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龙鳞_20210505112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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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龙鳞
徐远年也不知道,这个时节的北海为何会泛起腾腾的热气。
斜阳惨淡。海边飘着一层层的浮冰,凛冽的北风把整个船舱打得通透。几百号船员顶着寒风最盛的时候装运着最后的物资。
但极目远眺,能看见水面上泛起一阵汹涌的热流,阵阵白气热腾腾翻滚起来,简直像是水下埋了一颗烧得发红的铁球。
「快点快点!都别他娘的磨蹭!」身材纤细的女人把地上的粗麻绳一脚踢开,嘴里不住地叫骂道。
「都快点!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出海了!
女人尽力粗犷着她的嗓门,喊声震着码头的缆绳柱。
偌大的商船已经准备扬起巨帆。巨帆之下,穿着白色皮袄的徐远年依旧在看着那团气雾。
女人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大衣,走到徐远年身旁,捏了捏自己的鹿皮手套说:「你说大当家到底是咋想的,要在腊月出北海?」
徐远年轻叹一声。他在北海走商船已经走了九年了,确实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出海。物资的供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难题,北海上彻骨的极寒才是真正的天堑。
北海本已是苦寒之极,偏又逢上最冷的腊月。
他摸了摸船身:这是青商最大的一批商船,那船舵两臂都抱不满。走船走了九年都没出过乱子,而这一次,他也不敢保证这船能安然归岸。
至于出海的目的,徐远年也不敢确定大当家到底是不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物件……如果是,那这一趟更是凶多吉少。
徐远年说:「兰姐,当家的自有他的打算。这一次要靠近北海冰堑取货,那种至凶至险的地界,肯定是笔大买卖。」
他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叫兰姐的女人,在徐远年眼里她只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
兰姐并不比他年长,事实上她或许是整艘船上年纪最小的那个。只是因为她脾气火暴,有武功傍身,还当了徐远年的副手,因此人人都尊她,叫她一声兰姐。
兰姐搓了搓手说:「我管那买卖大不大,我只顾得上一船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
徐远年苦笑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地指着那热气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么?」
兰姐怔了一下说:「真没见过。
徐远年说:「是鱼,还是什么器物?那雾气像是还在动……已经翻腾了有一会儿了。」
兰姐说:「北海的鱼没有一条是我不认得的,这种往水面上窜气儿的品种,还真是长了见识。」
徐远年说:「是不是向咱们这边来了?
兰姐说:「近了,近了。是什么东西,看了不就清楚了么。」气雾变成一道白色的飞舟,隆隆地向岸边的两人靠近着。船工们一时间慌了神,只有这两人依旧岿然不动。
当铸铁的船锚被节节拉起,领队正呼号着众人登船,而平静的水面突然浮上几个气泡。
咕噜噜……
徐远年俯下身,看着湛清的水面翻涌到滚烫,隐约有一个人影正在缓缓地游上来。
徐远年骇然道:「这人要游上来!他要从水底游上来!
兰姐摇摇头说:「不可能……谁敢说在这游……她话音未落,也一齐看见了那向水面游来的人影。
「活见了鬼了!
那怪人已经游出了水面,不急不缓,活像是踩在浮冰上。
他稳稳地上岸,一言不发。徐远年雇来的水兵们一齐靠上前,把怪人团团围住。
怪人是个二十出头模样的男人,神情淡漠,身形轻盈。他一身褐色的麻衣,腰后别着两把窄细的短刀。这衣服相当单薄,身上又沾了水,在北风里很快地上了霜。
徐远年本是心里打怵,但真看见怪人游出水面,那惊惧又弱了几分。
毕竟站在他面前的,再怎么怪也是个人。
场面一时间僵住,身后一层层的水兵们不会就此放松。而这来路不明、行踪奇诡的怪人一言不发,怕是任谁也撬不动他的嘴巴。
半晌后,怪人深深鞠躬,目光看向徐远年说:「船主。
徐远年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船主?
