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宫中太监的对⻝你会怎么办?

我是贵妃娘娘的⼤宫⼥,却嫁给了⼀个太监,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此刻我坐在婚床上,我⼿⼼汗涔涔,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年前,我掌掴过这位⼏⽿光,⽽他现在是⼀⼈之下万⼈之上的督公⼤⼈。

我余光瞥到床旁托盘,上⾯可谓琳琅满⽬,⽟势⽪鞭应有尽有。不愧是宫⾥练出来的变态,⽐那些个妃⼦还狠。从前就听说过宫⾥太监欺负⼩宫⼥的事,若秦端有这喜好,活不活得过今晚的问题就该变成能不能死个痛快。

「扶⻛姑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独处,是在此种情境下。」秦端动⼿掀了我的红纱,我微微抬眸看了他⼀眼,纵然在宫⾥⻅惯尔虞我诈,此刻我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毕竟,秦端⼿⾥⽋了很多条⼈命,或直接或间接。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纡尊降贵,竟然肯答应皇后的赐婚,娶了奴婢。」我语⽓平淡,听不出哀乐。这么些年磨在宫⾥,说话波澜不惊是活下来的基本素养。

他突然弯腰,右⼿掐住我的下颚,逼我仰头看他,巨⼤的压迫感袭来。在东⼚被他处置的那些官员,死前恐怕就是我此刻这种⼼情。

我们⼆⼈鼻尖⼏乎贴上,这是我们第⼀次凑得如此接近。即使他现在可怕得要命,我也不得不承认,秦端这⼈⾝形⾼⼤,⽣得剑眉朗⽬,着实有个好⽪相。

这么多年宫廷浮沉,淬炼得秦端沉稳中透着股⼦狠厉,称得上陌上⼈如⽟,公⼦世⽆双……若⾮,是个太监。

他今年才⼆⼗七⼋,年纪轻轻就爬上督公之位,踩着多少⼈⼫体绝⾮我⼀个宫⼥可想象,如果今晚再添⼀具,于他⽽⾔,不值⼀提。

「皇后是主⼦,主⼦的命令,我⼀个奴才,可不敢违抗。

我⼀阵晕眩,被秦端推倒在床上,慌得⼼⾥扑通扑通直跳,⼗⼆⽉的天,冷汗⼀阵接⼀阵。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规规矩矩将双⼿叠在腹上,感受他的⼿指⼀点⼀点从我额⼼往下滑,滑到我的双⼿上,仿佛把我劈成两半,我⼿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指尖在我⼿上,停住。

「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反抗?」秦端嗓⾳清亮,并不是宫外⼈们幻想的那种尖细声⾳,「本督认识的扶⻛姑姑,可不是什么善茬。」

是啊,我可不是什么善茬。活在宫⾥,活到今天,⼿上哪有完全⼲净的。主⼦们怕脏了⼿,奴才们就是⽖⽛。

「督公⼤⼈说笑了,您是主⼦,主⼦的命令,我⼀个奴婢,不敢违抗。」我睁眼望着秦端,他带着嘲讽的笑。

秦端哪⾥是奴才,只要他想,如今整个宫⾥能都跪下喊他声爹。⽼皇帝躺床上只有⼏天活头,皇后没有⼉⼦。秦端靠华贵妃起家,华贵妃有个七岁稚⼦,若上了位,秦端就彻底⼀⼿遮天,全皇宫都在他⼿底下讨⽣活。

⽽我,不巧是华贵妃对头安贵妃的⼤宫⼥,被尊称⼀声姑姑。安贵妃也有个⼉⼦,⼗⼋岁的靖王爷。⽆奈安贵妃出⾝不好,脑⼦也不太好,纯粹靠运⽓和宠爱上位,⽼皇帝⼀倒,靖王爷虽然年纪⼤,但也难赢。

「说得好,不愧是安贵妃⾝边的第⼀⼈。」秦端站起来,⾛到床头,在托盘⾥翻翻捡捡,当他转过⾝来,⼿⾥攥着俩蜡烛时,我蹭⼀下蹦起来。

不会吧不会吧,这个死变态不会是想……

「你别过来啊!」任我平时再怎么装⽼成,此刻也绷不住了,我拔下发簪对着他,⼀头⻓发顷刻散下,「督公,你,你……我平⽇算个⼝⻮伶俐的,现在却找不出话。我本想说念在同僚之谊,想来⼈家觉着掉价;说念在昔⽇旧情,我们的旧情全是各⾃为主,下死⼿坑对⽅,说不定他听了下⼿会更狠。

秦端看了看我的动作,依然带着笑,「我什么?」「你……对,你杀了我。」我⼼⾥已经崩溃,⼿抖得⼏乎拿不住发簪,后宫⼿段可怕,东⼚⼿段可怖,秦端集⼆者之⼤成,我现在只求⼀死。

我将发簪转个头,塞给秦端,「求秦督公发点善⼼,给奴婢个痛快。等奴婢去了下边⼉,⼀定天天给您祈福,感念您的⼤恩⼤德。」

「据我所知,你惜命得很。」秦端脸上没了笑,神情阴沉得可怕,「嫁给我,对你⽽⾔⽐死还可怕?

说完这句,他⼜带点笑,⾃问⾃答:「也是,嫁给个太监,可不⽐死还难受。你今年⼆⼗三了吧,若⽆此事,再过两年就能出宫婚配。」

秦端把簪⼦⼀扔,把我拽下床,将两根红烛塞我⼿⾥。

「皇后赏的⼈,可不能这么死了。你掌烛,跪⼀夜。

他脱了官服,⾃⼰躺上床。宦官娶妻,旁⼈看了尽是嘲笑。纵然是督公,也不过是⼀抬轿⼦将我从宫⾥抬到督公府。我头顶红纱穿了⾝嫁⾐,他只穿了平⽇的官服,胸前的红花球早已不知去向。

皇后将我赏给他,意在讨好,让他随意折磨我。哪怕我是个⼤宫⼥,在宫⾥有⼏分薄⾯,嫁了⼈,⼊了他的府,再死了旁⼈也管不着。

我反应过来,重重舒⼝⽓,点燃了⼿⾥的红烛,灭了房中其他烛⽕,跪在了床尾。房⾥烧了地⻰,⼜铺着⽑毯,跪久了虽然⼜疼⼜⿇,但跟在宫⾥吃过的苦头不能⽐。烛泪滴在⼿上,烫得我龇⽛咧嘴,⼜不敢发出声响,怕吵到床上的瘟神。

秦端这⼈,是真记仇啊。

⼋年前,我掴了他的脸,还让他这么跪过⼀晚。

2

⽼皇帝⼦⼥稀薄,那时候,安贵妃是宫⾥唯⼀⼀⽣了⼉⼦的,⻛头独⼀⽆⼆。华贵妃还只是个普通妃嫔,秦端是华妃的⼤太监,⽽我是安贵妃的执笔宫⼥,只⽐下等宫⼥好⼀点,全仗我写得⼀⼿好字。

安贵妃浣⾐房起家,没念过书,仅认识⼏个字,但⽣得花容⽉貌,妖艳妩媚,迷得⽼皇帝团团转,⼜有靖王这个⼤筹码,在宫⾥要⻛得⻛要⾬得⾬。

时间太久,我也忘了秦端是哪件事得罪了安贵妃,反正天天有⼈得罪她,糖放多了,盐放少了,都是得罪。只记得正值酷暑之夜,秦端跪在安贵妃宫⾥,安贵妃随⼿指了指我,让我拿着板⼦掴他脸三⼗下。

宫⾥的⽊板结实得很,⼀板下去脆⽣⽣,脸上⽴刻发红,肿起⼀块。我掴了四五下,不忍⼼再打。秦端那时候才⼆⼗,⾯庞⽣得⽩净,板⼦拍上去红红肿肿,格外骇⼈。

我⼗分清楚,在宫⾥⼀张好看的⾯⽪有多重要。三⼗板⼦下去,他的脸必定⽪开⾁绽,加上酷暑闷热,发炎溃烂后肯定会毁容。顶着上不得台⾯的⼀张脸,莫说⼤太监,连华贵妃宫⾥最低等的洒扫恐怕都当不了。宫⾥捧⾼踩低,落井下⽯,等着他的结果会⽆⽐悲惨。

「娘娘,掴脸没什么趣味。」我⼤着胆⼦进⾔,「华妃⼀向⾃恃⾼贵,我们就让她的⼤太监跪着给您掌⼀晚灯,打狗还得看主⼈,这样岂不是更爽快?

⻅安贵妃透着⼏分兴致,我笑着,继续道:「古⼈有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烛照红妆』。娘娘您国⾊天⾹,咱们今⽇就玩⼉点雅致的,让他双⼿掌烛跪上⼀夜,好好映照您的倾城容颜。」

安贵妃听了⼤喜,她最恨⼈家说她没⽂化,平⽇⾥附庸⻛雅,⼜对容貌极其在意,⽴即就准了我的提议,还将我提拔为贴⾝宫⼥。

可以说,我是踩着秦端上去的。即使我本意并⾮如此,但客观来讲,这是事实。

我出主意让秦端跪⼀整晚,⽽安贵妃这个极品⼈才,就让我彻夜监督他。

我……我想亲切问候下她祖宗。

那晚秦端跪着,我在他⾝旁站着,熬到连⻤都能困死的下半夜,我对他说了唯⼀⼀句话:「我睡会⼉,你⾃⼰跪着。天亮前叫醒我,否则我俩都吃不了兜着⾛。

我知道他不敢不叫醒我。若他告我偷懒,我必定要将他拖下⽔。

说罢,我靠着桂花树眯了会⼉。他跟我唯⼀的互动,是天亮前推了推我的肩,将我叫醒了。

我看了看他双⼿上堆的蜡油、不带⼀点褶皱的宫装以及被露⽔打湿的全⾝,嘴⻆抽了抽,倒吸⼀⼝凉⽓。他竟然扎扎实实跪了⼀整夜,不带⼀丝敷衍,哪怕我睡着了,哪怕四下⽆⼈。

我⼼⾥感慨,秦端是个狼灭啊,他⽐狠⼈多⼀点,他⽐狠⼈横⼀些——后⾯他爬上去的桩桩件件,证明我看⼈很准。

⾄于后来,我们再没这种「亲切」交流过。后宫⾥是⾮多得很,他跟着华贵妃坑蒙拐骗,我替安贵妃兜底善后,我们偶尔也过过⼿。

啧,不得不说,跟对⼈是多么重要的事。秦端有了华贵妃,⼀路扶摇直上,现下执掌了东⼚和锦⾐卫。⽽我,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宫⼥,能活下来已经实属⽼天垂怜。

安贵妃那个蠢玩意⼉,没我能凉上⼀百次,还不带重样的。这也是为何华贵妃寻个由头,让皇后开⼝将我赐给秦端。既能卸了安贵妃的臂膀,⼜能泄泄⼼头之恨。

我这条命,是条贱命,从出⽣起,谁都能踩⼀脚。但再卑贱的命,也有⾮存在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丝希望,我就要活下

去。

秦端说得没错,我很惜命。

跪了⼤半晚,外边应当是下了⼤雪,时不时能听到细微的枝丫折断的声⾳。秦端半天没动静,该是睡着了。

跪着掌烛这个主意真是妙啊,铺着地毯,我膝盖都硌得⽣疼,双⼿握着蜡烛直直伸着,⼜酸⼜⿇,两张眼⽪⼦也直打架。

⾃作孽不可活,妙啊。

3

我醒来时,鲜艳的红幔映⼊眼帘,吓得我⼀个激灵坐起来。

床?

