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将

苏瑕嫁给宁为誉时,将军府里已有七个寡妇。

宁家大哥到六哥,在几年里陆续战亡或病逝,六个嫂嫂连同老太君,成了丰都城百姓口中的「七朵寡妇花」,而宁家最小的儿子,素来有战神之名的宁小七,则成了宁家唯一的男丁。

苏瑕嫁的,正是宁七郎。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第八个寡妇,她只知道在新婚夜,当宁七郎扔了个枕头给她,淡淡对她道:「我睡床,你睡地板。」时,她忍住心头怒火,只想对着那张好看又欠扁的脸,狠狠一耳光抡过去——

「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吗?宁混蛋!

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他俩之间,就是一段活生生的「孽缘」。

苏瑕刚来到将军府那年,不过才六七岁,带着两只小豹子,刚从深山野林里踏入繁华人间,对什么都觉得好玩而新奇。

她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将军府里左看右看,不防间就在廊下望见了一道身影。

小小的少年面庞俊秀,站在和煦的秋阳里,微抿着双唇,望向她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这不是善意的目光。

出于一种野兽般的本能,苏瑕绷紧了脊背,冲着那少年龇牙示威,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只手却在这时抚上了她头顶,老太君慈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孩子,这是你七哥哥,从今天起,你就跟他住一个院子吧。」

她一愣,望着少年,所有敌意瞬间烟消云散。

宁七郎,在老太君带她回来的一路上,就跟她提过不少次,这是老太君最宝贝的孙儿,自然也是她永远不会去伤害的人。

如果不是老太君将她救出,恐怕她就要葬身狼腹了。

苏瑕自小被遗弃在山林间,跟着一只母豹子长大,身旁还有两只小豹子为伴,原本自由自在,可惜好景不长,母豹子中了猎人的埋伏,她带着两只小豹子也遭到了狼群的围攻。

所幸天不绝人,将军府的马车途径树林间,善良的老太君将她连同两只小豹子都救了下来。

一路上老太君对她疼爱有加,给她买了新衣裳,为她梳了新发髻,还教她说话写字,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就这样,苏瑕被带到了将军府,只是,有个人却不欢迎她的到来。

或许是怕她抢走自己的奶奶,又或许是嫌弃她出自山林,野性未退,总之,宁家七郎,宁为誉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甚至连「苏瑕」这个名字,都遭到了宁为誉的挖苦。

那时苏瑕已经在将军府跟宁为誉一同念书了,有一日她脖子上的长命锁不小心露了出来,被宁为誉瞧见了。

那长命锁应当是她父母遗弃她时,为她系上的,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还有她的名姓,苏瑕。

宁为誉瞧了冷冷一哼:「你父母一定很讨厌你。

苏瑕双眼一瞪,恶狠狠地回击道:「你才最讨人厌,整个将军府,就属你最讨厌!

宁为誉冷笑了声,指着她的长命锁,继续哼道:「你知不知道,『瑕』是指玉上面的斑点,瑕疵,瑕疵,没有哪个父母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的,再说了,如果你父母不讨厌你,为什么要扔掉你呢?

这句话一说出口,宁为誉就后悔了,他甚至做好准备苏瑕随时会扑上来,用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他不放,就像他们往常打闹时一样。

可是这一回,苏瑕竟没有「兽性大发」,她只是脸色一变,盯着宁为誉看了许久,看到宁为誉心头都有些发毛时,才忽然埋下了头,伏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

那是宁为誉从不曾见过的苏瑕,乌黑的长发包裹着她小小的身躯,她似乎在无声地哭泣,连瘦削的肩头都微微颤抖着。

宁为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心。

自从进了将军府后,苏瑕就从没有哭过鼻子,她能吃能喝能睡,还能打,就算被宁为誉欺负了,也只会狠狠地回击过去,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她哭了,还哭得极其伤心。

宁为誉的呼吸乱了:「喂,那个,我刚才胡说的,你爹娘没有讨厌你,他们把你扔下肯定有别的原因……

少年有些语无伦次:「说不定长命锁上刻错了,你其实叫苏无暇……不对,苏瑕这个名字就很好听,念久了还别有一番味道……」

真是越说越乱,越说越错,宁为誉索性闭上了嘴巴,任少女用泪水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我只是……不想娶你。

老太君带回苏瑕,还非要乱搭红线,让她长大后嫁给宁为誉。

或许,这才是宁为誉真正讨厌苏瑕的原因吧。

伏在桌上的少女身子一颤,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宁为誉目光一喜,还不待他继续开口时,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指已经被狠狠扭住。

少女泪痕未干,却是死死掰着他的手指,眸光凶悍:「宁混蛋,我这辈子宁愿嫁给一只豹子,也不会嫁给你!

