睛看着高悬的盈玉如盘,心思却落在了窗边的花树上。

我上辈子很喜欢解语花,因为他有三大优点,讨我欢心讨我欢心讨我欢心。

而且他不是普通的讨我欢心,是用尽心思的讨我欢心,是不落于俗的讨我欢心,是不图权势的讨我欢心。

其他人总想爬上我的床,只有他不想,他好不一样,他好特别,我好喜欢他。

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欣赏他,怜惜他,喜爱他,但那不是男女之情,我从来没有男女之情。

然而如今他说要娶我,我竟也觉得不是不行。

我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窗棂看着月亮,月亮月亮,我才与他分开便一直想他,若能把他送到我身旁……

我发誓我只是随便想想,但是下一刻,一个黑影就出现在了窗前,不由分说地跳了进来,直接给我整懵了,我操起旁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那人是会功夫的,伸手一接,便快步行至床前跪了下来,将枕头奉上:「属下云霄阁阁主凌千荷,拜见少主。」

哦,凌天盟的,自己人自己人。

「平身。」毕竟差点儿伤了人,我多少有些尴尬的:「不知道你会来,对不住。」

「少主言重了。」凌千荷微微一笑:「少主比初来京都之时,勇敢了许多。」

我一下愣了,这还是见过面的?熟不熟?会不会露馅?

不对,她一来就先介绍自己职位姓名,想是不曾见过,应是同处于宫中而有过照面。

果然我一试探,确实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随即又与她客气了几句,便听她讲了凌天盟的大致情况。

凌天盟虽成立在疆夷灭国之后,但在还没灭国前,疆夷王室就在天赢皇宫内安插了大量暗探细作,企图吞并天赢,如果当初不是盛虞澜动作够快,如今倾覆的疆夷就是天赢的命运。

而疆夷的暗探细作,主要以暗桩、沉桩两线并行。

暗桩是日常搞事情,与纵横双方都联系,纵向听凌天盟上峰命令,横向与凌天盟其它暗桩配合,在一定范围内知晓其它暗桩身份,认人不认符。

沉桩则是等着搞大事情,埋的极深,轻易不启动,平时与寻常宫人无异,直到有特殊任务,会有凌天盟的成员带着信物接头,认符不认人。

我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感慨,这思虑之深远,布局之精密,不愧是傅丞相的手笔,相当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当益壮。

我知道筹谋了这么多年的造反大业,卧底人数肯定少不了,但是当凌千荷神秘兮兮地给我报出一个数字,我还是惊呆了:「这么多?!」

她点一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激动而自豪的光芒:「最久的沉桩已经埋了五十多年,历经三代,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只盼少主带领我们大展宏图,屠尽天赢。」

我杀我自己?臣妾做不到啊!

我斟酌着开口: 「你们这……是不是有点过于暴力了?

「暴力?」她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二十四年前被清除了一批人才,我们还有更多的人,早就能铲平天赢,将天赢人踩在脚下世代为奴,都是百里牧云那个贱人,死都不安生的死,根本不配姓百里!」

你这就有点人身攻击了,人家压根不稀得姓百里,人家一直是我天赢盛大将军的血脉,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忍不住开口驳她:「百里牧云只是做了她该做的,立场不一样而已,在你看来,她阻碍了你们的复国梦,但是在她看来,疆夷历代仗着兵强马壮屡屡进犯天赢,侵扰无辜百姓,人家只是保护自己的子民,何错之有?」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可以骂她,但你若敢再辱她一句,信不信本宫将你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活剐三千八百刀!

但她一听就不乐意了,皱着眉看我:「少主,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你这边!」毕竟你站我眼前,活的杠精,还是武功高强的活杠精,我不跟你吵,夏虫不可语冰,更何况你还是个深井冰。

见她露出满意的神色,我赶紧转移话题:「你刚刚说有一个神秘暗桩,他有何用处?

「属下不知,只知道他由傅堂主直接管辖,其他人都没有权限知道他是谁。」

「本少主也不行?

她摇了摇头。

哼,本宫偏要知道!

好在她也不是刻意瞒我,主动提供了不少情报,然而这些情报都没有什么卵用,我琢磨了好几天都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