我捏着⾝上软绵绵的厚棉被,抬⼿掐了⾃⼰脸⼀下。

挺疼,不是做梦。

我环顾四周,这是秦端的房间,没错。昨天我嫁给了他,昨晚我拿着蜡烛在床尾跪着,地毯上还残留着滴下的烛泪。⾄于我是怎么上了秦端的床,我是⼀点都记不起来。给我⼗个胆,我也断然⼲不出这事,除⾮,是梦游。

梦游的话,犯不犯法啊?我没听说过⾃⼰有这⽑病。

我想到重要的事,慌忙摸摸⾃⼰⾐裳,掀开棉被看看。还好,⾝上还穿着昨晚那⾝红嫁⾐,⼀点没少。我不禁晃晃脑袋,我在慌什么,秦端可是个太监。

我抬眼望床边⼩桌,托盘上乱七⼋糟的玩意⼉还在那⼉。

呃……太监才更可怕,是这样。

听到房中动静,两个丫鬟敲⻔进来,看上去约莫⼗六七岁,⼀唤碧桃,⼀唤含巧。后⾯跟着四个年轻些的丫头,⼿⾥各捧着物什。

碧桃和含巧伺候我简单洗漱⼀番,给我披上件红呢⽩狐⽑圈⽃篷,笑道:「姑姑先将就穿会⼉,您的东西都放在梅苑,奴婢带您过去再沐浴更⾐。」

⽃篷暖呼呼的,带点淡⾹,是⽤⾹炉熏过的。碧桃和含巧⾏为举⽌规矩,笑得也规规矩矩,是宫⾥最常⻅的那种。

我跟着碧桃出了院⼦,抬头看到牌匾,上书「⽵苑」⼆字。这个字迹挺眼熟,和我的有⼏分相似,但更苍劲有⼒些。听说督公府从前是某个⼤官的府邸,后来辗转落到秦端⼿⾥,宽敞阔⽓⾃不⽤说。

我们⾛了会⼉,闻到⼀阵梅⾹。

「这块牌匾和⽅才的⽵苑字迹⼀样,⾦粉看起来是新上的。
我抬头望着「梅苑」⼆字。

「回姑姑,牌匾是⽼爷亲题的字,的确都是前些⽇⼦才换上。这⼉从前唤『锁春园』,牌⼦有些旧了。」碧桃恭恭敬敬请我先⾏。

梅苑⽐⽵苑⼩巧些,种了满园红梅。⼀夜雪紧,积雪厚重,衬得⾥边的点点红梅分外娇艳。院⼦⾥⻘⽯路被打扫得⼲⼲净净,不⻅⼀⽚雪。

我进到房⾥,房间已收拾得很是⼲净利落,看得出全是崭新的物什。⼤厅中央放着两只⽊箱,是我从宫⾥带来的。我东西不多,两只⼤箱⼦,⼀只装了⾐裳杂物,⼀只装了这些年攒的家底,归置起来简单。

碧桃做事⿇利,没⼀会⼉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拾好。期间含巧伺候我⽤了膳,这才知道已是中午,这顿饭是午膳。

碧桃吩咐⼩丫头们备好热⽔。

「⽼爷⾠时上朝,往往晚膳或夜⾥才回来。」她打开床边的⼤⾐柜,⼜道,「这些是前⼏⽇赶制的新⾐裳,姑姑先试试,若不合⾝瞧不上眼,就告诉奴婢。库⾥还有各式布料,若不喜欢就让绣庄过来给您挑。」

「多谢。」我取了⼀⼤盒碎银⼦递给碧桃,「有劳了,这些喜钱拿去给⼤家分了吧,讨个彩头。

碧桃还是挂着规规矩矩的笑,恭敬⾏礼道:「姑姑折煞奴婢了。督公府的下⼈们能伺候姑姑是⼤家伙⼉的福分,更是本分。热⽔备好了,不耽误姑姑沐浴。奴婢们就在外⾯候着,姑姑有吩咐随时叫⼀声。」

说罢,步伐轻巧退了出去。

秦端治府好⼿段,宫⾥花钱办事才是规矩,他府⾥倒好,下⼈们油盐不进。我泡在热⽔⾥,望着妆台上那盒碎银⼦,钱花不出去,惆怅。

挑⾐裳时我⼜犯了难,说是办喜事,也就昨天⻅到⻔⼝⽯狮⼦和府⾥⽯栏杆上绑了⼏朵红绢花,⽅才⾛⼀路还都不⻅了。出⽵苑时,我还瞥⻅下⼈拿了蓝⾊床幔进去,想来红床幔也是撤了的。

我⼿指划过⼀件件⾐裳,⼼⾥感叹督公⼤⼈是个⼟豪,这些料⼦可都是贡品,宫⾥的娘娘们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少⼼思,位分低了花钱都没⼈肯给。到他秦端⼿上,就成了不合⾝便扔的东西。

绿⾊的,刚成亲就绿油油⼀⽚不⼤好吧,秦端是个太监,会不会觉着我嘲讽他……红⾊的话,他对成亲这事没⻅着多欢喜,说不定厌恶得很,不去触霉头。

但是成亲第⼆天不穿红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对嫁给他有什么意⻅?

做⼈真难,嫁⼈也难,嫁给⼀个太监难上加难。

选件⾐裳就这么令⼈头秃,以后还怎么活。

我摸摸⾃⼰的发际线,最终挑了件海棠红袄裙,不刺眼,不出错。我望着镜⼦⾥的⾃⼰,已经七⼋年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为防媚主,宫⼥只能穿褐⾊、灰蓝等沉闷颜⾊。

梅苑⾥有个⼩书房,放着些诗词歌赋,怪谈话本。我跟碧桃要了⽂房四宝,铺开纸,在房⾥练字。

午后冬阳融融,刚好洒在宣纸上,给墨迹染了层⾦。我的⼼境,是⼀⽣中从未有的平静。我⼩时候为了学写字吃过不少苦头,数九寒天我只能拣根树枝在雪地⾥练。

⽗亲和⼤娘说,⼥⼦⽆才便是德,但他们却给姐姐请了最有名的先⽣、琴师和绣娘。

「柳、扶、⻛。」我落笔写了这名字,⼀次⼜⼀次。

「姑姑,⽼爷快到⻔⼝了。

我笔间⼀抖,收笔不完美。平静的⼼情荡然⽆存。

4

⼗⼆⽉,天⿊得快。

我刚到⻔⼝,恰巧秦端从⻢⻋上下来,⼩德⼦跪地上拿背给他当台阶,待他下来了,⿇溜站起来提灯引路。⼩德⼦是秦端的⼲⼉⼦,年纪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在内务府做事,平时跟在秦端⾝边伺候,宫⾥都得尊称声德公公。

秦端⼀⾝⿊⾊⼤氅,暖⻩的烛光映照着他,也没能减少半点清冷。

⼆⼗岁的秦端脸上还有些⾁,带着少年⽓;现在的他⾯庞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致硬朗。

他不笑时,杀⽓腾腾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杀⼈了。

我亲眼⻅过秦端杀⼈,在他刚掌管司礼监的时候,距离安贵妃罚跪他也就⼀年左右。

他年纪轻轻⾛上⾼位,多的是⼈不服⽓,宫⾥⽼⼈谁还没⼏个狗腿⼦,常给他挑挑事。后来,有个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错处,他杀鸡儆猴。按照宫中规矩,处死宫⼈常⽤杖毙、绞杀等刑罚,没那么⻅⾎。

但那⼀次,秦端偏偏在浣⾐局⻔⼝召集了⼤批⾼位阶宫⼈,带着众⼈慢悠悠欣赏。打了三⼗板⼦后,他亲⾃上去,掏出⼔⾸,⼀刃割喉,⾎飙了三丈远。

很不巧,那天我虽没受邀,却托安贵妃那个⻳⽑性格的福,刚好去替浣⾐局交代洗⾐要⽤茉莉味⾹粉。就这样,我在⼀个极佳的位置,近距离观看了秦端杀⼈。

⽿闻和眼⻅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我从不知⾎可以飙那么远,也不知原来秦端杀⼈时能那么淡定,顶着⼀脸⾎珠,轻舔了下⼔⾸。

「他不服刑罚,妄图⾏刺,咱家迫不得已尽了本分。以后,可希望少出现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鸦雀⽆声。

我⼤半个⼈都掩在晾晒的床单后,很不幸,在他回头时,来了个对视。当时我脑⼦⾥只有⼀个念头:

腿软,想跪,跪下叫爸爸都⾏。

这也是之后我每次听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时的第⼀想法。

也不能怪我没出息,他⻓得漂亮,照理说该是有很多⼩宫⼥喜欢,想结成对⻝。安贵妃宫⾥那些⼩宫⼥们,之前还羡慕我能掴他脸,起码摸到了也是赚,但杀⼈那件事当晚,她们就都来抱了抱我,送了不少⼩礼物。

我感觉,她们是在为我提前送终。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得腿肚⼦发软。

秦端⾛过来,我⾏了礼,跟在他⾝后进府。他⾃顾脱了⼤氅,扔给⼩德⼦,上桌⽤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不需要做这些。

我闻⾔⼀愣,顿时站在那⼉,有点尴尬。

⼩德⼦挺机灵,⻅状,忙迎上来,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饭,这些事奴才们做才是,哪⼉劳烦您亲⾃指教。」说罢,⿇利布菜伺候。

桌旁围绕着五个下⼈,却跟没⼈存在般,⼀顿晚饭⽣⽣吃出浓 浓的阴间⽓氛。

我⾃然是不敢多⾔,紧紧张张,吃着⾯前的菜,没⼼情体会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着脖⼦猛烈咳嗽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不想整出动静的时候,我,安贵妃⼿下最聪慧的宫⼥,被⻥刺卡了喉咙。

混乱中,我听⻅秦端⼤声嚷了两句,⾝⼦便被⼈紧紧箍住。然后,秦端捏着我鼻⼦,⼀⼤海碗⽼陈醋,灌了进去。

那场景,此⽣难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样说不是毒杀我死都不信。

他⼀放开我,我就按着胸⼝猛咳,直想吐——我这辈⼦的醋都吃到了尽头。

「你——你——」你半天我也说不出下⽂,骂⼜不敢骂,说⼜不能说。

「还能吼这么⼤声,问题不⼤。」秦端接过含巧递过的帕⼦擦⼿,⾯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羁,四分嘲讽,「都说扶⻛姑姑为⼈聪慧,⾏⽌得体。依我看,全靠安贵妃衬托,矮个⼉⾥边拔将军。」

秦端擦完⼿,把帕⼦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来⼈,把⻥撤了。若明天传出姑姑吃⻥卡死了,督公府可丢不起这⼈。」听声⾳,他⼼情颇好。

这⼈的两瓣唇是开过光还是淬过毒,⼋年前掴什么脸,合该把他这张嘴给打烂了才是。

⼈都⽓成河豚了还吃个⻤。我回到梅苑,坐床上⽣闷⽓,胃⾥喉咙⾥都泛酸。

半个时⾠后碧桃来了,端了个⼩托盘。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少。这⾥有芋泥糕和燕窝雪蛤粥,您看着吃点⼉。即使吃不下,⻥刺伤了喉咙,喝点东西润润也好。」

任她训练有素,我也看得出她是憋着笑的。

我喝了那么多醋,嘴巴⾥正难受,喝点粥很是受⽤。

我想到⼀事,问碧桃道:「督公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同他说。」

「⽼爷这会⼉在书房。

「哦,那算了。」我讪讪放弃,「他忙着,我就不叨扰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问问再回话。

说罢,碧桃就去了,没⼀会⼉便回到梅苑,带我去⻅秦端。碧桃领我到书房⻔⼝,就不再前⾏,我敲了敲⻔。

「进来。」秦端的声⾳在冬夜⾥格外清朗。

我推⻔进去,书房⾥只有他⼀⼈,烛⽕将他的影⼦拉得⽼⻓。
桌案上摆放着公⽂奏章之类,我可不敢窥视。

「你站得⽼远,是怕我对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眼,他猜到我的⼼思,关上公⽂,「现在可以过来了,有事就说。

我⾛过去,他坐着,我站着,感觉⾃⼰⽓势上就⽐昨晚强多了。

「我娘这⼏年⾝体不太好,宫⼥⼀年只能出宫⼀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吗?

「府⾥并没⼈禁⽌你出⻔。不过,」秦端转了转⼿上的⽑笔,动作丝滑,⼀个男⼈,⼿指修⻓,⽐安贵妃的还精致,「你嫁了个太监,归宁回去看你娘,就不怕她⼀⽓之下病得更重?

「不会的,我娘也是下⼈出⾝,她——」我⼀时⼼急脱⼝⽽出,反应过来慌忙咳了两下掩饰,「我是说,我娘平时待下⼈很好,况且督公⾝份尊贵,她断然不会这么想。

秦端点点头,表⽰同意。

「谢谢。」我捏着⾐⻆,⼲巴巴道声谢,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唉,好难。

或许真是秦端说的那样,不是我聪明,⽽是安贵妃蠢,什么都写在脸上。遇上阴晴不定,惜字如⾦的秦端,对不起,此⼈超纲,这道题我不会做。

「你还站在这⼉,今晚是打算同我⼀起睡吗?

「没没没——」我脑⼦⾥闪过各种道具,嗡嗡的,连忙摆⼿,落荒⽽逃。柳扶⻛啊柳扶⻛,你越来越有出息了。

「扶⻛。」

「嗯?」我转过⾝停下。

「我说过,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你在这⾥⽤不着活得⼩⼼翼翼,战战兢兢。」烛⽕跳动,秦端⻓⻓的睫⽑洒下倒影,像随时要振翅⽽⻜的蝴蝶,「你穿这件裙⼦,很漂亮。

这⼼脏漏跳⼀拍的感觉……我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患了⼼梗?

