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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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番外:林天樱篇
1
林天樱是在遇到那个魔君的魂魄之后,发觉自己身上的异常的。
因为按照她在修仙界基层摸爬滚打这些年得到的基本常识,她这么低的、几乎与凡人无异的炼气二层修为,哪怕魔君只剩一个魂魄,她也必死无疑。
可她最后不但活了下来,魔君还主动寄居在她体内。甚至,在她遇到各种危险时,还能借用魔君的力量反败为胜,绝处逢生这真的是普通人能享受的待遇吗?
修仙之人向来有气运一说,即便是凡人,积德行善也是人人遵守的潜规则。但似乎,她什么都没有做,属于她的气运值就已经直线上升了。
林天樱出身平平,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学会了看人脸色,然后暗自在心中比较利弊,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
很久很久以后,她从秦绒绒那里学到了一个词,叫精致利己主义。
似乎不太好听,但林天樱觉得无所谓,毕竟修仙之人逆天而行,向来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秦绒绒把自己说得再高尚,不还是视她为死敌吗?
林天樱心里其实并不明白,究竟为什么陆流这个天元门的顶梁柱会莫名其妙喜欢上她。但几番试探后,发觉他的付出已经毫无底线,便明白了——又是气运的功劳,她在被天道偏爱着。
所以,秦绒绒拿什么和她争?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争?
她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生平最恨的就是秦绒绒这样的天之娇女。纵然陆流曾经提及,秦绒绒的童年也并不顺心,可那又怎样?她还不是过得比她顺风顺水?
秦绒绒的修炼之路,从一开始便有陆流扶持。得天独厚的水系天灵根;家族遇到困难,陆流替她出头;修炼走火入魔,陆流出手救她;甚至连天元门的其他师兄弟,也因为陆流的原因对她好得出奇——一想到这些,林天樱便觉得一万个不服气。
这种不服在杂灵根带来的修炼坎坷,和很多次生死一线的经历中日益蜕变成某种无根无由、却十分鲜明的恨意。
再然后,当她发觉陆流的心竟莫名到了她身上后,便只剩下爽快。
秦绒绒并不是心机多么深重的人,所以,每当她故意与陆流暧昧、求陆流帮忙时,她脸上的难过与痛恨根本藏不住,或者原也没打算藏。
她再反复引诱,激秦绒绒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出手。她当然不可能成功,反而只会将其他人推得更远。
不仅如此,这过程中,她还渐渐发觉,那个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魔君魂魄,也爱上了她。更要紧的是,她自己心里对那位魔君,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情感的支出并非出自她本身意愿,却又不受她本人控制。比如在仇天说些难听话时,她心里汹涌的明明是杀意,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了那些连她自己都受不了的矫情话。
不过这样也好。她能感受得到,仇天心中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和陆流莫名其妙的倾心,以及其他男人毫无理由的偏爱和帮助,都是一个性质。这对她的修炼之路有极大助益,她当然不会拒绝。
直到,她渐渐敏锐地察觉到,那种来自天道的偏爱,似乎在一点点转移到秦绒绒身上。
2
林天樱慌了。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变化。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从别人那里掠夺来的。从前在光环的遮掩下,没人觉得这是掠夺,只会觉得这些都是她的好运,她应得的东西,可失去光环之后呢?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容忍这样的好运,居然落到秦绒绒的身上。
于是她设了个局,和仇天吵了一架,让他利用秦绒绒演了场戏,最后把她丢进万魔窟。
那不过是个被陆流一路护着、宠爱着修炼的小姑娘,又哪里受得了那样的疼痛?当然,更令她畅快的,是陆流亲自来了一趟,从秦绒绒身上收走了本来让她保命的本命法宝。
看着她痛苦哀号了整整一百天然后魂飞魄散,林天樱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察觉到陆流的不对劲。
他望着她的眼神仍然大部分时间是炽热的,但却会有偶尔晃神的几个瞬间,忽然变得冷漠疏离,甚至夹杂着一抹清晰的恨意。那一日,仇天回来后告诉她,在十万大山上空的云层里,碰到了捧着秦绒绒的本命法宝掉眼泪的陆流。
林天樱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又开始布局。
其实并不算困难,毕竟大部分时候,受天道操控,陆流仍然是喜欢她的。那么伪装弱势,骗取陆流的同情,然后让他为自己修为晋级而献祭,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可是,就在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永远顺风顺水下去时,竟然又一次碰上了秦绒绒。而且,不管她下手如何狠绝,秦绒绒都会换不同的身份,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起先她并没有认出那些人的真实身份,直到忽然有一天,她忽然察觉到,每个死在她手下的人,都有着一双和秦绒绒十分相似的,湿漉漉的,倔强又无辜的眼睛,还有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决心。
这怎么会是别人。
这怎么可能是别人。
林天樱想,这可能是天道送给她的机会。她小时候受过的那些轻慢和欺辱,被人踩碎手指夺走灵草的时光,被陌生男修扒了裙子后死里逃生的经历……她绝不、绝不能容忍再重演。
一共杀了秦绒绒多少次,她记不大清楚了。这过程里她甚至经历了一场飞升,却发现传闻中的仙界一片荒芜。
宫殿楼阁呢?仙人与仙器呢?早前那些下凡赐她仙器仙药的大罗金仙,都去了哪里?