(二)

起初的苏瑕,其实对宁为誉是有过好感的,甚至还叫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的「七哥哥」。

他是奶奶的宝贝孙儿,又生得眉清目秀,就算变成豹子,也是一只俊俏的「豹子」。

苏瑕有心想要亲近讨好他,可每次都被这「七哥哥」拒之门外,他对谁都彬彬有礼,唯独对她,冷言冷语,巴不得将她赶出将军府。

是的,不止一次,宁为誉当着她的面,对老太君说,她身上兽性难退,粗鲁凶悍,不可留在将军府里,还是适合回归山林,跟着豹子一起生活。

那时的苏瑕别提多难过了,还好老太君将她抱入怀中,柔声安抚她:「好孩子,奶奶不会将你赶出将军府的,七郎不懂事,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因为宁为誉的厌恶,久而久之,苏瑕的心也凉透了,再不会对他喊出那声「七哥哥」了。

两个孩子虽然一起长大,却是相看两厌,可老太君偏偏还要将他们凑作一对。

她说找高人算过,苏瑕是千年难得一出的将星,若能嫁入宁家,会是整个将门的福气,更甚至,也许还能扭转宁家儿郎早亡的命运。

她已经失去了六个孙儿,宁为誉是最后一个了,她实在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老太君用心良苦,为此在每年除夕,都要苏瑕和宁为誉喝上两 碗同心羹。

约莫也是那高人所传授的术法,两个孩子各自将鲜血滴在羹汤里,一起饮下后,此生便能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这简直荒谬透顶,宁为誉自然不愿喝下苏瑕的「兽血」,还摔了好几次碗,却到底拗不过老太君,被她强行按着喝下了「同心羹」。

苏瑕倒没有那么抗拒,她早就把老太君当作自己的亲奶奶了,是奶奶救了她,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不管要她做什么,她都全当是报恩了。

可是「宁混蛋」多坏啊,为了将她赶出将军府,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少年的小把戏层出不穷,他甚至还背着老太君,私底下找到苏瑕,用宁家银枪对着她,冷冷道:「十招,只要你能接下我十招,我就再也不为难你了,怎样?」

宁家的枪法出神入化,在战场上退敌无数,老太君将苏瑕带回将军府后,一边让她跟着宁为誉一同念书,一边也亲自教她宁家枪法,一招一式间,完全是将她当作孙媳妇在「培养」了。

可是苏瑕才练习了多久,哪比得上宁为誉的枪法呢?

才勉强地接到第六招时,她手中的银枪就已经被宁为誉挑飞出去,插在了沙地上,嗡然作响。

宁为誉划了个漂亮的「枪花」,站在阳光下,身形俊挺,得意非常:「我说这下你该心服口……

他话还没落音,苏瑕已经怒吼一声,猛地扑了上来—

她张嘴就咬在他肩膀上,身边跟着的两只小豹子也携风跃来,将他团团围住,不给他丝毫反抗的机会。

「喂喂,你耍赖啊!」宁为誉在苏瑕身下拼命挣扎着,俊秀的一张脸都涨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打不过就咬人,你真当自己是只豹子啊!

他费了好大劲才推开「兽性大发」的苏瑕,还来不及察看自己肩头的伤势,耳边就响起苏瑕一字一顿的声音——

「奶奶在,家在,我不走!

少女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那个时候的她,说话还不太利索,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可是却反而重重地砸在了宁为誉心头,叫他一时都愣住了。

风掠长空,扬起宁为誉的衣袂,他望着少女带着两只小豹子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难言,唇齿间溢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真是傻,你以为……这里当真是你的家吗?

(三)

在见到璇华郡主后,苏瑕才知道,宁为誉为何那样抗拒娶她

他心里原来早就住了另外一个人。

璇华郡主时常来将军府找上宁为誉,两家乃是世交,她叫出来的「七哥哥」可比苏瑕的动听多了。

这样知书达理,娴静可人的王府小姐,怎是苏瑕这等兽性难退的「豹女」能够相较的?