5

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脑⼦⾥全是秦端。我在宫⾥这么多年,怕他怕进了⻣⼦⾥。

⽬睹杀⼈那天,我是抖着回到安贵妃宫⾥的,夜⾥就发了⾼烧,连烧三天加做噩梦,差点被⼀套送⾛。之后只要能避开秦端,我哪怕绕皇宫⼀圈都在所不惜。避不开,⻅了他,我⼜得装出正常的模样,担⼼过于害怕引起他注意,反倒多⽣事端。

我想低调,偏偏安贵妃的性格配不上她的封号「安」,天天想搞事。上船容易下船难,因安贵妃,我早已得罪不少⼈,如果再失去她的宠爱,我就死⽆葬⾝之地。

安贵妃再不济还有个⼉⼦靖王爷,有孩⼦,就硬⽓。

能怎么办?继续做呗。

三年⼜三年,我是撒过珠⼦下过药,碰上和华贵妃有关的,避重就轻,能敷衍就敷衍,因此我没少挨罚,偶尔顶着张肿脸穿梭,拉低全皇宫平均颜值。

我真不是什么好⼈,欺软怕硬,阳奉阴违。

在宫⾥这么多年,我整个⼈都活得⽆⽐扭曲,⽼阴阳⼈算什么,没变态就是我品质好到万⾥挑⼀。

我时常羡慕安贵妃怀⾥那只⼩京巴,什么都不⽤做,吃吃睡睡就能⽆条件得到安贵妃的宠爱。

直到它莫名其妙冲撞了⽼皇帝,被⼀锅炖了。

我常常给它洗澡梳⽑,明明它很乖的。

嫁来前⼀晚,华贵妃赐了我⼀根⾦簪,钝头的,她考虑得挺周到。我找了块磨⼑⽯磨了⼀整晚,给磨出个尖尖,天亮时本想扎进脖⼦⾃我了断。

但想到肯定挺疼,⼜想到我死了我娘彻底⽆依⽆靠,我就挪了挪,把簪⼦扎进它该去的发髻上了。

我怕疼⼜怕死,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拔出那根簪⼦对着秦端,是我失了理智的举动,我只是害怕⾃⼰⽣不如死。

想太多的结果就是⼀夜⽆眠,第⼆天顶着俩熊猫眼。

「扶⻛姑姑挺勤奋,早起画了个烟熏妆。」我到⽵苑时,秦端已经洗漱完了,他看着我,「不过这个妆容早就过时了,宫⾥最近流⾏桃花妆。」

嘁,⼀⼤早就涮我。什么桃花妆,本姑姑倒挺想打你个桃花朵朵开。

我取过秦端的⾐裳,伺候他穿,尽量温柔道:「督公莫⻅怪,奴婢能回家探亲,夜⾥太⾼兴就没怎么睡着。故⾯⾊不佳,起得也晚了些。明⽇我会早些过来。」

我同安贵妃差不多⾼,平时伺候她挺容易,秦端⽐我⾼了⼤半个头,替他穿⾐裳就不⼤顺当。

秦端接过⾐裳⾃⼰穿上。突然,他弯腰凑到我跟前,极近,我俩对视着,他呼出的热⽓扫得我痒痒的,「事不过三,我说最后⼀次。你不是下⼈,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也不需要称奴称婢。再犯,就要罚了。」

他呼出的⽓息带有⽵盐的味道,明明很清新,我却有点晕。

⾃打进了督公府,不是头晕就是⼼跳。我若有朝⼀⽇英年早逝,必定拜秦端所赐。

「⾛吧,⽤早膳。

他笑了。

唉,我再⼀次叹服于他的美貌——这么个⼼狠⼿辣的反社会权宦,偏偏配上⻤斧神⼯的⼀张脸,任谁看久了三观都得跟着五官私奔,难怪华贵妃喜欢他。

不知道华贵妃和他有没有⼀腿啊,虽然他少了条腿。⽼皇帝会不会和他有⼀腿啊,不然为什么他爬得格外快?历史上的分桃断袖并不少⻅。

天,我到底在乱想些什么⻤……⼀⼤早这么编排⼈家,我不正常,我有罪。

我⼼虚且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低下头,秦端也不再逗我,他站直了,对镜理理褶⼦。看起来⼼情不错的样⼦,我在宫⾥怎么就没⼏次⻅过他⼼情好。管他的,⼼情好就好,他⼼情越好,我命越⻓。

早上有阳光,氛围没昨晚那么阴间。我默默喝粥,粥是个好东西,不会噎住,也不会卡喉咙。

「你收拾好随时过去,我宫⾥还有事,今⽇就不⼀同前往了。」秦端吃相动作挺优雅,速度却快,这会⼉已经拿帕⼦擦嘴⻆。

「好。」我也没想你同去。

他没再说什么,起⾝⾛⼈。我起⾝说了句「恭送督公」,⼜坐回去吃。

他⼀⾛,我的胃⼝顿时就变好了。督公府的菜⾊是真不错,⼀个⼀个⼩笼⼦,数量少,花样多。宫⾥有位南⽅来的妃⼦,我曾伺候安贵妃同她吃点⼼,所以⻅过这种早茶,当时就馋得不⾏。

吃完饭,碧桃含巧同我去柳府。我只准备了⼀箱银钱,打算给家中下⼈。没想到那俩丫头装了满满两⻋东西,说是秦端吩咐的。

是我考虑不周,督公府的确得要点脸⾯,秦端不缺这仨⽠俩枣。

督公府离皇宫不算远,这⼀⽚⼨⾦⼨⼟,住的全是达官显贵。
柳家还没这么夸张,只住在京郊。

我爹原是个知县,我进宫后慢慢取得安贵妃宠爱,就靠着这说不上关系的关系,我爹背地⾥花了不少钱,巴结靖王爷背后那些官员,竟真让他爬进了京城,混到了⼯部郎中,好⽍成了京官。

进了京城,资源就是好,他的⼥⼉柳扶云顺利嫁给京中官⼆代。好⼥婿前年考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

幸福美满柳家⼈。

想着,⻢⻋就到了柳府,我看着那俩字,观感还不如督公府。对于督公府,我是害怕;⽽对于柳府,我是发⾃内⼼的深恶痛绝,不愿称之为家。

今⽇本是休沐,我爹不像秦端,官⼤⼈忙,这会⼉他在府⾥。本以为柳府⾥只有他和⼤娘,没想到柳扶云也在,还把俩孩⼦带来了。

我像每年⼀次的⻅⾯那般寒暄⼏句,便要去后院看我娘。

柳扶云和⼤娘的神情⾥充斥着鄙夷不屑,爹的眼神就⽐较复杂。我清楚得很,前俩单纯地笑话我嫁给⼀个阉⼈。⾄于我爹,⼀边笑话,⼀边算计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但他⼜揣摩不到秦端对我的⼼思。

我不想多搭理他们。

这些⼈跟我⽆关,在这世上我只有我娘⼀个亲⼈。

「姐姐回来归宁,怎么不⻅姐夫⼀起过来?」柳扶云笑眯眯边说话边拍怀⾥的孩⼦,「没过来也好,省得看到⼩孩⼦伤⼼。再有权有势,毕竟还是个阉⼈。阉⼈嘛,哪⾥算得上男⼈?可惜了,姐姐这辈⼦怕是没机会当⺟亲。

柳扶云婚后⽣了俩孩⼦,⼤⼥⼉两岁,⼩⼉⼦还在吃奶。

我冷笑道:「我也挺可惜,姐姐三年才⽣俩,远不如妮妮能⽣养。」

「妮妮?」柳扶云皱眉,「她是谁?

「我在宫⾥养的⽼⺟猪,⼀胎能下⼗个崽。

「柳扶云你嘴巴给我放⼲净些,骂谁是猪呢!没听到你死了的消息,我今天特意过来,看你有没有脸⾯归宁。像你这种败坏⻔⻛,嫁给阉⼈的贱⼈,还真敢回来。但凡要点⼉脸⾯,你都该⼀头碰死。」

「妹妹莫不是⽓坏了脑⼦,名字也喊错了。柳扶云不是妹妹你吗?」

「你以为我想顶着你的名字?我可没那么个低贱的娘。」柳扶云鄙夷都写在脸上,「不过还好,虽然被⼈叫了这么多年柳扶云挺恶⼼,好⽍落了实惠,若当年进宫的是我,岂不是我得嫁给⼀个阉⼈了。也不对,我若进了宫,怎么也能混个⼈上⼈,才不会像你这般没出息。」

若当年进宫的是她,活不活得到嫁给秦端这天都尚未可知。我翻个⽩眼,懒得再跟她逞⼝⾆之快,抬脚去找我娘。

我才是妹妹,庶⼥柳扶云;她是姐姐,嫡⼥柳扶⻛。

换⾝份的原因很简单,每三年宫⾥都要采办⼀批秀⼥。被皇上看上了,可以当妃嫔;没被看上的,家世好则出宫,家世不够好就在宫⾥当⼥官,年满⼆⼗五才能出宫婚配。说得好听是⼥官,实际也就⽐粗使丫鬟好那么⼀点。

柳⼤⼈于我⽽⾔是个垃圾,对嫡⼥⽽⾔可是个顶好的⽗亲。⼤娘出⾝好,⼈也厉害,柳⼤⼈穷秀才出⾝,极为惧内,纵然⼤娘⽣不出⼉⼦,他也不敢多⾔。⽽我娘,是个婢⼥,在柳府洗⾐裳。

不知是洗⾐裳能让⼈变美,还是美⼈都去洗⾐裳了。在⼀个⽉⿊⻛⾼夜,酒后乱性天,柳⼤⼈强上了我娘,还好死不死⼀发⼊魂。

于是就有了我。本来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出⽣没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谁爱信谁信。我若是个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许还能吃饭噎死,喝⽔呛死。

总之,柳家⼆⽼虽然贪慕权势,但⽼皇帝年纪⼤了,他们舍不得⼥⼉进宫。选不上,当下⼈没好⽇⼦过;选上了,守活寡加宫⽃。都不是什么好出路,于是就把这条路给了我。

我必须去,我娘⾝体不好,药半两银⼦⼀副,⼀间⼩破屋得⼏百两,看⼤夫请仆⼈都是很实际的难处。

我需要钱,我需要药,我指望着柳家留她⼀条命。

于是,我⼗⼆岁那年顶着⼗四岁柳扶⻛的⾝份进宫,直到现 在。

我娘⽣我时才⼗六岁,我今年⼆⼗⼀。我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娘亲,三⼗七岁的⼈,看上去⽐宫⾥五⼗岁的娘娘们还苍⽼瘦弱。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她缓缓睁开眼睛,冲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嫁了个太监,今⽇归宁来看看你。⼤喜事,冲冲喜你⾝体肯定会好起来。」柳扶⻛阴魂不散似的,堵在⻔⼝。旁边是她娘,后边柳⼤⼈露了个头,缩得跟个鹌鹑⼀样。

嘶——贱不贱呐?这⼀家⼦。

挺贱的,所以我⼀巴掌撂她脸上了,毕竟据说打⻓辈会遭雷劈。

柳扶⻛⽴刻捂着脸,标准问句,「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吗?

这是前朝某位疯妃的经典语录,安贵妃平时就爱看些野史话本,美其名⽈学习战⽃经验。

我曾感慨难怪她越学越蠢,今天却得重新感慨⼀句:宫⾥个个都是⼈才,说话⼜好听。

书到⽤时⽅恨少,以后得多读。

⼤娘看戏看不住了,要亲⾃下场。

「我看你们谁敢动⼿。

我声⾳⾥带着杀⽓,不⽤照镜⼦也知道⾃⼰表情多骇⼈,宫⾥混,很锻炼⼈。

「我再不济,如今也是秦端奉旨娶回去的督公夫⼈。你们敢动我,就是打他的脸⾯,打东⼚脸⾯。柳扶⻛,我忍你很多年了,你今⽇给我娘道歉,我既往不咎。不道歉,这么多年新账旧账⼀起算。」

「我呸——」柳扶⻛咬⽛切⻮,「你娘下作勾引我爹,你就是个孽种。柳家这么多年没杀了你俩是我们宽厚。你嫁个阉⼈还敢在柳家猖狂——

没等柳扶⻛撒泼完,管家匆忙冲进来,「⽼爷夫⼈,外,外边⼉来了好多锦⾐卫,把咱家围起来了。

柳⼤⼈⼀听,顾不得我们这边闹腾,拉着⼤娘和柳扶⻛就跑去前厅。

我深吸⼀⼝⽓,对我娘道:「娘,你休息会⼉,我出去看看,待会⼉回来。」

我娘点点头,我转过⾝,再是忍不住,眼眶⾥直掉泪。

「囡囡,」她叫住我,声⾳微弱蚊蝇,「别吵架了,我没事。」

我敢没转过⾝,抬⼿猛抹两把脸,说了个好字。

去他的贼⽼天,王⼋犊⼦,净不⼲⼈事。

7

碧桃含巧候在⻔⼝,⾥⾯动静⼤,肯定是听⻅了,但都没多问。我扒拉两团雪敷了敷眼睛,让⾃⼰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堂⾥,秦端⼀⾝深蓝⻜⻥服配⿊⾊⼤氅,在主位坐着,柳家⼈全跪着。⼤堂两侧各站着⼗名锦⾐卫,⼈⾼⻢⼤。我在后宫⾥也极少⻅到这种阵仗。

秦端⻅我过去,起⾝⾛来,「岳⽗岳⺟太讲礼数,我说不⽤,他们⾮要跪。」

我忍不住笑了下,道:「君君⾂⾂⽗⽗⼦⼦,没有规矩不成⽅圆,你排在前头,⽗亲不会在意的。是吗?」我望向柳⼤⼈。

柳⼤⼈上辈⼦肯定是只鹌鹑,点头如捣蒜。

「难得来⼀趟,也到了⽤午膳的时间,岳⽗⼤⼈,请。」秦端抬抬⼿,柳⼤⼈连忙起⾝,先⾏带路。

秦端和柳家⼆⽼,依次落了座。柳扶⻛正要坐下,秦端发话 了,「这位,刚才介绍是庶妹?