站在那片沙漠上,林天樱发誓,她一定会找到去往真正仙界的办法。
3
后来她将剧情反复回溯至过去的关键节点,却发现秦绒绒仍然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每一段关键的剧情里。杀她最后一次之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他只是两手空空地站在林天樱面前,那股威势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天樱咬牙硬挺着不肯弯腰,抬眼望着他:「天道?
男人点了点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 「我叫聂星落。
林天樱没听清他的话,她在尘世中挣扎了数万年,终于得见天道。她要问,问清楚真正的仙界在哪里,问秦绒绒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复生,问天道究竟为何先给她偏爱又要夺走,问这世界究竟如何构成,问为何让她飞升却又不让她得见真正的仙界。
可是这些问题,她一个也没得到回答。
天道只是说:「数据收集够了,我已经将秦绒绒送走。
「送走?」林天樱目光一凛,「送去哪里?
「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仙界?为什么她能去,我去不了?
天道看着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奇怪的怜悯:「因为目前的通道,只有她能出去。你既然已经将世界回溯这么多次,那早该猜到,除非一切从头再来,否则秦绒绒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变数。」
说完这句话,天道便消失在她面前。林天樱站在原地,渐渐回神,明白过来。
她需要从头开始,需要让这个世界回溯到一切开始之初,然后将属于秦绒绒的命格和气运完全夺过来。
如此,她就会成为那个唯一的变数。
但片段的回溯对她来说尚能承受,若是让世界倒回一切之初,依她的修为,支撑不起那样庞大的阵法。可这个世界的其他大乘修士,已经都被她不同程度地禁锢或者摧毁了。
林天樱忽然发现她孤立无援。
虚度了几万年时光,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也是这个时候,原本为她献祭的陆流竟然出现了。林天樱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复生的,她只知道,陆流现在的修为同样在大乘期之上,他能成为自己的盟友。
她说:「秦绒绒已经去了仙界,她那样的废物,竟然能去仙界,你甘心吗陆流?我们把她拉回来,她的命格只要被夺回来,这个人就能换成我们了!