一向对着苏瑕冷言冷语的宁为誉,在面对璇华郡主时,却是呵护有加,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郡主对苏瑕倒没什么敌意,还会邀她一同出去游玩,尽管每次苏瑕带着两只小豹子,远远站在一边,都会觉得自己像个不要钱的护卫。

「大弟大妹,你们看那宁混蛋,笑得多恶心啊,是不是?」

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苏瑕带着两只小豹子,远远地望着阳光下一起放风筝的两个人。

她嘴上这样嘲讽着,心里却不知为何,看着那两道无比般配的身影,有种酸酸涩涩,说不出来的滋味。

「没关系,我有奶奶,还有你们……」她深吸口气,蹲下了身,抱住了自己的两只小豹子,抚摸着它们的皮毛,「我有你们就够了。」

那时的苏瑕并不知道,世上所有陪伴都不是永久的,痛苦的分别会来得那么快。

璇华郡主及笄的那一年,春光再好不过的三月里,她又兴致勃勃,邀宁为誉与苏瑕一同去踏青。

那是一处长满鸢尾花的后山,苏瑕带着两只豹子,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

斗转星移间,她的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还能带着她漫山遍野地奔跑了,有了它们的陪伴,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孤单了。

春风拂过苏瑕的衣袂发梢,她轻柔地抚摸着两只豹子,正同它们说话时,那璇华郡主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脸都吓白了:「不好了,七哥哥掉到蝙蝠洞里去了!

苏瑕一下站了起来:「什么,蝙蝠洞?

这后山有一处蝙蝠洞,里面布满了体含剧毒,吸食鲜血的飞蝠,平素里少有活物敢接近,这回宁为誉居然不小心掉了进去,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苏瑕呼吸一窒,想也未想地带着两只豹子飞奔而去,璇华郡主跟了上来,颤巍巍地指向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哭哭啼啼道:「就在这里面,七哥哥就掉到这里面去了,这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赶紧救人啊,你待在这儿别动!

苏瑕咬咬牙,看着黑漆漆的洞口,下定了决心般,冲璇华郡主身旁的婢女道:「看好你们郡主了!

说完,她竟不知哪来的勇气,纵身一跃,落在了蝙蝠洞里,「宁混蛋,你死了没!

那两只豹子也跟着她跃入蝙蝠洞中,可才落地,璇华郡主兴奋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快,快把门封上!

藏在暗处的护卫们鱼贯而出,奋力推着石门堵住洞口,外头一 阵喧杂,苏瑕心头狂跳,蓦然明白过来。

「你,你设陷阱害我!

她领着两只豹子,拔足就想往洞外奔,却还是晚了一步,哐当一声,洞口霍然被死死封住,而洞里蛰伏的蝙蝠们也受惊飞起,声如鬼泣。

「快开门,放我出去,你跟宁混蛋合起伙来害我是不是!

苏瑕嘶声喊着,一边拍打着石门,一边挥舞着衣袖驱赶蝙蝠。

外头传来璇华郡主如银铃般的笑声:「放你出去?做梦吧,七哥哥好言好语让你离开将军府,你偏不听,死缠烂打也要嫁给他,如今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说着,柳眉一竖,声音陡厉:「你们给我在门口堵好,无论里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许撤退,听见了没?」

外头的护卫齐齐应声,个个咬牙奋力,丝毫不为里面的嘶喊所动,不多时,就听得洞里传来一声惨叫,像是有人身上被蝙蝠咬了一口般。

「走开,走开!

少女的声音从洞中隐隐传出,还夹杂着野兽的低吼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厮杀的响动越来越激烈,几乎都能够想象一洞的飞蝠是如何扑翅围攻,吸血撕咬的。

璇华郡主站在风中,脸上的笑意愈发兴奋,也似一只嗜血的蝙蝠般。

却就在这时,一声厉喝划破长空

「住手,把门打开!

(四)

那一定是宁为誉此生难忘的一眼。

石门推开的蝙蝠洞里,苏瑕单薄的身影站在血泊中,身旁已经倒下了一只豹子,漫天是疯狂飞舞的血蝠,她身子摇摇欲坠,染满血污的一张脸望向宁为誉。

那穿透而来的目光,是怨恨,是坚毅,是嘲讽,也是心如死寂。

直到将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子背出来时,宁为誉脑袋里都仍回荡着那一眼,他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无以复加。

那璇华郡主却是咬了咬唇,不甘心地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宁为誉,「七哥哥,你,你不是很讨厌这个豹女么,为什么要救她?」

「让开!」宁为誉眸光陡厉,吓得璇华郡主身子一颤。

他被她支开去溪边打水,却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恐怕苏瑕就真要死在蝙蝠洞里了!

风掠四野,背上的少女凄然一笑,低下头,忽然狠狠咬在了宁为誉的脖颈上。

滚烫的泪水大颗砸下,混杂着凄艳的鲜血,染红了宁为誉的衣襟,他却咬紧牙关,任少女发泄着满腔恨意,一声也未哼出来。

他背着她一步步踏向前方,生生忍受着痛楚,只一字一顿地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我不知情,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性命。」

蝙蝠洞里的一场殊死搏斗,令苏瑕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她只剩一个「大弟」陪伴了。

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宁为誉倒是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喂她喝药,给她换纱布,几乎算得上寸步不离了。

璇华郡主来将军府闹过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宁为誉后来出去过一回,不知跟郡主说了些什么,郡主掩面而泣,再未来过将军府了。

青梅竹马的情谊,就此彻底断绝,连苏瑕都没有想到,宁为誉会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起初都不肯跟他说话,成天只抱着另一只活下来的豹子,望着虚空目光失神,久久走不出悲痛中。

后来还是宁为誉软磨硬泡,生生将她拖出了门,沐浴在了和煦的阳光下,那一刻,苏瑕长睫微颤,觉得自己……似乎「活」了过来。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望着守在床头睡着的少年,有时候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点一点他的鼻头。

她恍惚间觉得,这家伙对她,好似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坏?