男人在用手拧干身上的麻衣,腾腾气雾从男人背后透出来,看起来不消片刻衣服就会被蒸干。
兰姐看在眼里却没声张,眼神里添了几分疑虑。
陌生男人说:「三分会。
这话外人听了定然不明所以,但徐远年心里清楚得很。他是这艘船的船主,也是商队三分会的会主。
青商庞大如斯,定然不可能统一调配,因此按照地域分为七大分会。这北境冰海一带,就是所谓的第三分会:问雪会。
徐远年心中暗暗吃惊,商队的分会调配向来秘而不发,在外鲜有人知。这位男子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对青商知根知底……又从北海深处一路游来,着实令人捉摸不透是何等人物。
徐远年平心静气问:「你呢?兄台,照礼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男人说:「林默。
他只说了叫他叫林默,关于他的身份、家业、此行的目的,什么都没有。
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他整个人刻着一个「默」。
徐远年问:「林默,你是要登船么?
男人点点头说:「登船。
徐远年像被无形间呛了一下,还是依旧淡然说:「林默,我们这里有外人不得上船的规矩。而且你不说出上船的缘由,也是万万不可能就这样放行……」
自称林默的男人举起了一个腰牌。
徐远年当即怔住了。
北境的夜晚来得很急,不到申时,整个渡口就快被夜色侵染。兰姐把两侧的火把升起,在熊熊烧着的松油火光下,那枚银质的腰牌被照得灼目发亮。
「远年,你是真见过大场面的,看看这牌子有什么幺蛾子?
兰姐说着的时候,徐远年凑过来,右手轻轻捏着那牌子,感受着牌子前后细密的纹路。他的眼神被腰牌正面那个笔锋刚劲的「应」字深深吸住……
「够了。」林默说着把牌子收了回去,别到腰间。
徐远年紧锁着眉点头说:「应家御印是真的,牌子也是真的。看来确实是朝廷的人。敢问这位大人登船所为何事?」
林默说:「是厨子。」
兰姐突然大笑,连脸颊都笑得通红说:「我说小兄弟,你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么?连火都生不起来,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厨子?」
「兰姐。」徐远年眼神示意了一下正色道,「这是带着御印的贵客,要以礼相待。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既然大人要登船,就应该让他登船。」
林默微微点头,没说话。
徐远年拍了拍兰姐的肩膀说:「上船吧,时候不早了。
一侧人举着火把为船主照明,三人登上甲板。
巨帆张满,宝船出海。
渡口船笛高响,林默摸着栏杆,环视着这艘巨舶,轻声说:「好船。」
兰姐握着栏杆说说:「可不只是好船!这大船长就有三十丈,吃水可谓极深。船板是耐火的焰心红木,五天五夜熊熊烈火都烧不穿。早些个年头跑东敖海的时候,流寇里面有几个龟孙子还不知好歹地往上撞,你猜怎么着?连龙骨都稀烂喽!
林默松开手,面无表情。他对刚刚兰姐的那些话好像兴致索然。只是靠在栏杆上一坐,闭目像是在沉思。
眼看气氛有点尴尬,徐远年见状说:「林默,去屋里坐坐吧。」
林默摇摇头说:「不必了。
兰姐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说:「走吧远年,外面怪冷的。
徐远年回头看了几眼林默,这个年轻人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顺着梯走下了甲板。
寒风大起。
浮冰下一层暗影绕着船身漂游,又向深处散开。
睡了两个时臣,徐远年隐隐听到雷声从梦中昏昏沉沉惊起。
徐远年起身,他从舵楼的窗能看见外面惊起的浪涛。这几日海上颇不宁静,幸得这艘船吃水深,舱室多,在这种大风浪里也能走得四平八稳。若是一般的小渔船,一个浪头就要栽跟头。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个睡在甲板上的年轻人,这等狂风大浪,难道还没有进到舱室里么?
反正自然也要去甲板上看看水势。徐远年想着,抓起一件帆布衣从卧室出来,一路快步到甲板上。
林默还靠着围栏睡着,浪尖拍在船身,把他的身背都打透。在这种天气里,林默紧闭着双眸,模样还是睡得很沉。
徐远年见他脸颊已经结了冰了,连忙把帆布衣批到林默身上,顶着大风呼啸喊着:「醒醒!要冻死的!