柳扶⻛听到「庶妹」⼆字,脸⾊不悦。

「岳⽗在⼯部做事,那也是读过⼏天书的⼈。柳家治家就这⻛⽓,⼀个庶⼥,越过嫡⻓姐落座?

「督公教训的是。

柳⼤⼈冲柳扶⻛挤眉弄眼,⼜朝我道:「姐姐先坐才是。

我依⾔坐下,柳扶⻛正要落座,秦端⼜开了尊⼝。

「且慢,顺序只是其⼀。你⼀个庶⼥,⼜不是和扶⻛⼀⺟所出,配跟本督同桌⽤膳吗?

「你少⼀⼝⼀个庶⼥教训我!她才是庶出的种,我柳扶⻛才是嫡出——」

我醉了。

说她蠢,她就聪明不起来,但能蠢成这样是我始料未及的。

柳⼤⼈吓得⽴⻢起⾝捂她的嘴。柳扶⻛从⼩娇惯,今天⼜被打⼜被骂,能忍到现在,已经超常发挥了。

秦端敛了笑,瞬间严肃。

碧桃适时站出来禀告:「⽼爷,⽅才奴婢的的确确听到柳家称夫⼈为柳扶云、庶⼥云云。不仅如此,他们还对您不敬,在场的下⼈们都听到了。」

秦端那张脸,阴沉起来特吓⼈。

「柳⼤⼈拦着她做什么?继续说啊。

鹌鹑精柳⼤⼈拽着柳扶⻛跪下,瑟瑟发抖。

「咱家给你个机会,⾃⾏交代,否则,东⼚和⼤理寺,您⾃⼰挑⼀处。」

柳⼤⼈哪⾥经得下,倒⾖⼦⼀样全招了。

「冒名顶替⼊宫……亏你想得出来,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罪。柳⼤⼈,您这胆⼦去⼯部屈才了,来我东⼚,前途不可限量。」

鹌鹑精依然在抖。

⼤娘怕归怕,终于说话了,她才是柳家的顶梁柱啊。

只⻅她理理头发,盈盈⼀拜,余韵犹存,「督公⼤⼈,这件事也是我们当时考虑不周。扶⻛不懂事,我们担⼼她伺候不好宫⾥的贵⼈们,这才松了扶云进去。您说您要是治个九族之罪,扶云不也是柳家⼈吗?您,不也是……

⼤娘笑⾥藏⼑,⾃信满满,可惜没等她说话,就被秦督公⽆情打断。

「⾸先,扶云。注意,是扶云,不是扶⻛。」秦端特意强调。

「扶云前天嫁给了本督,她是秦家⼈,和你柳家再⽆⽠葛。其⼆,你说得很有道理,严格来说我也是九族之内,所以如果要定罪,⾃然得从其他⽅⾯下⼿,⽐如⼯部修路筑堤坝贪贪银两,翰林院编书出出⼩错什么的。我们当官做官,思路要开阔,万万不能局限了。」

柳扶⻛听到「翰林院」三字,脸⾊更苍⽩了。这个技能好,调节下⼼情,脂粉钱能省不少。四舍五⼊,发家致富。

「其三,真到具体量刑,本督肯定会亲⾃参与。你⻅过哪位⼈才搞株连把⾃⼰也带进去的?本督确有残缺,但残的不是脑⼦。」

我捂着嘴,扑哧笑出来。

「扶云。」我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想把你娘接回去吗?柳府的饭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吃,要不要接了你娘,早点回家?

我做梦都想让我娘离开柳家,刚才差点就冲动说出带她⾛的话,可我硬是活⽣⽣忍住了。

我在督公府算个什么,凭什么发话带她进府?我⾃⼰攒的那点家当,也远远不够照顾她。

我望着秦端,他的笑还是带点惯有的冷意,但此时我却⼀点都不害怕。我眼中诧异,愣了⼀秒,旋即点点头。

「碧桃,⾛的时候记得把礼品都拉回去,⾥⾯都是药材,旁⼈⽤不上。肥⽔不流外⼈⽥,节约是传统美德。」

我看错秦端了,这⼈根本不需要⾯⼦。

终于,我和我娘等到了柳家⼈的道歉,彻底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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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端叫来了宫⾥最好的太医给我娘诊治,也寻来不少珍贵良药。天⽓好时,我就让下⼈们把我娘抬到院⼦⾥晒晒太阳。我娘很开⼼,她⾃打被卖进柳府,就没出来过。她⾏动不便后,柳家让她活命已属不易,更别提什么晒太阳。

⼗天后,⼀个晴朗的午后,我娘去了,她是笑着离开的。

她安安静静躺在睡椅上,阳光洒满她脸庞,仿佛映照出她年轻时绝美的容颜。我握着她的⼿,很想给她焐热。

晚上秦端回府时,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感谢他为我娘做的⼀切。

秦端没有嫌晦⽓,反⽽让我在梅苑设灵堂,为我娘守灵三天。他做得太多了,他本可以什么都不管,甚⾄可以随意杀了我,折辱我。

夜⾥,我屏退丫鬟们,独⾃⼀⼈跪在我娘的棺柩。我没哭,就呆呆地跪着,脑⼦⾥空空的。

我知道我娘遭了太多罪,⾝体弱,能撑到今天实属不易。我想过她离开我,但当她真的离开时,我才体会到我失去了⾃⼰在尘世间的唯⼀牵挂。

⾝后有脚步声。秦端燃了三炷⾹,三鞠躬祭拜后,跪在了我⾝旁的软垫上。

我转过头望着他。

「你既然嫁给了我,你娘也算我半个亲⼈,跪⼀跪合情合理。也算是,弥补些遗憾……」秦端跪得笔直,⼑削般的侧脸被烛⽕晕出层暖⻩的⽑圈,看上去多了些温柔。

「我娘是⻘楼花魁,怀孕时去找我爹被赶了出来。我四岁那年她就病逝了,遗体被扔去乱葬岗,我连她的⼫⻣在哪⼉都不知道。之后⽼鸨就让我在⻘楼⾥翻筋⽃逗趣,六岁那年有个⽼太监常来喝花酒。⽼鸨养个男孩赚不了什么钱,把我半卖半送给⽼太监,收了他五两银⼦。

说这些时,秦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别⼈的事。

我听着,⼼揪地难受,⼀阵接⼀阵地疼,「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有没有试着去找他?

秦端点点头,「知道,京城⼀个废物纨绔。我娘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贪财⻘楼⼥,⼈尽可夫,他们不会承认我的⾎统,说不定还会嫌我败坏名声除掉我。

「那,⽼太监对你好吗?

「他认我当了⼲⼉⼦,送我进宫。但他⼼理扭曲,有半点不快就发泄在我⼀个⽆⼒反抗的孩⼦⾝上,⼏次把我打得失⾎昏死过去,⼩伤更不⽤提。但有时他⼜会给我好吃的,抱着我哭,说⾃⼰⼀个阉⼈⽆依⽆靠很可怜。

「直到我⼗五岁那年,他喝醉了酒拿鞭⼦抽我,我反抗时推了⼀把,他撞到桌⻆,死了。他是我杀的第⼀个⼈。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究竟算不算得上好;我只知道,在他⾝边我从来都没快乐过。」

我沉默不语,我本以为⾃⼰已经够苦,秦端竟活得⽐我更可悲 可怜。

在其他少年喝酒⽃鸡,鲜⾐怒⻢的时候,秦端却拖着残破的⾝躯艰难求⽣。公⼦⾝,奈何坎坷命。

「扶云。」秦端唤我的名字,我看着他,他眼睛⾥有烛光。

「⼋年前,是我唯⼀⼀次被⼈维护。谢谢你救我,也谢你陪了我⼀夜。」

「你,你知道?

「我⼜不傻。」秦端⼀脸理所当然,转⽽眼神有些闪躲,「你睡着后,我透过烛⽕看了你⼀晚。那时候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抓了抓⾐⻆,「骗⼈,华贵妃安贵妃很漂亮啊,宫⾥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美⼈……

「不如你好看。

我继续捏着⾐⻆,想起来,「既然你知道我救过你,你成亲那晚还对我那么凶?还……」还拿⼀堆东西吓唬⼈。

「我没想凶你,是你⾃⼰⼀会⼉要杀⼈⼀会要⾃尽,我⼀时⽣⽓。

秦端看向我,发现我⽤看变态的眼神瞅着他。他意识到了是什么,⾯⾊微红,不知是不是急的,「那些玩意⼉不是我放的,是⼩德⼦。我第⼆天就罚他了。」

他这么直⽩说出来,我有些尴尬,没法接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欺负你。」秦端叹了⼝⽓,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扶云,你娘去了,我能明⽩你的难过。

语⾔苍⽩⽆⼒,你在宫⾥浸染多年,想必也不会轻信。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在这世上不是⼀⽆所有。

「你还有我。

「只要我活着⼀⽇,就护着你⼀⽇。

我鼻头⼀酸,眼泪忍不住落下,继⽽扑在地上号啕⼤哭,好似攒了多年的委屈都在这⼀刻爆发。

这些年除了我娘,从没⼈问我过得⾟不⾟苦,可我只能骗她说我很好。活这么⼤也从没有⼈说过要护着我。

我什么都能扛过去,却因秦端的⼀句话溃不成军。

9

秦端在京郊买了块⻛⽔宝地安葬我娘,还在京城寺庙中给我娘和弟弟⽴了牌位。头七那天,我去上⾹,回来路上就被绑了。很传统朴素的⿇布袋⼦套头加蒙⾯⿊⾐⼈套餐。

我早知道跟着富贵⼈家多少有点⻛险,只是没料绑架会来得这么快。再说,绑匪绑架前就不能先打听打听,我对于秦端不⻅得多值钱,他们有这⼯夫,不如直接抢劫钱庄。

我头上套的袋⼦被扯下时,为⾸的劫匪也揭下了⾯⼱。

这⼈我认识,还是个⽼熟⼈。

「靖王爷,您这是唱的哪出?

绑架就绑架,别动⼿啊。靖王爷⼆话不说先抱住了我。

「扶⻛,终于⻅到你了。」他放开我,看上去很是激动,「我听说皇后把你赐给了秦端那阉竖,就⽴刻赶来,昨天才进京。虎落平阳被⽝欺,⽗皇现在病了,我⺟妃稍微失势,他们就敢如此,欺⼈太甚。」

靖王爷⻓得和安贵妃⾜有七⼋分相似,男⽣⼥相,妖孽异常。

有个好看的娘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看他和秦端的脸就知道。

不同的是,靖王爷的性⼦举动,⼀看就是被宠爱着⻓⼤的。不像秦端,眉眼⾥总带着淡淡的阴鸷倔强 ,怎么藏都藏不住。

靖王爷此刻⽓得眼⻆发红,真叫⼀个我⻅犹怜。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常慈爱,「你来绑架我,安贵妃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没来得及说……说了她也不会同意吧。」靖王爷烦躁地拍掉我的⼿,「我⼜不是⼩孩⼦,你别把我当孩⼦哄。」

我叹⼝⽓,靖王爷性⼦冲动,这些年⼀点没⻓进。

「扶⻛,你跟我⾛吧。两年前我说过要娶你你不听,如今才⽣出这些祸端。今天机会难得,⽼天都帮我们。跟我⾛,我将你藏去南⽅,从此以后秦端再也找不到你,我们就能⻓⻓久久在⼀起了。」

靖王爷眼中透着雀跃,信⼼满满。两年前他的确说过这话,我以⼩孩⼦胡⾔乱语挡了回去,并警告他不准跟安贵妃提,否则我轻则被逐出宫⻔,重则死翘翘。

我不否认他有这样的能⼒,藏个⼈,对于⼀个王公贵族算不得难事,何况他如今有了⾃⼰封地和兵⻢。

只是……我对靖王爷⾏了礼,「奴婢不⾛。王爷的好意,奴婢⼼领了。」

靖王爷的笑容渐渐凝固。

「为什么?」他握住我的双肩,「难不成你就打算⼀直困在个阉狗⾝边?那可是秦端,杀⼈不眨眼的秦端。你可知后宫朝堂中,他杀了多少⼈?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你从来都跟他势不两⽴。」

「我知道。」

「那是为什么?因为他秦端有权有势⼀⼿遮天?」靖王爷轻笑,「你别傻了,秦端暂时是个权宦,可好⽇⼦总有到头的⼀天,⻓久不得,多得是⼈要取他的狗命。扶⻛,你若想要富贵⽣活,我完全可以给你更好的。