她自觉这样的条件诱惑力足够大,不管陆流是因为什么没有死,能飞升仙界的吸引力,对任何修士来说都是强大的。
他也不会例外。
林天樱信心十足地等待着。
果然,陆流定定地瞧了她半晌,然后垂下眼,轻声道:「好。」
番外:风如是篇
无尽蔓延的岁月里,仇天总是来找我喝酒。秦绒绒让我小心提防,说害怕他喝醉了兽性大发做点什么,我说没事,他打不过我,何况他并不失礼,不是那样的人。
我与她讲了些仇天以前的事情,比如他刚当上魔君时,被长老们为难,他一个一个挑战过去,打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将对方打服了。比如他从前非常专注于靠自己修炼,有貌美的魔修爱慕他,主动申请做他的炉鼎,他也没同意,反而赐了件灵宝,让她回去好好修炼。
秦绒绒叹了口气:「我就说嘛,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像那小说里写得那么傻,何况他还是魔君,万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天才。这些人写小说也太胡来了,不合适不合适。」
她带了只铜锅过来,说要与我一起吃火锅。这种食物由秦绒绒从另一个世界带进来,又在这里发扬光大。前段日子她去凡人的地界待了几年,还招人开了个酒楼,很快又倦了。
自这个世界属于她之后,似乎她也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万物之上皆有光阴流转,只有她身上一切停滞。秦绒绒偶尔还会跟我讨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比如相对论,比如生物的进化和消亡。
有些我还算听得懂,有些却一知半解,秦绒绒讲完后,总会抱着酒瓶呆呆地望着我,目光落在虚空处,好像在看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现在的她,与我之前在死亡魔音谷遇到时的那个秦绒绒,几乎完全变成了两个人。
我并不愿意把这一切全然归因于陆流的死亡,因为在我心目中,秦绒绒不是那种满脑子都是爱情的人。但她变成如今这样,又确确实实与陆流的死,或者说献祭有关。
「你有空的话,来魔界住一段时间吧,不要总去十万大山那边待着了。」我说。
秦绒绒愣了愣,有点心虚:「我没去。」
「有人告诉我了。
「我是去看银祁的阵法修炼得怎么样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指点一下他……」
「秦绒绒。」我说,「昨天凤凰检测到了很微弱的一丝空间波动,来自蓬莱岛的沙漠下方。」
她豁然站了起来,又立刻坐回原位,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定定地看着我:「只是意外,对吗?
「是,只是空间乱流的波动。
她抱着酒瓶,忽然掉下一滴眼泪:「风如是,我并不是还记挂着他,我只是好奇,他临死前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除了再见还有没有对不起,还有没有好好活着,还有没有……别的。」
我问她:「你希望能听到什么呢?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又缓缓摇头:「算了,其实如果说了别的话,那反而不是陆流了。我真的非常讨厌他这样的举措,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能明说呢?为什么要擅自决定牺牲,他问过我的意见吗?」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除去已经死亡的陆流本人,大概也没有其他人能回答。
事实上,我对于陆流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即便他是人族最出挑的修士,但在我被仇天关入死亡魔音谷之前,他已经为了林天樱牺牲。那时他的修为也不过堪堪只到合体期,远不是我的对手。
我也就从没将他放在眼里。
我对于陆流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秦绒绒和仇天的叙述。
在仇天早前的叙述里,陆流是他的情敌,是和他抢夺林天樱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而秦绒绒的世界里,比起师父,她也更愿意用仇人来称呼陆流。
直到这个火系天灵根的修士在她面前变成一团火焰,将整个世界的禁锢规则焚烧一空,又将自己变成了崭新的最高规则。
我并不清楚那究竟是出自爱,还是愧疚。
我只知道那时候,仙界沙漠的火焰蔓延了很久,秦绒绒落在我面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剥落,掉下去,一并被烧了个干净。
临走前,秦绒绒问我:「没有终点的人生真的好漫长,你真的不考虑和仇天和好吗?
我就知道,她今天肯定又是带着仇天的任务来的。
我叹了口气,问秦绒绒:「若是陆流活着,你会和他和好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劝你了。」
死亡是消解一切的最佳利器,它甚至比时光的流逝还要更有用些。身为修为早就超过大乘期的修士,时间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完全模糊的概念,因此它不会令我忘记过去的事,只会使寂寞更绵长。
晚上仇天又来找我,这次两手空空,说要同我一起赏月。
我没有说话。
之前我没告诉秦绒绒的是,在那短短三天我喜欢上他的相处里,我曾经吻过他。
那时我浑身的灵力几乎耗空,累得站不稳身子,仍然用剑撑着。仇天与我背靠着背,鼓励道:「风如是,若是此番我们能顺利脱险,我从此不再为难你。」
我愣了愣,然后勾勾唇角:「不为难哪里够。」说完回头吻了过去。
很轻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就滑过去了。天上月色落下来,他慌里慌张地转过头去。
但他骗了我。
他不光为难我,还将我骗到死亡魔音谷关了数万年。
我定了定神,看着仇天:「我并非秦绒绒,你也不是已经燃烧轮回不会再回来的陆流,我们之间死仇难解,你没有必要再来找我了,没用的。」
仇天僵了僵。
「你回去吧。」我说完,转身要走,却让他伸手拦住。
「风如是。」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眼中出现如此鲜明的痛楚。他说,「我们的未来已经没有尽头了,再修炼,也不可能飞升到天外魔界这世上本就没有天外魔界。我不想让我漫无边际的人生变得一片荒芜,我想,从前种种,皆是我不对,但你是不是,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怎么补偿?