秋风渐起,就在苏瑕慢慢走出悲痛,同宁为誉的关系也不知不觉缓和下来时,老太君送来了一件华美的嫁衣。

成亲,一听到这个词,宁为誉仿佛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苏瑕的态度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嫌恶。

苏瑕看着他夺门而去的身影,一颗心似被什么掐住了般,她终于确定,这个混蛋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按下满心的酸楚,也跟着赌起气来,甚至将那红嫁衣都剪得破碎不堪。

到底还是老太君来了一趟,将她搂在了怀里,柔声安抚着她:「奶奶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地在一起,七郎不懂事,你要多包容他……

苏瑕沉默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这场大婚如期举行,新房里,宁为誉却是直接扔了个枕头给她,冷冷道:「我睡床,你睡地板。」

苏瑕脑中的那根弦终于崩掉了。

(五)

「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吗?宁混蛋!

红烛摇曳间,苏瑕将那枕头又狠狠砸了回去,宁为誉却在苏瑕习惯性地扑倒他,又要咬住他肩膀时,忽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苏瑕,我要上战场了。

整个新房刹那间静了下来,外面的冷风拍打着窗棂,苏瑕抬起头,盯着宁为誉的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战,战场?什么时候?」

宁为誉仰面朝上,望着一袭红嫁衣,绝美动人的苏瑕,久久没有说话,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苏瑕呼吸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宁为誉的目光却那样温柔,缱绻绵长得让她觉得不真切,宛若一个缥缈的梦。

「宁混蛋,你,你吃错什么药了?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什么时候……」

苏瑕的脸在烛火下泛起红晕,似饮醉了般,她话还没说完时,宁为誉却已经打断她,他的声音轻缈缈的,像从天边传来一般。

「苏瑕,你离开将军府吧,去哪儿都好,不要待在这里,外头自有你的一片天地。」

屋外冷风呼啸,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院里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再寂寥不过。

宁为誉没有给苏瑕任何解释,在成亲后不到半月,就领兵赶赴战场了,他甚至都不曾向她道别。

苏瑕跑去找老太君,老太君正在祠堂的灵牌前上香,她泪眼涟涟,叹声道:「那孩子嘴上刁钻,心却比谁都要软,他是怕连累你,毕竟宁家儿郎一个个战死沙场,他只怕你也像他那些嫂嫂们一样,变成将军府里的又一个寡妇……

苏瑕愣住了,往日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双手颤抖起来,所以,所以……他才要千方百计地将她推开吗?

成亲那一夜,他那温柔缱绻的一眼,并不是假的?

苏瑕站在祠堂里,忽然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有无数根小针扎在她心头,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老太君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好孩子,别担心,上天会保佑七郎的,他不会有事的,因为有你在。」

苏瑕长睫一颤,望向老太君,她的语气里饱含希冀:「你忘了自己是千年一出的将星吗?有你在,或许能助七郎一臂之力,能替宁家人改变战死沙场的命运。」

苏瑕一颗心跳动起来,「奶奶,你是说……老太君点了点头,神情愈发慈祥了:「这么多年来,奶奶教你识文断字,传你宁家枪法,还让你看了无数的兵书,你的悟性比任何人都要高,你若上了战场,会是七郎手里最锋利的一杆枪,你愿意吗?

老太君握住苏瑕的手紧了紧,一字一句在祠堂里郑重响起:「愿意同七郎并肩作战,助他大胜而归吗?

(六)

当苏瑕骑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豹子身上,领着一队奇兵,从天而降,破了敌方阵法,救出宁为誉与他的军队时,戴着龙纹面具的宁为誉简直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来了?