⼩巷外渐渐有锦⾐卫穿梭,应当是秦端发现了我被劫⾛。

「别说了,你先离开这⾥,被抓到他刚好找到对付你的理由。」

我催促靖王爷离开。

「你——⾏,我先⾛。我给你三天考虑,三天后西市胭脂铺,若你答应离开,就⻩昏前到那⾥,⾃会有⼈接应。

说完,靖王爷带⼈离去。

我满⼼忐忑地回到了督公府。

10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问题。

⽣活平凡依旧,秦端除了我被绑那天从宫⾥赶回来看我,之后⼜是照常忙碌。我们的⻅⾯,⽌步于每天早上⼀顿饭,晚上⼀顿饭。

但据碧桃说,⾃我进府后,秦端回来得已经算频繁了。他在宫⾥有住处,以前不常回督公府吃饭,有时忙起来,⼗天半⽉不⻅踪迹都是常有的。

这⼏天太阳好,府⾥藏了不少书籍,都趁机拿出来晒晒。我随意翻看翻看,有本诗集引起了我的注意。

诗集封⾯很破旧,⾥⾯的字迹很熟悉——分明,就是我的字。

我写得⼀⼿好字,早年在宫⾥靠卖字赚过外快。宫⾥不识字的仆役⼤有⼈在,给他们写写家书回回信,⼆三⼗⽂⼀封,也能赚点钱。

这本诗集是哪个朋友帮我接的活⼉,要求简单,就是选些我认为好的诗词歌赋抄下来,是个简单的美差。因此,时间虽久,

我却还记得个⼤概。

我不相信有这么多巧合。

套话是宫⾥⽣存必备技巧之⼀,难不倒本姑姑。

三天过得极快,转眼到了约定当⽇。

今天秦端破天荒午时回了家,印象中这是我们⼀次同⽤午膳。

「督公,睡过午觉我想出去逛逛,买些东西,可以吗?」我试着问秦端。虽然他说过我可以出府,但我不敢轻易以主⼈⾃居,尤其是没进府多久就发⽣过绑架这档⼦⿇烦事。

不知是多⼼还是眼花,我感觉秦端盛汤的动作顿了下。

他点了点头,把汤放在我前边⼉。

「扶云。」

「嗯?」我捧着汤碗,看他。

秦端每次念我的名字,都让我觉得这个名字格外温暖动听。

「多穿点⾐裳,外⾯冷,这⼏天降温了。

「好。」我笑了笑,但⼼⾥忽然就堵得有些发疼。

秦端没再多说什么,道句寻常的「慢⽤」,⾃⼰便离席去了⽵苑。

他不就是这么个⼈吗?

除了守灵那晚,不知是出于安慰,我还是怀念他⾃⼰的娘,跟我简略回顾了下他的前半⽣蹉跎岁⽉,其他时间⾔语依然少得可怜。

我望着⼀桌⾊⾹味美的饭菜,失了胃⼝。

下午出⻔时,我只带了碧桃含巧两个,⻩昏中的都城很美。隆冬之际,红砖绿⽡上都覆盖了厚厚⼀层雪,⾚红霞光为整座城镀了⾦。

胭脂铺就在不远处的桥头,只要我⾛进去,我就能斩断过去。

只要⾛进去,我可以不再是宫⼥柳扶⻛,不再是被众⼈嘲笑的太监之妻。

11

回到梅苑时,梅苑灯⽕通明,映照着⽩雪红梅。

下⼈说,督公在⾥⾯,不准任何⼈进去打扰。

「滚!」

我推开⻔,⼀个酒杯砸我腿上,上好的夜光杯,就这么碎了。
⾃从进府,我还没⻅过秦端发脾⽓的模样。

我弯腰揉揉腿,往⾥⾛。

秦端今⽇着了⼀⾝银⾊⾐裳,⽐平⽇更显温润。

他本是侧对着⻔,听到动静不对,他头转了过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此时⾯⾊微醺,眼神倒还清明,在看到我那⼀刻,⽬光灼灼。

「是你……」他定定望着我,似乎在确认,「你怎么回来了?」「督公⼤⼈说笑了,不回梅苑,我还能去哪⾥?

我⾛到他⾝旁坐下。

「你早就知道上次劫持我的认识是靖王爷,也知道他要带我⾛,否则刚出过事,你不可能允许我仅带两个丫鬟就出⻔。东⼚本就是情报机构,你半天⼯夫不到就能查清柳府家事,何况靖王爷动静那么⼤。我说的,对不对?

「我给了你离开机会,为什么不⾛?」秦端没在意我说的话,反⽽问我。

「在我回答前,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不准骗我。」

我拿过秦端⼿⾥的酒,放在⼀边⼉。

「好。」秦端点头,答应得爽快。

「前些年,你托⼈让我帮忙抄了本诗集,是不是?

秦端眼神闪了⼀下,顿了会⼉才回答。

「是。」

「我们成亲时,碧桃⼩德⼦她们本来把督公府装扮得很喜庆,是你命他们把东西都撤⾛的。也是你不准他们叫我夫⼈,只准叫姑姑。」

我有些忍不住笑意。

「原因是你听说过赐婚后我躲在房⾥不⻅⼈,担⼼惹我不开⼼,是不是?

「碧桃的嘴是越来越没个把⻔⼉的,该罚。」秦端脸上⼜腾熟悉的杀⽓,不过这回我可⼀点不带怕的。

我往他怀⾥⼀坐,没平衡好,差点掉地上。秦端眼疾⼿快,⼀把搂住我的腰。我右⼿搂住他脖⼦,他眼⾥写着惊异。

我笑道:「督公⼤⼈,快回答我呀,就说是不是。

「嗯。」

「嗯⼀下算⼏个意思?」我看着他。

「是。你满意了吗?」他⼀脸不乐意。

满意了。

我从荷包⾥掏出个⼩盒⼦,递给秦端。

「下午逛街给你买的礼物。

秦端打开,⾥⾯是⼀副⽩⽟扣,⽤来系腰带。

「我知道你不缺奇珍异宝,但这个⽩⽟扣是我花⾃⼰钱买的。送给你,就算是感谢你对我和我娘的照拂。」

「就只有感谢?」⽩⽟扣静静躺在秦端修⻓的⼿⾥,他声⾳低沉,近在⽿边。

「也不只是感谢……

我忽然就笨嘴拙⾆,感觉⾃⼰⾯颊烫烫的,也不知有没有红透。

我同他双⽬对上,彼此眼中仅有对⽅倒影。也不知是谁先凑上去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两个⼈已是唇⻮交融。

秦端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搂腰⼀⼿扣着我的脑袋。他⼝⾥还残留了些许酒的清苦味道,明明是他喝了酒,醉了的⼈却是我。

他把我抱到床上,扯开我领⼝。吻渐渐绕到我脖颈,呼出的⽓息越来越灼热。我伸⼿去解他的领扣。

突然,他像只炸⽑的猫,蹭⼀下坐起来了。

喵喵喵?

我懵了。

「扶云,我,我是个太监……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秦端深呼吸⼀⼝⽓,神情⾥带着落寞,「皇后将你赐给我时,我是存了私⼼的。如果我不愿意,没⼈能逼我。只是那时候我想,若失去这次机会,今⽣恐怕再没有理由靠近你。我有权有势⼜如何,你我⽴场不同,我越强⼤你越惧怕。

「我安慰⾃⼰,娶你回来是救你出泥淖。新婚之夜你害怕得要命,我⽆法再⾃欺欺⼈,我⼀次⼀次问⾃⼰,是不是我错了?然后⼜安慰⾃⼰,我没错,我随时可以放你⾛。

「就像这次。扶云,如果你想⾛,还来得及。

我默不作声,望着他。他同我对视⼀眼,匆匆别过头。

「我怕,我会越来越放不了⼿。

听到他说这些,我⼼⾥⼀半甜蜜⼀半忧伤。

不过…

「秦端,你这⼈会不会看氛围啊?现在没⼈要听你说这些宣⾔。平时话那么少,关键时刻这么能废话。

我往他⼿⾥塞了个东西,继⽽双⼿捧住他的脸。

他低头看了下,微微启唇吸了⼝⽓,⼜抬头看向我。

我认真看着他,尽⼒忍住内⼼的害羞,笑意盈盈,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后悔。」

我轻轻啄了下他的唇。

「柳扶云从不后悔的,夫君。

秦端眼⾥冉冉升起朵⼩烟花,噗,炸了。

他再次把我压到床上,⼆话不说,开亲。

「诶——等下等下。

我⼿指抵着他的唇。

「⼜怎么了?」秦端反倒不耐烦了,明明⽅才还扭扭捏捏。

「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事多年闷在⼼⾥,忍不住想问问。」我按捺不住⾃⼰的好奇⼼。

「什么?」秦端⼀副赶紧问别耽误正事的表情。

「就……华贵妃是否和你有⼀腿,⽼皇帝是否沉迷于你的男⾊?宫廷诡谲,你到底是如何上位的?传说中的潜规则吗?

秦端的脸,乌云的天。

接下来⼀整夜我都在为⾃⼰作死付出代价。

被折腾了⼀宿还不够,我连亲带哄到⾠时才送⾛这位祖宗。

督公还是挺好哄的,就是有点费嘴。

⽼皇帝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个雪夜,驾崩。

督公府被秦端分派了重兵把守,我⽆处可去。我⼼知他在做很危险的事,焦躁得练字也练不下去,每天就数着⽇⼦。秦端已经九⽇未归,在⽼皇帝驾崩后的第三⽇,他回来了。

他离开时⼀⾝墨蓝⻜⻥服,再⻅⾯,换成了绯红蟒服,外⾯着了层⽩⿇⾐。

⽼皇帝去世,秦端扶着七岁孩童坐上那个全天下觊觎的位置,年号正德。

皇后荣升太后,有名⽆权。华贵妃为华太后,吐⽓扬眉。

夜⾥我窝在秦端怀中,他平时习武练拳,胸膛硬实,只是上⾯有⼏道狰狞伤疤,和⽩净的⽪肤格格不⼊。他说过是多年前遇刺留下的伤。

我的⼿指不⾃觉地抚摸着他胸⼝的伤疤。

「痒。」

他轻笑⼀声,抓过我的⼿,轻轻吻了吻我的⼿指。

我望着他亲吻我的模样,眉眼是那么温柔。

时光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个⼤雪之夜。当时安贵妃⼩产了——她本来还可以有个孩⼦。宫⾥的孩⼦哪⾥能次次平安,靖王爷存活下来,于她⽽⾔,已经是祖坟冒⻘烟。

宫⾥不准祭祀,说是不吉利,于是⼤雪⼦夜时分,安贵妃让我举着招魂幡绕宫⾥⾛⼀圈,替她的孩⼦超度。

我那时候⼤概⼗六七岁,怕冷怕⻤也怕⿊,但这种事不能被发现,连个灯都不敢点。我⼀个⼈捏着招魂幡,颤颤巍巍沿着宫墙⾛,别说超度⻤,我⾃⼰都能随时被超度上西天。

路过梅园时,前边突然有灯光,吓得我连忙将招魂幡塞进⾐裳⾥。那⼈提灯向我⾛来,停在⾯前,便是秦端。

「扶⻛姑姑,已经过了宫禁时分,您在这⼉,有何贵⼲?」同样的脸,同样的光,但那时候秦端在我眼⾥,跟个突然蹦出来的僵⼫没两样。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规规矩矩⽪笑⾁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场⼤雪,红梅傲雪,夜⾥欣赏格外别致,到了明⽇被宫⼈们打乱,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欢梅花?

「嗯,喜欢。梅花孤傲清⾼,不像⼈⼀样媚上欺下,毫⽆品格可⾔。」

我承认我是在⽓头上才指桑骂槐,若不是秦端下⼿害了安贵妃的孩⼦,我也不⾄于⼤晚上⼈不⼈⻤不⻤。

他没接话,⽓氛逐渐凝重。

我毕竟怕他,⼜打圆场道:「奴婢最近烦⼼事多,发发牢骚罢了,秦公公可别多⼼。

「不会。」

秦端把⼿⾥的灯笼递给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兴,我就不打扰了。这盏灯就送给姑姑赏梅。」

说罢,他就离去了。

秦端⾛后我重重舒⼝⽓,不是冤家不相逢,还好没被他逮住。
被这么⼀吓,我也⽆⼼继续招魂,掌着灯回了安贵妃宫。

那之后好久,我梦⾥都有个⼩孩⼦哭,不知是不是那个孩⼦没能登上极乐。

「扶云,你⾛神了。」秦端握着我的⼿,⾯露不满,「在我的床上,⼼⾥却想着别的男⼈?

我回过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刺卡了嗓⼦眼⼉?好浓的⼀股⼦醋味⼉。不得了,官威越来越⼤。」

⻅他扔下我的⼿,我赶忙搂住他,「没想别⼈,刚才想起来在宫⾥时,你还记得吗?有⼀晚你在梅园遇到我,我说赏梅。」秦端显然很受⽤,道:「当然记得,你个蠢东西,安贵妃让你招魂你就去。那晚要不是我的⼈撞⻅这事,来禀告我,换了其他⼈你命早没了。」

「你是说,你是故意去寻我的?