「我们去凡人的世界里住一段时间吧。」他说,「像秦绒绒那样开个店,或者你感兴趣的话,我建立一个人间的王朝给你。要不要去玩玩?」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仇天脸上渐渐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然后抬步朝门外走去:「那,我们走吧。」
时间寂寞,我总要找点事情做。
不管这事是出自什么。
至于爱恨,不必再放在心上。
番外:陆流篇
1
后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我没有动那一瞬间的善念,让那小姑娘就此丧生于妖兽口中,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但没有如果。
世界倒转重来一千次,我依旧会救下她,即使我早已知道日后我会为她而死。
我遇到秦绒绒那年,她只有六岁,背着药篓,被一只最低阶的妖兽吓得面色惨白,动也不敢动。
奇怪,明明是个水系天灵根的修士,怎么竟连炼气一层都未曾入门?
我出手救下了她,在她磕磕巴巴、手足无措的道谢里,知道了这是秦家的女儿,是秦松一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那个秦绒绒。
原来是她。
原来她只有六岁。
我随手从乾坤戒里拿出一枚护身玉佩,这东西甚至算不上法宝,不过是个最低阶的法器,我忘了是从哪个随手杀掉的修士乾坤袋里拿走的。不过这东西配六岁的秦绒绒,倒是刚刚好。
我将那玉佩挂在她脖子上,轻声道:「你这名字倒是古怪。
但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又忽然有点明白她为何要叫绒绒。
这句她是没听清的,我想了想,还是道:「我不便插手你们家族内部事宜,倘若你能顺利活到天元门收徒那天,便来纯阳峰找我吧。」
她仰起头,愣愣地瞧着我,那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真像是无辜的小鹿。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在她柔软的发顶摸了摸。
柔软的、绒绒的触感。
我忽然开始后悔:其实直接将她带回天元门,秦松也不敢对我说些什么的。
但最终我还是放她回去了,修仙之人讲究大道无情,若她此生修为停滞不前,即便我收她为徒也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六年后她拿着那块玉佩来天元门时,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那时的秦绒绒,已经是炼气五层的修士。
在秦松的打压下,她究竟是吃了怎样的苦,才能修炼到这一步?我不得而知。但身为水系天灵根却选了全是金火一脉的纯阳峰,我下定决心要给她最好的修炼资源。
好于这纯阳峰……甚至天元门中的所有人。
但秦松却贼心不死,他暗中绑了秦绒绒的母亲,以此胁迫她将天元门中的资源盗回秦家。我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却并没有动手解决。
因为她似乎有些怕我,我希望她明白,我是她的师父,她有任何事,都该来找我帮忙的。
可是她没有,只是将我给她的灵石都省下来偷偷送回秦家,请求秦松不要伤害她母亲。我有些生气。我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怎么收了这样一个懦弱的徒弟?