眼看着林默还是纹丝不动,徐远年一怒之下发力想把林默整个抗起来,结果发现林默竟然重如玄铁,根本不是他这种武艺稀疏的寻常人能搬得动的。
「谁?」林默恍然间醒来,微眯着眼睛问。
徐远年道:「你不冷么?北境的寒风由不得人使性子,过一个时辰连耳朵也连根冻掉了!
林默摇摇头说:「不冷。
徐远年胸口发闷,这个年轻人说话永远都是极短的只言片语,交谈的难度极大。他又喊着:「不管冷不冷了!这么大的浪头,甲板上也迟早不安生。你还带着御印,快进到舱室里来吧!」
林默抬起头凝视着徐远年片刻,好像终于妥协一般说:「好。」
船行了三日。虽然生拉硬拽总算是让林默不睡在甲板上,但是徐远年头疼地发现,情况还是没有半点的好转。
即便把他拉到卧室里,他睡觉也会开门直接就躺在地上,要么就靠在墙边。不睡觉的时候通常就在甲板上远眺,偶尔把两臂伸出去探探海风。
而且这个人完全不思茶饭,这三天来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气色看起来却依旧不错。
且不论这事的奇诡,林默更是自称是厨子,可哪有不饮不食的厨子?
问他从何处来,所为何事,又因何入海,只能答出一些零散琐碎的片段,这几天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百字。
「你登船要干什么?
「去冰堑。」
徐远年问了三天总算得到了一条还算有价值的信息:跟他们一样,林默的目的地就是北境冰堑。
「你从何处来?
「南。」
「南陆的什么地方?稍微精细一点?
「偏南。」
徐远年当时感觉头一阵莫名的刺痛,他根本没法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个所以然。
不知怎么,徐远年竟然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大当家的某种神似。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不守规矩,一样的琢磨不透。
今天甲板上的风勉强算和煦,徐远年看见林默还在栏杆旁盯着水面出神。
徐远年靠过去问:「看什么呢?
林默说:「鱼。」
一旁扛着木箱的船工听了这话嗤嗤发笑说:「船主,别跟这怪人搭讪了!」
徐远年微皱着眉回过头说:「好好干你的活儿。
他听见背后的一众船工阵阵哄笑,徐远年不大介意,九年了,这些兄弟早就熟络了。他只是好奇,北境冰海罕有游鱼素来为人所知,林默盯着澄澈的水面到底说的是什么鱼?
徐远年问:「林默,你说的鱼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到?」
林默说:「下面。」
徐远年听罢哭笑不得,这海上除了碎冰干净到极致,连一片鳞都不曾见过,更不要说鱼了。
他还在思忖怎么能把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而不僵死,突然听见兰姐的喊声。
「远年,过来看看。
徐远年转过身来才看见兰姐和一群船工围着副桅,一边打量一边议论纷纷。
「这桅杆怎么了?」徐远年问。
兰姐指着桅杆说:「这堆眼儿前些天还没有。
徐远年细细一看,兰姐所指的地方果然有几个大小相仿的孔洞,约有小指粗细,最浅的也有两三寸深。
这孔洞的边缘,像是被某种至锐的利器所刺。但小指粗细对于锐器来说,又太粗了。
他昂起头一看,不单单是这个位置,整根副桅从底至顶已经被打了相当多的孔洞。原本通体混整,高耸伟岸的桅杆已经满目疮痍。他长叹一声,用手轻轻拍了副桅。
徐远年说:「还没伤到根基,这桅杆还能撑。但再多打个一倍的洞怕是禁不住了。」
底下的船员已经忍不住群情激奋。
「这哪个没眼目的老王八干的?
「把他娘的干这事儿的崽子抓到了,皮都剥去!
徐远年跟兰姐低声商议了几句,徐远年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下说:「事还未明朗,也不用先大动肝火,你们看这最高的孔洞已经有五丈多,咱们哪一个敢说能在那个位置安稳地刺出个洞来?」
众人的议论依旧没有止息,林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这根桅杆。
徐远年看见了林默的凝视,那眼神就像有所答案一般。
流云走得极快,船上几刻之内阴晴交错。兰姐喊着:「好了!要看到什么时候!我跟船主会严查这事儿,都别乱操那个心了。」
兰姐在这船上话语的分量不言而喻,船工们各自也都散了。林默却凑过来用手拂过桅杆上的孔洞。
徐远年问:「你感觉这是人干的么?