「嗯。后来我还跟了你⼀路,直到你回宫。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痴。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你不会告诉我,我做过的事……「⼗有⼋九我帮你善过后。

秦端笑得友善,⼗分宠爱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似乎曾⽤同种⽅式拍⼩京巴狗。

我的尊严,碎了。

同时,⼜有种温暖在⼼底升起,原来许多年⾥,他都在默默护着我。

就,⼼情挺复杂。

「你何必想那么多。」秦端把玩着我的⼀缕⻓发,「反正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做,有我在,没⼈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辅政⼤⾂,真正做到了权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萦绕在我⼼头,挥之不去。

暮去朝来,冬去春来,四⽉草⻓莺⻜,⾐裳渐渐单薄。

⼀朝天⼦⼀朝⾂,⽼皇帝⼀朝的重⾂,⼀⼤半遭到了清算。贪污、通敌、结党营私,罪名层出不穷。

秦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越来越少穿浅⾊⾐裳。

他回家后,总是沐浴净⾝才来睡下。但我偶尔还能嗅到淡淡的⾎腥味⼉,不知是不是⼼理作⽤。

太后下宴请官家⼥眷们,秦端收了消息,只嘱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理会的⼈⽆须理会。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多听少说,笑笑敷衍过去即可。

跟个⽼爹爹送闺⼥⼀样……我好⽍在宫⾥混了这些年,是不是看不起本姑姑?

今⽇难得秦端休沐在家,出⻔前他替我画了眉。秦端画眉的⼿艺⽐我好,只要他在家睡,次⽇早上总会替我画眉。

最后⼀次在宫⾥时,我是什么模样来着?

跪在皇后和华贵妃跟前,明明想死的⼼都有了,却还要谢恩。

她们的神情我也没忘,淡淡的笑,不⼊眼底,没有嘲讽之类,毕竟我⼀个奴才,不值得她们多费⼼。

⽽今不到半年,我⼀个必死之⼈竟成了诰命夫⼈,同⾼⾼在上的主⼦们同坐⼀席。

我倒并⽆扬眉吐⽓之感,只是从⼼中感叹命运⽆常。不过,这回我也能亲⾝体会,为何总有宫⼥冒死爬上皇帝的床,谁⼜天⽣⽢愿做⼩伏低,奴颜婢膝?

因着秦端的缘故,按三个⼥⼈⼀场来算,在场的⼥⼈虽能凑上⼗场,却没什么戏可看。

除了,眼神戏。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有探究,有嘲笑,有惧怕,有平淡。

就是没有羡慕。

「夫⼈,好久不⻅。

⼀位贵妇俯⾝⾏礼,声⾳挺⽿熟,她抬头,冲我笑笑。

「若是⾏礼,也应该奴婢跟王妃⾏礼才是。」我冲她笑笑,「婉⼉,好久不⻅,越发娇俏了。还是同以前⼀样,喊我姑姑吧。」

我初⻅孟婉那年,她才⼗岁,靖王爷⼗⼀岁。

他们同在翰林院跟着⽼夫⼦们读读书,常常⼀起玩闹,我就跟着伺候,直到他们⻓⼤了,靖王爷有了⾃⼰的王府,婉⼉也不再频繁进宫。

两⼈可谓⻘梅⽵⻢,所以在婉⼉及笄那年,靖王爷娶了她。

没错,就是两年前,就是靖王爷让我嫁给他那年。

婉⼉同我在河边凉亭坐下,柳枝发了新芽,嫩绿⼀⽚。

「姑姑,你成亲时,说实话贺礼我送不出⼿,就没去。」婉⼉拉着我的⼿,替我委屈。

「我听说赐婚的消息,就进宫求⺟妃放你出宫,可⺟妃说⽆能为⼒。后来王爷闻询赶回来了,他找你的事情我知道。姑姑为何不跟他离开,何苦跟着那个太监委屈⾃⼰?

婉⼉素来是个温婉性⼦,和她名字极为符合。

但我还是惊讶于她的⼤度,哭笑不得,「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知道,娶你进⻔啊。

婉⼉点点头,和⼩时候⼀样乖巧。

「我从⼩就把你当姐姐看待,若是娶回家中,我们姐妹⼜能在⼀块⼉做伴,王爷也会很开⼼。」

「你啊,贤惠得不像话了。

我摸摸婉⼉的脸蛋,既然她知道,我也不必再瞒着她。

「靖王爷⼩孩⼦⼼性,你别惯着他。他这⼏年⾛南闯北,带了好⼏个歌姬舞姬回家,你都不会吃醋吗?

婉⼉的笑僵了⼀下,转⽽⼜柔柔笑道:「王爷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府中需要开枝散叶。」

婉⼉⼩时候也是个上房揭⽡的调⽪丫头,⽽今,⼀⾝嫡⺟主妻⻛范,我看着⼼疼。

其实,我⼀直都能理解柳扶⻛和她娘的恨意,只是她们过于偏激,所作所为太过分。世间任何⼥⼈,都希望丈夫只爱⾃⼰⼀个⼈。

可我⼼疼⼜有何⽤?

「你也别给他找借⼝。要我说啊,他这么花⼼……我贴近婉⼉的⽿朵,「何以解忧,割以永治。

婉⼉听完愣了⼀下,继⽽掩⾯⽽笑,红着脸推了我⼀下。

「姑姑真坏。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明艳。

除了逗她笑笑,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有⾃⼰的命运。

婉⼉本来开春就要随靖王爷离京会封地,为了⻅我才特意求了华太后延后⼏天。今⽇⼀别,他们即刻便要动⾝。安太妃也会随他们⼀同离开。

出宫时,我回头望着那⾼⾼的红墙,仿佛看到⼀个时代的落幕。

回到府⾥,秦端在修剪盆景枝叶,⾝姿挺拔。午后,阳光下的他看上去温暖明亮,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平常那般⼼事重重。

我静悄悄⾛到他⾝后,抱住他。

「玩得开⼼吗?

他声⾳⾥带着笑,⼿上动作没停。

我靠在他背上点点头,⼜摇摇头。

他放下剪⼑拍了拍⼿,转⾝打横抱起我,⾛到⼀旁的贵妃榻坐下,将我置在他腿上坐着。

「婉⼉进宫了,就是靖王妃孟婉。那孩⼦是我看着⻓⼤的,可如今就要离京,不知以后还⻅不⻅得到。

「你⽐她⼤不了⼏岁,还看着⻓⼤……」秦端倒了杯茶递给我,「她求华太后推延了⼏天才⾛,此事我知道。她还有跟你说了什么吗?」

「就问了问我为什么不肯跟靖王爷离开,然后以后多写写书信云云。」

我有点⼼虚地喝了⼝茶。

「哦?」秦端饶有兴致,他盯着我,「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留下的原因。」

「靖王爷说,将我藏去南⽅,去你找不到的地⽅。

我放下茶,双⼿搂着他脖⼦。

「可是,我没有过错,为何要藏?靖王爷有妻妾是他的权⼒,可我不愿重复我娘的悲剧。我是柳扶云,是你的妻⼦,堂堂正正,清清⽩⽩。」

我凝视着秦端,语⽓郑重,「那晚你问我是不是只有感谢,我现在认真回答你。起初是,但渐渐地,我就是纯粹想与你在⼀起,⻓⻓久久。从前我没爱过别⼈,也说不清爱是怎样的⼀种感觉,但我的⾝体和⼼都想靠近。这,就⾜够真实了。

「可是……扶云,」秦端眼神闪避,「我可以给你⼀切,唯独不能给你孩⼦。我⾃⼰这些年早就断了念想,但连累你……

「仅有彼此就够了。

我抱住秦端,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

「秦端,我只有你,所以⽆论如何你去做什么,都⼀定要记得回家。我虽不知你做的每⼀件事,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尽,良⼸藏,狡兔死,⾛狗烹。今天华太后看着我,笑⾥藏⼑,我害怕。」

那时候我冒冒失失问秦端,事后他还真跟我说了⼀段秘⾟。

宫中寂寥,不乏妃嫔宫⼥们⽣出旁的⼼思。太监宫⼥结成对⻝,妃嫔同太医侍卫暗通款曲等等。

秦端⾯容极其出挑,但素来冷淡,后来⼿段⼜狠戾,宫⼥最多⼼⾥想想,没⼈敢出⼿,倒是华太后的确撩拨过秦端。

察觉到华太后的意图后,秦端⼿段更狠。

他利⽤职权之便,将宫外⼀个⻓相俊秀的⼩倌扮成太监送到了华太后榻上,暗⽰她⽼皇帝年纪⼤不⾏了,得早早做好打算。

华太后⼀合计,觉得⼗分在理,享受时还顺便给⽼皇帝织了顶帽⼦——如今那个帽⼦正端坐在⻰椅上。

秦端这个⼤⽠吃得我差点噎死,现实⽐我的想象更魔幻。

「怕什么,天塌下来⾼个⼉顶。」秦端抚抚我的背,把我掰回来。

他指尖挑了挑我的眼⻆,笑得没⼼没肺,「姑姑以前挨板⼦眉⽑都不动⼀下,现在出息⼤了,动不动就能下场⾬。」

我拍开他的⼿,不搭理他。

从前我哭,痛也不会少⼀分,是有了他,我才⽇益暴露出脆弱。

尝过了甜,就再也吃不得⼀丝丝苦。

「我有分⼨。」秦端把我揽⼊怀中,「我答应你,放⼼。
此后两年,是段好光景。

我和秦端就像最普通的夫妇那样,闲来写写字,喝喝茶。秦端在家时喜欢穿宽松的⻓衫,我给他做了好⼏套。

正德⼆年,冬。

我在暖阁⾥刺绣时,秦端回来了,脚步声有点乱。他让碧桃含巧收拾好东西,陪我去京郊⼀个⼩宅暂住⼀阵。同去的还有⼏⼗个暗卫,都是他的亲信。

秦端同平时⼀样镇静,扶着我上⻢⻋,嘱咐道:「这两年我⼀直以你的名义和靖王还有孟婉联系,信件我都誊了⼀份,在你梳妆盒⾥。还有些其他事情,太多说不清,我都写下来了,你⼀定要记得全看完,阅后即焚。」

「是不是出事了?」我⽤⼒握住他的⼿,有些发抖,「秦端,你别骗我。」

秦端抬眸对我笑了,⼝中呵出团⽩雾,并未说话。

「我留下,会让你分⼼吗?

我懂他⼼意已决,虽很想留下来陪他,但有⾃知之明。

秦端点点头,给我裹紧了⽃篷,「⼀点⿇烦罢了,不碍事,你别多⼼。」

「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记得。

秦端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样镌刻在⼼底。

「好。」他说。

我坐在⻢⻋上,呆呆望着渐渐变远变⼩的秦端,直到他消失不 ⻅。

⼩宅在⼩镇市井处,不显眼,早已布置了重重机关,还有死⼠乔装巡逻把守。我依秦端所⾔⼀封⼀封地看,越看,⼿抖得越厉害。

等待是种漫⻓的煎熬,我不知他的归期。

15

宦官,⼗之⼋九为⺠所恶,不得好死,难以善终。

华太后为将军府之⼥,背后⽗兄尚在。蛰伏两年,⼀道懿旨颁下,诛奸佞,清君侧。

权宦秦端,⼀夜之间沦为秦贼。

靖王爷打着勤王名号,发兵援京,师出有名。⽼皇帝⺓弟,⼩皇帝的叔叔闻讯赶来分⼀杯羹。

歌舞升平的京城,瞬间化为炼狱,⼑光⾎影,⼈⼈⾃危。

我在⼩宅枯坐,数着⽇升⽇落,⼀次,两次……⼗次。

原来,⼗天能够如此漫⻓。

我等来的,却不是⼼上⼈。

靖王爷来了,⾝后将⼠拉着⼀副棺⽊。

「他败了,⾛投⽆路,⾝中数箭跌下⼭崖。我们找了许久才将⼫体找回拼凑完整。

靖王爷⼀⾝⾎污,肩上带着伤,脸上溅了⾎。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

我脑⼦空⽩,⽆知⽆觉挪着步⼦,将⾝体拖到那⼝棺⽊旁。

靖王爷伸⼿拦住我,「确认过,的确是秦端。⾎⾁模糊,你别看了,⼩⼼惊着。

我推开他的⼿,跪在棺⽊边,推掉棺盖,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视。

他答应我他会回来。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瞬间别过脸,颤抖着呼了好⼏⼝⽓才敢转回去,将其脸上染⾎的⽩布揭掉——脑袋摔烂了,只拼凑了个⼤概。我的⼿颤颤巍巍,摸上他的⾝体。

是他平时穿的绯⾊蟒服;

是我亲⼿缝的⾥⾐,穿了多年,领⼝绣的柳叶被磨得半旧;

是我圆房那晚送他的⽩⽟扣,摔缺了⼀半。

我后来还送过他好⼏副腰扣,他说还是最喜欢这⼀副。

⾐裳上数个⾎窟窿早已⼲涸,⾐裳下的⾝体⽀离破碎,明显残缺⼏块。

最后⼀刻,他该有多疼?