于是我闭关了一段时间,装作看不到她每天心惊胆战的模样,直到青叶来报,说秦绒绒收到了一张从秦家送来的留影符,此后来找他打听了筑基丹和截元丹的价格,便哭丧着脸回到洞府去了。
我心神骤乱,立即到了秦绒绒洞府中,正巧将那张留影符上的内容看了一遍。一股怒意涌上来,我冷道:「秦绒绒,我本无意再收徒,你确实是个意外。」
大概是这句话吓到了她,她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大哭,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衣服。我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只好无奈道:「但既然你拜入我门下,证明你我有师徒缘分。现在你已经是我徒弟,容不得别人欺辱。」
我将她带回秦家,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秦松,让她的母亲做了秦家的掌舵人;我跟掌门说明后,将天元门的资源无限开放给她,灵石丹药,她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她急于求成,为筑基险些走火入魔,我亲自出手帮她梳理浑身乱走的灵力,顺便打通了几条最关键的经脉。
我早就说过,我要给她最好的。
2
赤云与我有大仇,全人界都知道我对秦绒绒好到出奇,他自然也知道。还绑了秦绒绒,试图逼我自废修为。
我杀了他之后,秦绒绒转头扑进了我怀里。
她三年前就已筑基,如今已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腰肢纤细,头发乌黑,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是圆溜溜的。她说:「师父,我吓到了。」
声音软乎乎的。我的心软化成一片,低声安抚:「无事,死了个人罢了。」
她是好斗的,凶狠的;也是柔软的,娇纵的。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子,我乐见其成。
秦绒绒的字写得不太好看,回去后她说要学画符箓,我就拿了朱砂和笔教她,我教得认真,她却学得不够专心,没画两笔便东张西望,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师父,我饿了。」
我板起脸:「不行,把这十张画完。再说了,你早已辟谷,怎么会觉得饿?」
她理直气壮:「我嘴巴饿了。」「那也画完才能吃。
她歪歪扭扭地画完,又写了几行难看的字,这样的符箓自然是用不得的。她咬着笔杆,眼巴巴地望着我:「不学了不学了,师父,我想学炼药术。」
「不行。」
「那我要学阵法,学炼器。
我提笔蘸着朱砂,顺手画了一张留影符,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不行,只有一样学好了,才能学下一样。」
她瞬间就垂头丧气可怜巴巴起来,三天后隔壁峰的弟子来找我,说秦绒绒拿珍惜灵药贿赂他,想跟他学炼药术。他看那药材像是我药园里的,连忙给我送了回来。
我带着那株药材去找秦绒绒,她吓得脸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认错。她就是这样,每次认错认得飞快,下次再犯时也毫不手软。
我无奈地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走吧,我带你下山去集市上逛逛。」
她又瞬间兴奋得跳起来,扑过来抱我:「师父你真好,我爱你!」
爱这个字眼,由少女的口中说出时,多少带着些天真烂漫的味道。
但我认真了。
或者我早该承认,不知不觉里,我对她有了非分之想。
我与秦绒绒去集市,她逛来逛去,买了许多凡人才用得上的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将三串糖葫芦和两个肉饼吃干净之后,我带着她进了万宝楼的拍卖会,想给她买一件称手的法宝,作为炼制本命法宝之前的过渡。
我帮她拍下了一把剑,等掌柜的捧出一件毛茸茸的斗篷型法器时,她又眼巴巴地看着我,然后摇头:「没事,师父我懂,这东西华而不实,是专门弄来骗女修的,我不上当。」
最终我花十万灵石拍下了那件斗篷。
与我竞价的人都觉得我疯了,但我只是觉得,她披上它,更像一只圆眼睛毛茸茸的鹿。
秦绒绒筑基后期时,我带着她进了趟十万大山,在一座上古修士的洞府里找到了一本御水诀,给她作为过渡功法。等她初步领悟后,我们才出了洞府,那会儿正好是黎明时分,我与她站在十万大山上空的云层里,看着太阳的光在云里一点一点铺开。
她问我:「师父,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没有承认。
后来无数次回想,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我那时便坦荡承认,我确实是喜欢她,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或者回去她闭关结丹后,我不同意她外出游历,她是不是就不会再碰上林天樱?
或者……
很多个或者,每一步似乎都是最关键的节点,但命运的洪流滚滚袭来,我们已经避无可避,只能被动承受一切,眼睁睁看着自己滑落深渊。
我只喜欢了她二十年,但正是这二十年的喜欢,被天道强行压抑在我心底,一日一日地蜕变成山成海。此后数万年,我皆是靠着这二十年度过,亦是靠着这二十年慷慨赴死。
我从无怨言。
3
林天樱的出现是个谜。
我为什么会被迫喜欢上她,也是个谜。我从未见过她,但却莫名其妙为她罚了秦绒绒,只因在远古遗迹中秦绒绒试图抢夺她的法宝。
看着秦绒绒委屈又惊愕的脸,心疼反而被压在了下面一层,最先涌上来的是怒气。
我冷冷道:「我是如何教导你的?你已是结丹期的修士,怎么好意思同筑基期的后背耍勇斗狠?回去面壁吧!