一袭铠甲的宁家七郎,身姿俊挺,手握银枪,脸上还戴着一张黑金色的龙纹面具,若不是那双眼睛早已刻在了苏瑕心底,她恐怕一时还认不出他。

宁家的主帅上战场前都要做一件事,就是戴上这张龙纹面具,这张代代相传,据说拥有「战神之力」的面具。

从前苏瑕还对这张传说中的龙纹面具好奇过,向宁为誉百般打听,他却从来不肯透露一二。

如今苏瑕终于在战场下见到了这「宝物」,心弦都忍不住颤动起来,那神秘的龙纹牵引着她的目光,黑金色的面具在长阳下熠熠生辉,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将她与这面具勾连在了一起,奇妙地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当夜在军帐里,苏瑕甚至还想戴上这面具,试一试那番「战神」的感觉,宁为誉却将面具锁进了匣中,碰都不许苏瑕碰一下。

「你简直是胡闹!快给我滚回去!一个姑娘家跑到战场上来添什么乱?」

「谁添乱了?」苏瑕不服气,瞪大了双眼,「我今日还救了你们呢!」

军帐里烛火摇曳,她正在为宁为誉清理伤口,一边上药,一边道:「谁说女人就不能领兵作战,沙场退敌了?奶奶还说我是千年一出的将星呢,哪里比你们男人差了?」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宁为誉就气不打一处来:「游方术士的话你也信?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二郎神下凡呢?总之就是不行,你不能待在这……」

宁为誉话还没说完,苏瑕已经气恼地在他肩头上一咬,宁为誉吃痛,反手就要推开苏瑕,她却又趁势将他扑倒在了床上,低下头,对准他的双唇就堵了上去—

世界清静了。

两人一上一下,大眼瞪着小眼,心跳挨着心跳,直到宁为誉白皙的皮肤慢慢变成了火烧云,苏瑕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

明明她一张脸也红透了,却强装着镇定,在灯下咳嗽了两声,望着宁为誉一字一句道:「宁混蛋,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只是怕自己战死沙场,害我成为寡妇,所以才要一次次将我推开?」

宁为誉猝不及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俊秀的一张脸更红了,他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你是不是戏文听多了?哪有这回事,我对你根本就……」

「你还狡辩!刚刚我亲你时,你明明就脸红了,心跳得也特别快,全身上下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你还说你对我没感觉?」

苏瑕又将宁为誉压了下去,作势要再亲,宁为誉方寸大乱,急忙扭过头,「喂,你在哪里学的这些东西?我是个男人,就算一头母猪这样亲我,我也会脸红心跳的,你懂不懂!」

他咬牙一发力,到底将苏瑕猛地推开了,坐起身时气喘吁吁,后背已全湿透了。

「够了,你别胡闹了,快给我滚回去,战场不是儿戏的地方!」

忍着伤口的疼痛,宁为誉怒声吼道,吼完却才似想起了什么,又微微变了脸色,改口道:「不对,不要回去了,你直接带着你的豹子,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去任何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回将军府了,也不要再……跟宁家有任何瓜葛了,听清楚了吗?」

苏瑕脸色沉了下来,久久盯着宁为誉,忽然冷不丁开口道:「你这个孬种!」

宁为誉呼吸一颤,苏瑕勾起唇角:「你在害怕什么?

她攫住他的双眸,周身气势逼人,当真如同耀眼的将星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军帐里—

「我不会走的,该听清楚的人是你,我苏瑕,嫁给了宁七郎,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将军府的,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当上寡妇的,老天爷别想主宰我的命!

(七)

苏瑕的执拗简直无人能够撼动,而她在宁为誉受伤的期间,也当真将军队管治得井井有条,全军上下无不信服。

许是她当真有天赋,宁为誉都阻止不了这颗「将星」的闪耀,他伤情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而敌军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苏瑕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趁着宁为誉昏睡之际,摸到他床头,拿走了那个装有龙纹面具的匣子。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她要「伪装」成宁为誉,代他上战场,一退敌军!

这也是离开将军府时,老太君教给她的话,战场上务必果决,杀伐间绝不可优柔寡断。

当第一缕天光亮起时,苏瑕骑在马上,一袭铠甲,手握宁家银枪,脸上还戴着那张龙纹面具,她目视前方,抬起手,冷峻下令:「出发!」

这一刻的她,不再是苏瑕,而是宁家主帅,宁为誉。

仿佛那面具真带有「战神之力」,踏上战场的苏瑕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有使不完的劲,体内当真如有神力贯入,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漂亮地扳回了一局。

宁家军士气大振,回营后还来不及庆祝一番,醒来的宁为誉已经大发雷霆。

「我跟你说过些什么?你怎能干出这样荒谬的事情?!

军帐里,宁为誉气得胸膛都剧烈起伏着,苏瑕怕他伤口裂开,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宁为誉却将她狠狠甩开。

「你给我滚!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从没有冲苏瑕发过这么大的火,苏瑕一时都有些懵了,张嘴想要解释:「我只是见敌军虎视眈眈,怕他们趁你受伤时……」

「够了,不要说了!」宁为誉呼吸急促,怒声道:「你擅自偷这龙纹面具,伪装成宁家主帅,论军法是可以就地处决的!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我宁家祖辈传下来的龙纹面具,只有宁家人才配戴,你再也不许碰一下,现在就给我滚!