林默瑶瑶头。
徐远年问:「那是用什么东西刺的?
林默把手从桅上抽离说:「用角。」
海里长角的东西,徐远年不能笃定地说没有,但的的确确是没见过几个。至于北海澄净几近无鱼,则更不可能有什么长着角的活物了。
若是深究起来,北海边上的乡民之中还真传过某种有角的东西的流言。
是一段童谣。
「寒霜至,角鲸起,接云凌海千百里。千百里,愁云密,木去枝叶龙褪鳞。」
徐远年想到这里摇头笑笑,笑自己脑袋犯浑。
又是一日。
即便桅杆没有再次受损,但这冰寒却是实实在在的。
船身已经用粗铆钉加固过,所用的木料也都是特质的。即便如此,在凛冽的北风下还是被刷成了一艘雪白的巨舶。
夜幕低沉。
远处的海面泛起稀稀落落的星光。
徐远年忧心地说:「天气苦寒,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兰姐苦笑了下说:「远年你不知道。摇船橹,那可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最近多少弟兄都争着抢着去干。
徐远年说:「因为冷?
兰姐说:「因为太他娘的冷了。弟兄们都想在人多的地方好好儿暖暖身子。就现在这一撮柴火,就是死撑着过去,也未必回得来。」
徐远年说:「希望冰堑那边接头的一方,有薪火可以接济一下。」
「兰姐,出大事了!
领队的从船尾跑过来,气喘如牛地说着:「新……新来的那小子,发……发了疯!
兰姐说:「怎么了?
领队的扶着围栏说:「他把……把柴火放……放在甲板上烧!糟践……糟践东西啊。」
兰姐听罢连外衣都扯在地上,向着船尾狂奔。徐远年听了也急了,也不顾甲板略微结冰打滑,打了个踉跄才跑到船尾。结果看见一阵阵气雾和白烟正随风席卷而起,一人高的灼目火苗正在剧烈地摇曳。
林默果真在甲板上烧篝火一般地烧着木柴,几位船工围着那团篝火不敢上前,还以为这人发了什么病。
那火熊熊地烤着,徐远年看了直心疼:这都是给兄弟们保命的柴火,就是有应家御印,可谁要是害了这一船人,徐远年也得毫不留情地将这人丢下海里。
徐远年两步冲上前去,看着林默面无表情地烧着篝火,怒声呵道:「柴是你偷出来的?
林默不动声色地回答:「拿的。
兰姐说:「你也配!你是何等人物?船上的柴火也能说用拿?」
林默说:「偷就是偷偷拿。
她愈发气恼,抓起地上的厚帆布说:「赶紧把这火灭了!」
林默说:「不能灭。
眼见兰姐已经靠上前来,林默抽出背后短刀中的一把说:「停。」
这一抽刀,所有船工和水兵都摆开了阵场,绕着林默对峙起来,俨然是箭在弦上的态势。
只要林默上前一步,长剑就能抵在他的后心!
「干什么!在船上动刀子?」兰姐盯着林默吼道。
徐远年冷冷地看着林默说:「林默,这几日我一直对你以礼相待,绝无半点亏待之意。但你不要以为身有御印就可以在我的船上为所欲为,就是当今圣上应天安来到我这船上,也只有我船主徐远年能掌话。」
北风呼啸,篝火朝着林默的方向倾斜,火苗的焰尖已经快扫到林默身上。但林默丝毫不为所动,他还是用刚才的语气,完完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说:「不能灭。」
徐远年说:「好,那我徐远年容你讲讲你的道理,你来告诉我,这火为什么不能灭?
林默说:「救人。
徐远年轻笑一声说:「这火能用来救谁?
林默环视四下说:「你们。
四围一阵哄笑,大家都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眼看情况僵持不下,徐远年心中已经暗暗决定,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把这篝火灭了。就算里面有再大的玄机,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不灭这火,他身为船主的颜面又何在?
徐远年还未发声,突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一声低鸣,似乎某种庞然巨物在吐纳。
那声音震得大船龙骨发颤,一阵阵冰碴从远处如暴雨般甩在船帆上。
「这什么声音?」徐远年问向兰姐。
兰姐向巨响的源头远眺,全然被漆黑的夜幕所笼罩,看不真切。寒气阵阵袭来,船身嘎吱作响,甲板上已然乱作一团。
兰姐摇摇头说:「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大动静,而且这天变得太诡道,海面没个三五息就给冻了!