不。
不是这样。
这世间千万修士的性命对我来说,不过草芥,是我教导她被欺负了不用客气,只管打回去,我替她兜底,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绒绒怒气冲冲地跑回去面壁,我在洞府中坐了许久,只觉得冥冥中有名为命运的东西化作尘土,一点一点遮住了我的眼睛。
此后时光,我看着她一点点失控,一步步滑向避无可避的结局。看着青叶、曾玄和凌严通通对林天樱一见倾心,看着秦绒绒莫名其妙喜欢上魔君,在他手下九死一生。
我想护着她,可最终却是我去魔界,亲手收走了从前赐她的本命法宝。后来听魔君说,她疼了整整一百日,日夜都在惨叫,直至魂飞魄散。
那天夜里我曾有短暂一瞬的清醒,于是我反手将噬火插进心脏。
我没有死。
那时我已经是炼虚期的修士,不会因为这样的伤就死去;又或者,在天道眼中,我于林天樱尚有利用价值,所以我暂时不能死。
后来那种绝望愈发强烈,在林天樱的暗示下,我干脆地献祭了自己。我想,若是再入轮回,说不定我还有再遇到秦绒绒的可能。
可是我依旧没有死。
漫无边际的黑暗过后,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极度奇妙的世界。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传说中的蓬莱岛。
蓬莱岛是传说中离仙界最近的地方,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我有可能飞升成仙,是不是就能从轮回中收集秦绒绒四散的魂魄,然后一点一点让她回来?
我不得而知,但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修士。火系天灵根加快了我修炼的速度,何况这里四下寂静,只剩我一个人。然而修为越提升,我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找回秦绒绒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
在林天樱、我与她的宿命纠葛中,还有天道在作祟。
终于,在我修炼至大乘巅峰后又过了一万年,我感觉到我的修为已经彻底「满了」,与飞升无关,而是这天地间的灵气,再不可能被我吸收一分。
我转头,朝那片巨大辽阔的森林飞了过去。
在森林中行走,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色终于一变,成了一个荒芜的山洞。洞内隐有威压传出,我在山洞面前跪了下来,恭敬道:「天道在上,我想让她回来。」
良久,山洞里传来一声毫无温度的笑:「你在求我,但你心里分明十分恨我,对不对?」
蓝眼睛的男人披着袍子走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定定地看着他:「你就是天道?」
「是,也不是。
「你为何要我强行喜欢林天樱?
「非我所愿。」「秦绒绒呢?
他皱了皱眉:「我送她出去了。
出去?出去?!
我沉寂数万年的心脏忽然擦出一线亮光,我豁然站起身,死死盯着他:「她没有死,对不对?
「……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身盯着我,「陆流,实话告诉你,若非你心中对秦绒绒的感情实在太深,以至于甚至催生了我身为主机的自我意识,我是不会把你接到这里来的。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走进山洞,才发现那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台通体银白色、看上去古里古怪的方形法器。天道在那上面按了一下,光芒一闪,我面前忽然出现了秦绒绒的脸。
狂喜忽然填满了我的心脏。
但我很快发现,她打扮得很奇怪,头发也剪短了,乖乖巧巧地贴着耳侧,正愁眉苦脸抓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多时,一个眼神凌厉的女人走过来,厉声指责了一番,秦绒绒点头哈腰地认错,说自己一定改。等那女人走后,她咬着嘴唇,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画面到这里停住,天道转过头,看着我:「我将她送了出去,但她并没有脱离规则的束缚。那个训斥她的女人,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人。是她操控了一切,这个世界的规则由她设立,如果你想让秦绒绒彻底自由,就必须让她脱离那女人的掌控。」
「我该怎么做?
「林天樱还活着。」他说,「你们俩的修为,如今都远高于大乘期。你和她联手,我辅助你们,将时间回溯至一切之初,把她从那个世界重新拉回来。创世者是不能在她创造的世界待太久的,不然世界秩序会崩塌。」
他又说了些旁的,比如世界仍然会按照原来的线发展,不然可能会出事;比如因为迟迟找不到真正的仙界,林天樱已经几近疯狂,我必须装作要与她合作,才能得到她的信任,让她不至于一开始就对秦绒绒下手,夺她命格;比如这一次,我可以好好对待秦绒绒,至少能让她避免一死的结局。
我答应下来。
但不是为他所说的那样,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天道说,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由创世者建立,所以她禁锢了秦绒绒,秦绒绒的生死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成为新的规则吧。
4
秦绒绒还在母体中时,我就去看过她一回,但这一次,我没有从她那里检测到任何灵根的存在。
幸好早年我曾在死亡魔音谷寻得半块水溯玉,足以帮她伪造一个假灵根。只是日后修炼难免要多起波折,她一定会记恨我。
一切有迹可循,其实那时我本该早就察觉,若这真的是过去,她又怎么会没有灵根?