厉声久久回荡在军帐里,苏瑕长睫微颤间,心跳都乱了,不可置信。

她还想说些什么时,宁为誉已经背过身去,再决绝不过的姿态。

「滚!」

这一声才落下,帘子便被一只手掀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夹着外头的冷风传了进来——

「谁说瑕儿不配戴这面具?她也是宁家人,是将军府堂堂正正的七少夫人,她不配戴,谁配戴?」

(八)

谁也不会想到,在战况胶着之际,老太君竟然会亲自奔赴前线,安稳军心。

她的到来,令军中局势彻底改变,宁为誉再也没办法赶走苏瑕了,因为老太君直接将她升为了副帅,在主帅受伤期间,可代行军务,甚至领兵上阵杀敌。

那张象征着「战神」的龙纹面具,也不再独属于宁为誉一人了,苏瑕同样可以戴着上战场,助自己一臂之力。

即使宁为誉百般阻止,也改变不了这一切的发生,苏瑕又接连打了几场胜仗,眼看退敌在望,不用多久便能班师回朝了。

只是她操劳过度,心神几乎耗尽,戴上面具的她是威风凛凛的战神,脱下面具的她却虚弱无比,一张脸比宁为誉还要苍白。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冷风呼啸,寒冬来临,终于迎来了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场决战。

在苏瑕上战场之前,老太君竟然又端出了两碗同心羹,这个除夕,竟已不知不觉地到来了,同心不离,生死不弃,还好他们都好好的在一起,共同度过这个别有意义的新年。

外头雪花纷飞,营帐里燃着暖盆,老太君看着苏瑕将鲜血滴入同心羹里,饱含欣慰道:「只要再打完这一场仗,我们就能回家了,奶奶还等着你们早点生下一个小七郎,瑕儿你说是不是?」

苏瑕难得害羞起来,红着脸低下头,却偷偷瞄了宁为誉一眼。

他盯着那同心羹,一张脸竟是冷若冰霜,迟迟没有拿起匕首,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入进去。

老太君笑得愈发和蔼,温声催道:「七郎还愣着做什么,快以血入汤,喝下同心羹啊,你不想跟瑕儿白头到老了吗?」

「白头到老?」宁为誉眨了眨眼,声如梦呓,回头看向老太君,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奶奶,你觉得我可以跟苏瑕白头到老吗?」

老太君脸色微微一变,却迅速掩饰下去,依然笑着道:「当然可以了,好七郎,听话,不要让奶奶担心,快点喝下同心羹吧。」

苏瑕也在一旁催促道:「是啊,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还怕疼不成?我来帮你动手,只要一滴血就行了,来,把刀给我……」

她说着上前就要拿起匕首,宁为誉却是身子一颤,忽然将她狠狠推开,「别过来!

他不顾苏瑕惊愕的目光,也不顾老太君皱眉的暗示,似疯了一般,直接一拂袖,打翻了那两碗同心羹。

「奶奶,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又哭又笑,彻底崩溃,扑通一下跪在了老太君面前。

「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放过苏瑕吧,放过她吧,孙儿求您了……」宁为誉抱住老太君的腿,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落满了整张脸。

苏瑕呼吸一窒,如坠冰窟。

外头冷风呼啸,飞雪漫天,这一年似乎格外冷,大风一下下拍打着营帐,凛冽而绝望,仿佛要将人拖入无底深渊。

苏瑕踩着碎瓷片,一步步上前,脸色煞白:「你,你在说什么?」

(九)

这世间若论何物最可怕,一定是人心。

那一年途径树林的老太君,救下了苏瑕,其实并不只是一份简单的善心,更重要的原因实则是—

她发现了苏瑕脖子上的长命锁,看见了她的生辰八字,在内心激动地确定了,眼前这个混迹山林的孤女,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她那时刚拜访了一位高人回来,那高人要她寻找一位至阴至煞,命格过硬之人,方可救下她的孙儿,她正愁不知何处去找这样的人,却没想到老天爷竟将苏瑕送到了她跟前,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七郎有救了,那时的老太君,握住苏瑕的手,口口声声叫她「好孩子」,心里想的却是,她家宝贝七郎总算有救了!