徐远年和兰姐全都呼呵着船员进到船舱里去,而林默的篝火依旧在剧烈地烧着。
火苗跳得很高。
林默站在焰火的一旁,顺着火光刚好望向的是声音源头的方向。他把右手伸到火苗上烤了烤,沉声说:「来了。」
徐远年还没来得及问起「什么来了」,从远处已经凌空跃起数千条白色窄细,如长针一般的鱼,鱼群如雪白的流瀑一般顺着迸溅的冰碴向船帆飞刺!
兰姐见状不妙,按着徐远年趴到了甲板上。果然,船身发出了叮当的金属碰击的脆响,那应该是无数「针鱼」撞击到铆钉上发出的声音。
鱼群在飞过船身上空时尽皆被林默的焰火所吸引,很快地向下俯冲而去,像一条白色的大蟒急坠而下。
林默把一把短刀插在火堆中央,纵身一跃,迎着那鱼群所构筑而成的巨蟒的躯干腾起,紧绷着结实的肌肉,麦色的肌肤在火光下发亮。
他猛地发力,一掌重重地击在巨蟒的中腹。
掌劲雄浑。
鱼群几乎是应声从中部溃倒,有如大蛇拦腰截断。不止多少针鱼如雨一般散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落响。
偌大鱼群的共鸣如雷震耳,声音中已然带着几分怨怒和凄厉,被斩断的「大蛇」自左右分别向已经冰洁的海面窜去。
徐远年趴在甲板上用余光瞥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忙问一旁的兰姐:「这年轻人身手如何?
兰姐绷着脸又盯了一会说:「远在我之上。
徐远年也不吭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在往上涌。他耳朵贴在甲板上,除了刺骨冰寒,还听见下面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条针鱼自上空落下,「叮」的一声就扎在徐远年左手的虎口稍前处。他用拇指轻轻一碰,感觉这鱼通体坚硬如精钢,若是再偏一点,徐远年的左手就要戳出个血洞。
他总算明白是什么东西能把副桅扎成筛子了。
徐远年头皮阵阵发麻,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只看见林默还站在原地,突然朝着他一伸手说:「别动。」
徐远年一愣,结果看见他左手边那条鱼开始微微发颤,发出嗡嗡的震响。
这鱼还没死。
鱼身悬了起来,俨然瞄的是那团篝火和后面的林默。它像飞箭一样蹿起,快到徐远年双眼追之不及,而林默连手都没有动一下。
他咬住了那条鱼。
徐远年屏息看着林默轻轻把那根长针一样的东西咬在两齿之间。林默稍稍发力,齿间发出晶石碎裂的脆声。
他把那条鱼嚼了,然后咽了。
林默跟鱼群缠斗了又有两三个回合。鱼群的声音越来越低微,不知到底是倦了还是怕了。最后林默把火中的短刀抽了出来,把烧着的火团朝冰面远处一挑。
鱼群顺着火团的方向凌空消逝。
冰面渐渐开化,刺骨的寒意逐步褪去。船舱里面的船工只听见外面若有激斗之声,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徐远年这才爬起身来,他看见林默正靠着船尾的栏杆,盯着那团火出神。
宝船重新起航,却没有人再管那团篝火了。
流言已经四起,船上所有人看向林默的眼神都悄然间改变,含着敬重,困惑……以及畏惧。
徐远年坐到林默身旁,他不知道刚刚与鱼群激烈搏杀完的林默这时候还能不能回答问题。他只是试探着问:「林默,刚刚的鱼群,可是传说中的『角鲸』?」
林默点点头。
徐远年倒吸一口冷气——角鲸,是渔民口中的一道童谣。正所谓「寒霜至,角鲸起,接云凌海千百里」。传说腊月的北海,在云雾之间,会有着头角锋利的巨鲸穿行而过。在角鲸面前,大船渺如草芥。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渔民们以讹传讹的妖言,没想到角鲸确有其事。只不过它不是一头真正的巨鲸,而是数之不尽的小鱼构成的浩然鱼群。
难不成先前年轻人所称看到的鱼,指的就是这东西么?可他又是如何在那澄净的水面之中发现端倪,如何面不改色地同鱼群缠斗?