这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回溯的只是我们自以为的世界,但时间向前流淌,从不会回头。
所以,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我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
回来后秦绒绒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同我说话时不太敢直视我的眼睛。她甚至拿出一瓶古里古怪的东西,跟我说,林天樱定然会喜欢,让我记得记她一功。
我心痛如绞。
此后为数不多的时光里,这样的心痛几乎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心尖,在看到她被一剑刺穿心脏时,在我发现她与魔君一并掉落密室却无可奈何时,在我碎了她金丹,她说「师父,我把一切都还给你」时,在我为了不让林天樱杀她不得不救下林天樱,她惊怒交加地望着我时。
偶尔我会想,要不就不要管其他了,就告诉她,我喜欢她,自始至终,我只喜欢过她一个人。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这局棋我已经开始下了,那么就落子无悔。
我一点一点摸清了这个世界的脉络,甚至窥到了一丝通往外界空间的可能。在将秦绒绒成功再度送进三界战场后,我回到了蓬莱岛,在一片荒漠的仙界布下阵法,打开了空间乱流,然后打开一只玉瓶,将里面装着的两滴心头血丢进去。
这两滴心头血,一滴是我的,另一滴来自秦绒绒,心头血里暗藏着一缕最细微的神魂。
这是我尚存的最后一丝私心。
「绒绒。」我苦笑着喃喃,「有幸的话,或许我们会在另一种规则里重逢。」
再一次回到蓬莱岛时,我已经变得格外冷静,那时聂星落已经几乎完全趋近于一个活人。我与他坐在月光照耀的沙漠上喝酒,但我们已经是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存在,酒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完全无效的存在。
聂星落问我:「你说秦绒绒为什么会喜欢喝这个?
「她不是喜欢。」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笑了一下,「她只是想短暂地逃避一些东西,但总有一天,这些事情会避无可避。不过也没关系,我会帮她扫清一切障碍,从此她再也不用逃避任何。」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非要这么做吗?也许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是天道,除去赵兰芝外,你就是这个世界的最高法则,连你都束手无策,难道还会有别的办法吗?」我摇了摇头,「我欠她良多,若桩桩件件地计较,大概此生都还不清。我赌上这条命,把这个世界送给她,是最好的选择。」
他不再说话,后来我们刻意收敛灵力,都喝醉了。我听到他低声说:「我终究是比不过你,也是,我对秦绒绒的一切情感,最初都因你而生……若非你被强行压着去喜欢了林天樱,这世界也不会诞生我的意识……
再往后,我没有再听。
我最后一次见到秦绒绒,是在决战时,她一剑一剑虐杀了林天樱,用的仍然是我给她的那把饮雪剑。我在下方看着,知道她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即便没有我,她也能过得很好。
那么,最后一份礼物,我可以安心送给她了。
对她说最后一句话之前,我不知怎么想起很久远之前的一件事。即便已经过去几万年,但我仍记得那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她刚入天元门两年,还有些放不开,门派里分发的份例灵石不够用了,她又不好意思来说,只好磨磨蹭蹭在我洞府面前徘徊。
我叫她进来,拿了一袋灵石给她,然后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给你。」
后来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师父,你想要做一个好师父,就应该学会察言观色。比如,即使徒弟没说要什么,你也能主动给她……」
我主动地,把这个世界送给了她。
从此山高水长,万千风景,她自能长长久久地看。
我轻声说:「绒绒,再见。」
没什么其他可说的,我不想让曾经折磨我几万年的愧怍又转移到她的身上。我的小姑娘,我舍不得她在我死后再有半分难过。
我只是后悔从未亲吻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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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知乎
上次更新 2025-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