宁家的这个「魔咒」,终于可以打破了,这一份代代传下的「战神契约」,再不用捆绑住宁家儿郎,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了。

是的,战神契约,恐怕苏瑕做梦都想不到,宁家子孙一个个英年早逝,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与「鬼将军」缔结的一份契约。

那是许多年前,宁家祖上在战场上因缘巧合,得到了一张龙纹面具,里面其实却住了一位「鬼将军」。

他说自己来自一个叫作金樽谷的地方,曾是谷主麾下的战将,在九重天上叱咤风云。

但后来随主人一同贬下凡尘,困于深谷,他不甘一身战神之力被埋没,想要替主人杀上九重天,夺回至尊之位。

可主人不愿再掀起腥风血雨,反说他杀气过重,怕他入魔,将他封印在了一张龙纹面具之中,祈盼年年岁岁能消磨掉他心中的戾气。

但他如何甘心?心中杀意如何能平?

他终是寻了机会,逃出了金樽谷,来到了人间,开始想方设法地炼化战奴,替自己解开封印。

宁家祖上,就是他选中的一个新目标。

他将战神之力赐给了宁家祖上,助他所向披靡,横扫沙场,大胜而归。

但这同时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只要戴上龙纹面具,就能拥有战无不胜的神力,可是生命却会过早透支,死后便会沦为鬼将军的战奴,也被封印进那龙纹面具里。

待到这股势力日渐壮大,鬼将军便能冲破禁锢,不再困在龙纹面具里,而是重获自由,以战魂的面目存在于天地间。

到那时,鬼将军领着自己的一帮战奴,便可杀上九重天,呼风唤雨,无人可挡。

他可以向他的主人证明,是他太过妇人之仁,甘心受九重天责罚,龟缩在金樽谷那一方小天地中,做什么狗屁谷主,一天到晚地替人收拾烂摊子,哪有从前半分威风!

他受够了这窝囊气,他一定要杀上九重天,替主人夺回一切,让主人成为三界之主,他便做他的战神将军,永远守护主人!

或许真是「神力」的诱惑太大,又或许当真被「鬼」迷了心窍,宁家祖上竟然同意了这份契约,将鲜血滴在了龙纹面具上,从此宁家世世代代,都逃不过这份契约的束缚了。

他们戴着面具,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如有神力相助,脱下面具后,却没一个能活得长久,早早地就将生命献祭给了鬼将军。

鬼将军心满意足地沉睡在了龙纹面具里,只等待着契约履行,他的战奴越来越多,这股势力终能强大到冲破封印的那一天。

龙纹面具代代相传,整个宁家都被迫成了鬼将军的「追随者」,到了宁为誉这一代,老太君再不愿坐以待毙了,她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孙儿送死,她终于决定,反抗鬼将军,反抗宁家的命运。

为了破除这份荒谬的契约,她不惜跋山涉水,遍访高人,终于,最后在一个道观里,她找到了一位能救宁家的真人。

那真人听了来龙去脉后,只说了一句话:「以血为盟,誓死追随,这份契约没办法毁掉,只能转移。」

是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转移」,将这「战神」契约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让他(她)来承受宁家人的命运。

简单来说,就是替宁家人去死。

老太君心慈了一辈子,最终却为了救自己的孙儿,打破宁家世世代代的「魔咒」,不得不处心积虑,谋害一个无辜之人。

这个人,就是后来被带回将军府的苏瑕。

得知这一切的宁为誉反应十分激烈,他宁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让苏瑕成为他的「替死鬼」。

可他不怕死,却怕老太君的泪水,这个为宁家操持了一辈子的老人,血红着双眼,逼宁为誉发了一个毒誓—

如果他将真相告知苏瑕,那么他最在乎的奶奶,便会身首异处,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从那天起,宁为誉就仿佛跌入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中,没有人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说出真相,只能装作对苏瑕极度厌恶的样子,千方百计地想要将她赶出将军府。

可是苏瑕,是个多么傻的姑娘啊。

她对他说:「奶奶在,家在,我不走!

那时的少女,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却更加刺痛了宁为誉的心。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能自言自语道:「真是傻,你以为……这里当真是你的家吗?

这里是要将苏瑕彻底吞噬掉的魔窟,谎言被温情编织掩盖住,而每年除夕的两碗「同心羹」,更加是苏瑕的「催命符」!

那不过是转移契约的一种「仪式」,苏瑕在不知不觉间,就慢慢地变成了宁为誉的「替身」。

所以战场之上,她看到那黑金色的龙纹面具,心弦才会那样颤动,因为她早已代替宁为誉,成了这龙纹面具的半个主人了!

不,确切地说,是大半个,只差一碗「同心羹」,宁为誉的契约就能彻底解除了。

所以他戴着龙纹面具也没什么用了,神力对他失效了,他不再所向披靡,才会被困在阵法中,身受重伤,反而还要苏瑕来搭救。

而对于苏瑕的到来,宁为誉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他不是害怕她成为寡妇,而是怕她代他送死!