我失⼒瘫坐在地上,靖王爷欲扶起我,我往棺⽊那边缩了缩,脑⼦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就⼀次⼜⼀次⾃动回想秦端的⼀切。

他答应过我,他不会离开我。

「扶⻛,⼤局已定。华太后欺君罔上,玷污皇族⾎脉,全族收监于⼤理寺,等候问斩。朕将于明⽇登基。你是有功之⾂,随朕回宫。以后,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谁。

我扯了扯唇,冷眼望着他。

怕?何须等以后?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计得好,贱妾不敢居功。

我看着靖王爷,赞赏道:「孟婉啊,我的好婉⼉,是个贤后,临⾛抓住最后机会跟我恋恋不舍。我写去的信⾥就提到那么⼀句华太后似乎对秦端有所不满,你⽴刻就能算好⽇⼦来京。那可是军队,⼏⼗万⼈的军队,华太后懿旨颁布次⽇就能⻜到京城?」

我笑了,拍⼿⿎掌。

「安太妃⼜蠢⼜毒,您倒是天资卓越,只承袭毒,跟蠢可不沾边。⼀只⼩京巴狗咬了你,你都能借⽼皇帝的⼿炖了它。那时

候您还是个孩⼦,遑论经过这些年的成⻓,必定更上⼀层楼。
好⼿段,算计⼈⼼,步步为营。

「你慎⾔。」靖王爷⾯⾊⿊沉,过了会⼉才敛了怒⽓,半跪到我⾯前。委屈巴巴的表情仿佛还带有⼉时影⼦。

「扶⻛,我⺟妃是个不中⽤的草包,我⾃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满宫妃嫔都想害我。只有你,真⼼照顾我,爱我。我⼩时候睡不着,你还唱歌给我听,我们还可以像从前⼀样啊。秦端终于死了,他⼀个阉⼈竟得到你,他不配。你回到我⾝边,除了皇后之位,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

脸是真好看,表情是真⽆辜。

恶⼼也是真恶⼼。

我给了他⼀⽿光,让他清爽清爽。

「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轮不到他来骂。

「⼝⼝声声阉⼈竖⼦,你哪⼉来的优越感?就凭你多的那⼆两⾁,还是天⽣会投胎,命好投到皇家?就你靖王爷委屈,就你如履薄冰。我和秦端,谁不⽐你苦上百倍,我们是⽆数次被⼈踩进冰下,硬⽣⽣爬上来的。爷,靖王爷,皇上——

我喊着他的尊称,⼀个⽐⼀个尊贵,笑声⾥带着癫狂。

靖王爷双⽬通红,越发像个妖孽。

「我们⽣得贱命就不配有感情,就只能巴巴望着你们这些贵族施舍点爱,就你⾼⾼在上天潢贵胄,全天下的⼈合该跪下把脸伸给你擦鞋,去死都得笑着⾼喊谢主隆恩,这才是我等贱⺠的荣耀⼈⽣,其他都是邪教该千⼑万剐,对不对啊,尊贵的皇上?」

我⽓喘不上来,猛咳⼀阵,勉强扒着棺柩边沿,望着⾯⽬全⾮的秦端,⼼脏抽痛着疼,⼀阵接⼀阵,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的错,不过是在尚⽆反抗之⼒的幼⼩年纪,被⼈欺负了罢了。」

秦端是杀了不少⼈,踩着别⼈⼫⻣上去,但他也能体恤贫苦百姓,修建河堤,开仓赈灾;他也有⾃⼰的抱负和才华,加固边防,抵御外侵。

我时常在书房给他添灯研墨,夜⾥熬不住,我在椅⼦上坐着打瞌睡,也不知何时他将我抱去床上。早上醒来,旁边不⻅他的踪迹。

他的⾟苦勤恳我看在眼⾥,否则,偌⼤的王朝,这么多年就靠病恹恹的⽼皇帝和天天爬墙上树的⼩⽑孩不成?

成王败寇,他死了,他就是坏的,后⼈写史,容不得他翻⾝。

⼈活⼀世,⼜岂是⾮⿊即⽩,⼀两句话便能草草定论的。

罢了,左右,他已经去了。

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我喉头⼀股⼦腥味冲上来,⿊⾎落了满襟,往后倒去。

靖王爷上前拥住我。我往后躲了躲,他却容不得我避开。

他神情慌张,⼤喊军医。

我冲他摇了摇头,「没⽤的,我已服毒。你⼀进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瘫软在靖王爷怀中,⼜呕出⼀⼤摊⿊⾎。

「皇上,念在奴婢照顾过你,求您最后⼀件事。

秦端⼀死,他的势⼒⼜不全是什么死忠之⼠,有钱便是爹,⾃然全归靖王爷。所以,靖王爷会答应我最后的⼩要求,我知道。

「你说。」

靖王爷声⾳微微带点哽咽。

「放过我的两个丫鬟,让她们带我和秦端回家乡安葬。

我抓着靖王爷的⼿腕,极⼒睁眼,望向他,满眼恳求。

他点了下头。

「君⽆戏⾔?

我⽤最后⼀丝⼒⽓,伸出⼩拇指。

「君⽆戏⾔。

他也伸出⼩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经我们还年少时那样。

有滴泪落在我的⼿上。

终于,我的⼿⽆⼒垂落。

秦端,你不来,我便去寻你,也是⼀样。

⽣同衾,死同⽳,此⽣亦⽆憾。

「喂,别躺了,快起来帮我晒被⼦,今天难得⼤太阳。

我轻轻踹了秦端⼩腿两下,三⼗岁的⼈活得跟个⼋⼗岁⽼头⼉⼀样,巴不得天天喝茶躺着晒太阳。

秦端⻓⻓叹⼝⽓,从躺椅⾥爬起来。

「姑姑就⻅不得奴才我快活⼀会⼉。冬天有太阳,就该好好晒晒才是,⼲哪⻔⼦活⼉。」

「秦⼤爷,您那是⼀会⼉?你都晒⼀下午了。

秦端接过我⼿⾥的棉被,晾在绳⼦上,他修⻓的双⼿执过⼑剑,掌过⽟玺,现在拍打着软乎乎的棉被。

阳光刺⽬,他微微眯着眼,慵懒的表情跟我俩养的那只肥猫如出⼀辙。

秦端啊,是个混蛋。

直到最后,都给我留下转圜余地,让我选择。

秦端很早之前就对我有意,因此托⼈买我的字,如果他有⼼模仿,可以写得丝毫不差。两年⾥他冒充我跟孟婉偶尔往来书信,闲谈⼏句有的没的。

⾄少,若有⼀天出事了,靖王爷夫妇念个旧情。

朝堂⻛云变幻,他有⼼归园⽥居,但⼼知政途不死不休。且不提靖王爷等各⼼怀⻤胎的⾂⼦,在华太后那边,他的任务已结束。活着的每⼀天,他都是华太后的眼中刺。

该来的总会来,与其等到别⼈来⻥死⽹破,不如趁⾃⼰还能把握时置之死地⽽后⽣。

秦端计划了⼀切,向靖王爷透露华太后同他不和,引兵⼊京,假死逃离。

⼀步⼀算计,但谋事在⼈,成事在天,他也只有⼋分把握。他不能肯定,当靖王爷带着棺材来时,⾥⾯躺的那具⼫体⼀定不是他。

所以,对于我,他给了两个选择。

⼀是,认下功劳,跟靖王爷回宫,从此锦⾐⽟⻝,终⽼宫中。

⼆是,服下碧桃准备的假死药。若他没死,我们从此隐居,不问世事;若他死了,他已准备了⾜够我富裕⼀⽣的钱财,保我⼀⽣⽆忧。

我醒来时,秦端握着我的⼿,⼀⾝狼狈。

我们披星戴⽉赶了整整两个⽉的路,最后于⼀江南⼩镇落脚。

此处有⼭有⽔,⻛景如画。

我们开了家云端阁,卖些笔墨纸砚。偶尔有写得好的字,画得好的图,也拿去阁⾥卖卖,换点银钱。

我笑眼望着秦端,问道:「若是我当初跟靖王爷⾛了,你可就赔了夫⼈⼜折兵啊。这般⾎亏⼀波,你怕是余⽣都得裹在被⼦⾥哭着过。」

「⼤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选的路,⾃⼰担着,与⼈⽆尤。」秦端蛮不在意,⼜⽩我⼀眼,「最不济,也就偶尔想想你这负⼼⼈,顺带再骂⼏句。

「那,若靖王爷要杀了我呢?或者执意要带⾛我⼫⾝呢?

「你绝对不会有事。但他会死,所有⼈都会死。

秦端听了这话,⽅才暖呼呼的神情⼀扫⽽光,露出了久违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阴暗狠⾊。

「他若动了此念,不等他伤你,碧桃就会先⼀步杀了他。院⼦内外,包括他带去的亲信⾥都有我的⼈。总之,他不会活着⾛

出那道⻔。」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怀绝技。她们原是死⼠暗卫中的佼佼者,从⼀开始,秦端就把她们放在我⾝边保护我。

「之后呢?

「该杀就杀,该反就反。华太后会死在反贼靖王爷⼿上,我继续辅佐傀儡皇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起码⼗年内我依然权倾天下。」

我抱住秦端,头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欢他这副狠戾模样,看上去很累很疲惫。

「幸亏⼀切都顺利,幸好,你还活着。

秦端咧嘴笑了,下巴顶在我头顶,「嗯,都挺好的。就是⽇⼦过得⼤不如前,没权没势⼜没钱。还得仰仗夫⼈多卖点字,养我这个没⽤的男⼈。」

我朗声⽽笑,垫脚亲了秦端下巴⼀⼝。

「没⽤的⼩端⼦,还不赶快去把被⼦全抱出来晒着。晒完了陪我去王屠⼾那边买些⾁回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声应了⼀句,在我额头落上⼀吻,⽐江南隆冬⾥的阳光还温柔。

我搂着秦端的胳膊,他挎着菜篮,两个⼈慢悠悠⾛在喧哗街道上。

我们还有很多个携⼿买菜的⽇⼦,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抬头眺望,天朗,⽓清,云卷云舒。

云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

1

皇后说要将扶⻛赐给我时,我⼼脏猛然⼀跳,第⼀反应是难道⾃⼰的⼼思被⼈洞悉?

所谓做贼⼼虚,不过如此。

皇后只不过是想卖华贵妃⼀个⾯⼦,安贵妃这些⽓焰嚣张,她借机出⼝恶⽓。更重要的是,皇帝不⾏了,卧床等死,她得为⾃⼰谋算,讨好讨好我。

「听说扶⻛是个伶俐丫鬟,伺候安贵妃这么多年还全须全尾,有点⼉厉害。⼀般⼈您也看不上,得让个聪明点⼉的伺候。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话说得好听。

谁不知道宫⾥安华⼆妃⽔⽕不容,我发家于华贵妃宫⾥,扶⻛是安贵妃⼿下第⼀⼈,明摆着是把扶⻛的命送给我。

「奴才谢恩。

⼀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谢恩。

平时我嫌弃皇后宫⾥那只聒噪⼋哥,此时却庆幸那⼩畜⽣不分场合叫得欢快。

这样,我极快的⼼跳声就会被掩盖。

「⼲爹,今⼉咋这么开⼼啊?有啥好事⼉吗?

出了皇后宫⻔,我终是绷不住⾃⼰的笑,连⼩德⼦都看出来了。

「我开⼼吗?

「开⼼啊,多少年没⻅您这么笑过。

⼩德⼦⻅我笑,也跟着傻乎乎笑。

「嘴都咧到⽿朵根⼉啦。

我敛了笑,冷着张脸盯着⼩德⼦,问: 「我开⼼吗?

⼩德⼦的笑逐渐凝固,缓缓消失。

「不,不开⼼。

我还是忍不住,轻笑⼀下,将皇后的懿旨递给⼩德⼦,转⾝⼤步流星出宫去。

⼈⽣第⼀次发觉,紫禁城的空⽓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么冰冷。

三天后,扶⻛就会嫁过来。

⼩德⼦忙⾥忙外,做事妥帖,整个秦府张灯结彩,红幔遮天。

我在府⾥散步,细细打量。

这⾥曾为⼀京城⼤官的府邸,因贪污被我带着东⼚抄了家。那⽼东西喜欢养雏⼉,锁春园就是他的欢乐窝。

锁春园……这名字寓意不好,束缚囚禁之感,扶⻛会不会不喜欢?

我记得,她说过喜欢梅花。

我回到书房,提笔写字。

扶⻛⼀⼿颜体极为漂亮,我曾托⼈让她抄了本诗词集。我虽然视若珍宝,但翻了多年,卷边⽑糙必不可免。

我会写字,得益于我娘。关于我娘,我记忆并不多。

模模糊糊听她提过,家⾥曾为商贾⼤⼾,受牵连全家贬为奴籍,流离失散。她本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姐,却沦落⻛尘,遭纨绔玩弄抛弃,不得善终。

我娘对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识字。我虽年幼,学东西却极快。

可惜,没等到我识得千字,她便去了。

四岁,我第⼀次⻅到⼈死去,我抱着我娘冰凉的⼫体痛哭,⽼鸨给了我⼀巴掌,将我扔到⼀旁,嫌恶地捂住⼝鼻,让下⼈拖⾛她。

在那之后,我再未哭过。

眼泪阻⽌不了死亡,留不住我爱的⼈。

我扔了⼀屋⼦废纸,终于写出⼀张满意的字。

梅苑。

我看着这幅字,以后,扶⻛就住在这⼉。

我抬眼望了窗外⼀眼,这⾥⽵⼦多,顺带改个名,就叫⽵苑吧。

梅⽵为伴,寒冬也不⾜为惧。

我将两幅字递给⼩德⼦,让他赶紧找师傅刻好挂上去。

「扶⻛那边⼉有何消息传过来?