苏瑕其实是被老太君哄骗上了战场,包括老太君教她的那些话,都不过是为了引导她,让她戴上龙纹面具,更快一步地接过契约,成为宁为誉的「替死鬼」。

所以苏瑕每次在战场上都宛若战神,摘了面具后却会虚弱无比,这全是因为一份契约,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了!

今夜老太君端来的这两碗「同心羹」,就是对她的最后一击,让这份契约彻彻底底地转移到她的身上,宁家人从此就解脱了!

而等待苏瑕的下场,则是在战场上燃尽自己,打赢人生的最后一仗,如同烟花般,闪耀过后就此湮灭,成为鬼将军的献祭品,消失在人世间!

「奶奶,您放过苏瑕吧,让她走,趁契约还没有最终生效,别让她去送死!」宁为誉嘶声恸哭,跪在营帐里,苦苦哀求着:「如果她没了性命,孙儿也不愿独活了,就让这份契约停在孙儿这里吧,别再去祸害世间任何无辜之人了,纵使宁家断后,也好过做那鬼将军的刽子手,奶奶,孙儿求您了!

宁为誉字字泣血,悲怆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营帐里,老太君终于伸手抚上了他的头顶,泪流满面,「罢了,罢了,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到底化作一场空,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这命运……她看向同样已泪盈于睫的苏瑕,眼神饱含歉意,一字一句道:

「对不起,孩子,是我太自私了,其实……你曾经叫我『奶奶的时候,我是真的有把你当作过孙女,可我到底,还是没能配上你的真心。」

(十)

夜色静谧,飞雪扬扬,营帐里暖烟缭绕,苏瑕依偎在宁为誉怀中,与他静静度过这最后一夜。

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们饮完最后一杯离别酒后,苏瑕就会带着她的豹子离去,重新回到山林里,忘记人世间这一场痛彻心扉的梦。

「宁混蛋,你当初其实说对了,这人世间太复杂,不适合我,我应该早一点离开的……

烛火摇曳,苏瑕饮下了别离酒,靠在宁为誉肩头,笑得满眼泪 光。

宁为誉也跟着笑,虽然泪水已悄然落下,「现在也不算晚,契约断掉了,你会慢慢恢复过来,你还有很长的一生,你也许还会遇到另一个珍惜你的人……

「你希望我再嫁第二次吗?

苏瑕扭过头,望着宁为誉的眼眸,他没有说话,久久的,却是笑了笑:「其实,我这人很小气的,我巴不得你一辈子心里只有我,可是……一辈子太长了,我舍不得你孤苦伶仃地过。」

两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对,这一刻太安静,太温柔,谁也不忍心打破。

到底还是苏瑕先扬起了唇角,她捧住宁为誉的脸,轻轻吻了上去,有呢喃溢出了唇齿:「你真傻。

宁为誉抱住苏瑕,像抱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忘情地吻着,那酒却似上了头一般,令他昏昏沉沉的,身子软了下去。

暖烟缭绕中,他最后望向的一眼,是少女含笑的泪光,她说:「好好睡一觉,正如你所说,这一辈子还有很长,我只盼你遇到一个更好的姑娘,不要孤苦一世。」

永别了,夫君,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苏瑕轻轻吻了吻宁为誉的额头,将长发高高束起,换上了铠甲,拿起了床头的那张龙纹面具,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地成为了面具的主人。

他们饮的别离酒中,早就融下了那真人给的符咒,再加上他们各自的鲜血,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契约转移。

宁为誉浑然不知,不用他割手滴血,苏瑕用他换下的纱布,化在酒水里,就实现了这样一场特殊的「仪式」。

这最后一次血誓达成,苏瑕彻底代替了他,他自由了。

天一点点亮起,苏瑕在踏出营帐前,解下了自己的长命锁,温柔地系在了宁为誉的脖子上。

这个冬天太冷了,她还想多给他一些陪伴。

恍惚之间,她却也忽然想起,那一年他们一起念书,他嘲讽她的名字寓意不好,惹得她伏在桌上第一次伤心落泪。

后来大半夜的,他却是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放下了一张画像。

画中的少女带着两只小豹子,站在阳光照耀的山头上,衣袂飞扬,笑容明丽,再美好不过。

画像旁边还题了一句诗——世间岂有无暇物,苏门小女恰归真。

那时苏瑕没有看懂,还以为宁为誉在挖苦她,直到后来学识渐丰,她才明白少年那番温柔的善意。

不着痕迹,脉脉流淌。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爱一样。

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可是她都知道,他是那样那样好的人。

苏瑕拿起了宁家银枪,踏出了营帐,第一缕天光照在她的眉眼上,她抬起头,眸光闪烁,微微扬起了唇角。

「宁混蛋,下辈子,你还会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