宫⾥各处都有我的眼线,安贵妃宫⾥也不例外。

⼩德⼦满脸的喜⽓颤了颤,细微,但被我看了出来。

「说。」

⼩德⼦被我⼀吓,笑不出来了。

「就……兴许是赐婚太突然,听说夫⼈这⼏⽇胃⼝不⼤好,送去的吃⻝没动,也不怎么爱出⻔溜达。」⼩德⼦极⼒圆场,「夫⼈是⼥⼈,嫁⼈嘛,难免有些害羞怕⻅⼈。」

「知道了,你去吧。」
⼩德⼦正要⾛,我⼜叫住他。
「传我话,都不准叫她夫⼈,就,依旧称她姑姑。
我拿起笔,墨点滴在宣纸上,洇开,像是谁的眼泪。
扶⻛,她会不会哭?
我出⻔在院⼦⾥信步⽽⾛,熙熙攘攘的⼯匠师傅忙着装点。我⼀把拽掉刚挂上去的红幔,瞬间满园寂静,都看着我。「⽯柱上留⼏朵绢花,其他都撤了。」
满⽬的红,喜庆热闹。
太刺眼了,她不会喜欢。
嫁给⼀个⾃⼰讨厌的阉⼈,得到夫⼈这个称呼。
太刺⽿了,她不会喜欢。

扶⻛嫁给我了,如梦似幻。

「扶⻛姑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独处是在此种情境下。」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笨拙⽽⽆措。

我轻轻掀开她额前红纱,我的新娘,伊⼈红妆,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姑娘的眼⻆泛红,⾯⾊冷漠,偶尔给⼏个围观变态的眼神。

我余光瞥到托盘,⽟势⽪鞭……⼩德⼦个混蛋,这下我有⼀百张嘴也说不清。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纡尊降贵,竟然肯答应皇后的赐婚,娶了奴婢。」

扶⻛以为掩藏得很好,不悲不喜,实则她的怨恨和嘲讽溢于⾔表。

她对我向来如此,表⾯恭敬,实则连个正眼都不肯给我,不知是出于鄙夷还是畏惧。

我扣住她的下颚,逼她看着我。

我想告诉她,如果我不想,皇后算⽼⼏?当今天下谁都逼不了我。我娶你,不是因为任何⼈,只因为我喜欢你。

只是因为,我倾慕你许多年。

但同她对视那⼀刻,我输了。

她害怕我,怨恨我。不⻅⼀丝欣喜,视死如归。

善读⼈⼼让我爬上⾼位,也让失去⾃欺欺⼈的幸运。

「皇后是主⼦,主⼦的命令,我⼀个奴才,可不敢违抗。

⼜来了,我们总是这样,⼀个⽐⼀个执拗,不肯低头。

好好的新婚之夜,被我彻底毁了,剑拔弩张。

罢了,我秦端也不是什么好⼈,就欺负你怎么着吧。我把她推上床,打算剥她⾐服……我装得挺狠,看她明明害怕却死撑的可怜模样,终究下不去⼿。

我放弃了,在托盘⾥找了两节蜡烛。

她更怕了,拔出簪⼦,要死要活。

难道她以为……?我,我真不是个变态。

啊,⼩德⼦你去死吧你。

我把蜡烛塞给扶⻛,她怕我怕魔怔了,不做点什么她不会消停,说不定能把⾃⼰吓疯。

先跪⼀晚冷静下吧。

我躺在床上,她跪在那⾥,离我那么近,⻤才睡得着。

她曾让我跪过整晚,此番她跪了,我们两不相⽋。

后半夜,她脑袋⼀点⼀点地,我知道她贪睡,为此没少挨安贵妃罚。我的脑⼦让我别管她,⾝体却格外不听使唤。

我悄悄下地,吹灭蜡烛,点了她的睡⽳,将她抱上床。⼥孩⼦的⾝⼦⻣真软,我轻⼿轻脚将她放到床上,明知她不会醒,却连呼吸都不敢重⼀点⼉。

我坐在床边望着她,⼿想抚上她的脸颊,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只替她掖了掖被⻆。

我从未奢望过,此⽣还能有机会名正⾔顺接近扶⻛,⽽此时,由皇后赐婚,她就躺在我⾯前。

以我如今的权势,只要我想,天下间任何⼈我都能得到。

可唯独扶⻛不⾏,唯独她不⾏。

只因,我爱她许多年。

爱是⼩⼼翼翼,如履薄冰。

3

天微亮,我嘱咐候在⻔⼝的碧桃含巧别打扰她。

碧桃含巧都是我收养的孤⼉,经过训练后,成为我最⼿下锋利的⼑。

这样的⼑,我还有许多。

他们帮我除去了不少明⾯上动不了的阻碍,⽐如安贵妃未出世的孩⼦,⽐如想跟我争权的官吏,再⽐如想对扶⻛下⼿的⽼太监,以及玩弄抛弃过我娘的畜⽣爹。

我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以⾎亏⽋我者,必定以⾎偿之。

这些事我不希望扶⻛知道,但她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

那时候我杀⼀儆百,特意选了离安贵妃宫殿最远的浣⾐局,没料到扶⻛还是碰上了。

我该怎么解释?

不可否认,我是个刽⼦⼿,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谁跟我说这话,我肯定不会信,所以,扶⻛也不会。

我知道她怕我,看到我就如炸⽑的猫。既然如此,我便少在她眼前晃。

可是,我还是想多看看她,克制不住地,想看看她。

宫中政务繁忙,钩⼼⽃⻆,我常年有⼀顿没⼀顿,她嫁过来了,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晨昏两顿饭。我娘是南⽅⼈,爱吃⻥,我也喜欢。卑贱时吃不起,后来能吃了,我顿顿都少不了。不过扶⻛在吃⻥上笨得很,为免她想起来难堪,我便让厨房撤了这道菜。

其实,她若是喜欢吃⻥,我可以帮她挑去刺。

夜⾥扶⻛来找我说归宁之事,着了海棠⾊裙衫。

「你穿这件裙⼦,很漂亮。

她没说话,跑掉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

早年间华贵妃经常夸我会说话来着,难不成太多年没哄⼈,退化了?

第⼆天她来伺候我穿⾐,看得出她已经适应了嫁给我的事实。

扶⻛很厉害的,在安贵妃⼿下都能讨⽣活,适应督公府是迟早的事。但我不希望她把⾃⼰活得⾟苦,她这辈⼦都不需要再给⼈当为奴为婢。

我希望,她可以把这⾥当⾃⼰的家;把我,当她的亲⼈。

柳家之⾏后,我才知她活得⽐我想象中还不容易。她是扶摇⽽上的扶云,不是弱柳扶⻛的娇娇⼥。她顶着别⼈的名字,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苦难。

失去⺟亲的⼼痛,我⽐谁都懂,从今以后,我会陪着她,保护她,⾄少她还有我。我愿意成为她唯⼀的亲⼈,即使她不爱我。

她号啕⼤哭。哭了好,哭过,就不会再痛。

扶云被⼈劫⾛,我派出锦⾐卫东⼚死⼠三股势⼒去找。

知道她是被靖王爷劫⾛时,我先是放下⼼,⽽后揪⼼。

放⼼的是,我知道靖王爷喜欢她,不⾄于伤害她,总⽐被我仇家劫⾛强。

揪⼼的是,靖王爷喜欢她,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想纳她为妾室。

靖王爷,⻛流俊美。和他⽐,我⼀个残缺之⼈说不⾃卑,那是假话。

可我的扶云,该像梅花⼀样傲雪⽽⽴,天地间谁都不能困住她。

远⾛⾼⻜的机会,我给她。

我好些年没这般喝酒,抽⼑断⽔⽔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是梦,就总有醒来的⼀天。

恍惚间我看到扶云的⾝影,怎么可能?我定睛⼀看,她当真回来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笑着逼问我,坐到我怀⾥。我怕她摔着,连忙抱住,脑⼦懵懵的。

肯定,绝对,是因为酒。

再也不喝酒了,害⼈玩意⼉。

她送给我⽩⽟扣,我再也忍不住,吻上她的唇。

如果是梦,我宁愿永远不要醒。

扶云红着脸把⽟势塞给我时,我才意识到,她居然是要动真格的。

我……我退缩了。现在这样就⾜够了,我同她不能有⼦嗣,⼜何苦去污她清⽩。

她⼀句「夫君」,堵住了我所有的话。

要的是她,疼得直哭的还是她。我⼼疼不已,劝她算了,她咬了我⼀⼝,不依不饶,⾮让我做,质问我⼈都杀过,还怕这点⾎不成?

不是……这是⼀码⼦事⼉吗?此⾎⾮彼⾎。

她笑,问我以前是不是和华贵妃⽼皇帝有⼀腿。我⼜⽓⼜好笑,她真是什么都敢说,胡闹间倒是⽆意得了趣⼉,同她折腾了⼀宿。

后来她累得睡着了,我撑着头看着她,直到天亮上朝。

我的扶云,虚张声势,⼜㞞⼜憨,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4

⽼皇帝驾崩,我扶持傀儡⼩⼉,⻜⻥换蟒服。

此后两年是段好时光,因为有扶云。也是段坏时光,因为有她这个牵挂,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毫⽆畏惧。

从前我活⼀天享⼀天富贵,做些有利于⺠的事,也不怕得罪⼈,死就死了,并不瞻前顾后。可现在,扶云⽇夜为我担⼼,她虽不常说,但我知道。

孟婉想⻅她,是个机会,我顺⽔推⾈,之后两年按计划给靖王爷那边写信,将计就计,⽆论我是⽣是死,先给扶云留条退路。

⿊云压城城欲摧,王朝内忧外患。靠着铁⾎⼿腕,我⾃信能继续当我的权宦,旁⼈轻易动不了我。

可是,我望着缩在我怀⾥的扶云,她睡着了还皱着眉,恐怕⼜在做噩梦。

罢了,迟早的事,与其等待将来,不如趁⼤势在握时全⾝⽽退。

我安排好⼀切,准备宫变。

「⼲爹,你真的要⾛吗?你厮杀许多年,泼天富贵,全都拱⼿让给靖王爷?」

⼩德⼦问我。

「旧的⼈离场,新的⼈才有机会上位。以后,就是你施展拳脚的时代了。」

⼩德⼦惶恐跪下。

「⼉⼦从来没有这份⼼!若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我笑了,弯腰拍拍⼩德⼦肩膀,「你很幸运,不像我,得杀了⾃⼰的师⽗往上爬。这些你,我知道你尽⼼了。⽆论如何,替我做好最后⼀件事,从此,世上再⽆秦端。我的⼀切,未来都将属于你。」

⼩德⼦久久不敢抬头。

⾼处不胜寒,周围都是危机。

到了那天,我与靖王爷此⽣最后⼀次⻅⾯。

我肩背中了两箭,狼狈不堪。

「你肖想太多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早该死了。

靖王爷⼀⾝盔甲,光⻛霁⽉,他眼⾥,恨意中掺杂着鄙夷不屑。

我捂着伤⼝,笑了,「成王败寇,多说⽆益。我以卑贱之躯⾛到今天这地步,不算输。」

「活的赢,死的输。

他笑得猖獗,搭⼸,射出最后⼀⽀箭。

我借⼒落下悬崖,死⼠早已在下⽅备好藤⽹。

我常年练武,虽⽐不得专业杀⼿,但⾝⼿不错,只是刻意不让⼈察觉,早年间我还亲⾃刺杀过官员。

还好,⼀切顺利,我⼜⻅到了扶云。⻅她⼀⾝⾎污,我⼀个⽼⼤不⼩的男⼈,差点落下⼏滴泪,还好我忍住了。

她选择了假死药,真是个傻姑娘。

幸好,我还活着。若我当真离开,她这般重情,我就算留了退路,她不⻅得会独活。

⼩城平静安详,我遣散了死⼠们。碧桃含巧不肯⾛,扶云给了她们⼀⼈包了⼀⼤摞银票当嫁妆,说她们太漂亮了,得赶紧去嫁⼈,不要留下勾引我。

我笑了,我的⼼早就被烛光下那个姑娘占据,半分容不得旁⼈。

冬⽇温暖,我携她买了菜,在街道上散步。

若是没有赐婚,若是那次扶云跟着靖王爷私奔了,我会是哪幅模样?我低头望了望⾝旁的姑娘,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

反正,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论什么模样,总归胜不过当下这般。

⼈间于我,曾是地狱。因她,化为天堂。

我只想与她在这⼈间天堂⾥,缓缓⽽⾏,直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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