徐远年毫无头绪。
徐远年说:「看来是我徐远年粗陋了,未曾想这小小童谣竟然反倒成了预兆……
他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因为童谣接下来还有半段:「千百里,愁云密,木去枝叶龙褪鳞。
现在既然这角鲸已经成真,总不会腊月的北海真的有龙褪鳞吧?
如果鲸不是真切的鲸,那龙又该是什么模样的龙,褪的又是怎番面目的鳞?
徐远年没再多问,他知道这年轻人绝不简单,但关于他的追问应该点到为止,不然依这位怪人的秉性,只怕会适得其反。
其他的船工一齐回去休息之后,徐远年看着呆坐在甲板上的林默说:「你不回船舱么?」
林默说:「不回。
徐远年想起了之前不愿意去船舱休息的林默,莫非这年轻人是在观察海里的异动么?
徐远年说:「你怕角鲸重新杀回来么?
林默说:「不。
过了片刻他说:「六十个时辰,只来一次。
徐远年说:「那你坐在这是为了……林默说:「习惯了。
徐远年也不再多言,和林默挥别之后带着惊惧之下的疲惫,也在船舱睡去了。
林默遥望着平静的海面出神,大船恢复了寂静之后,他快要凝固成一尊石像。
「林默。」「林默?」
林默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兰姐把自己肩上搭着的大衣披到林默的身上。
她保持着和林默一样的姿势盘腿坐下,好奇地别过头问:「你不冷么?」
林默说:「不冷。
兰姐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说:「那个……今天是我无理了,见谅……见谅。我脾气就是这么差,船上的人……包括远年,都是处处让着我,我也是知道的。」
林默说:「没事。
兰姐说:「你在生气么?
林默说:「不在。
兰姐说:「那你……多说两个字成么?
林默转过头看着兰姐说:「说什么。
兰姐尴尬地挤着笑说:「什么都好啊,你的武功,你的身世,你登船的目的,哪一样都行。要不,就说你怎么打败鱼群的吧。」
林默说:「我想吃了他们。
兰姐愣了一下说:「因为这个么?
林默说:「对。袁兰你想吃的话,也可以做给你。
兰姐愕然道:「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船上的人除了远年,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林默说:「我听来的。你二十四岁。
兰姐大惊不已,她连忙跳起身指着林默结巴地说着:「这……这些东西,你……你你这小屁孩从哪听来的?」
林默说:「耳朵。
兰姐一时间哑然,连话都懒得说。林默见她没有反应,从地上抓起一条坚硬如铁的针鱼在栏杆上敲了敲,一脸自然地问着:
「吃鱼么?
「不吃。」
兰姐不想吃鱼,更不想吃不知道是「鱼一样的针」还是「针一样的鱼」的玩意。
事实上她许久没有心情吃东西了。为了能在腊月出海,她和徐远年已经极尽所能做好了万全准备。但是天气极寒远远超越了两人的想象,接下来的凶险更是还未可知。
大船不过是无垠北海中的一粒尘埃,林默和兰姐两人更是淹没在这颗尘埃里,寻不到一点踪影。
兰姐觉得自己的眉毛要起霜了。
林默把自己身上的大衣又披回兰姐身上去,他转过身来,凝望着面前篝火的灰烬出神。
林默平静地说:「还会更冷的。
兰姐说:「我当然知道。
林默说:「你们不知道。
兰姐说:「啥意思?你老说半截话听得我脑壳痛。
林默伸出一根食指,他左臂肌肉的线条凝练饱满,像是敲打到结实的精钢。
他指着船头的方向说:「这个航向,你们都会冻死的。
满头雾水的兰姐费尽了口舌和林默谈了一整夜,直到朝阳从海面破壤而出,晨曦顺着浓雾砸下来。
这时站在徐远年面前的是面色如常的林默和精疲力竭的兰姐。
刺骨的海风从领口钻进来,让半睡半醒的徐远年打了个激灵。兰姐像今天这样一大早来敲他的房门,印象里还是九年来的第一次。
徐远年说:「你慢点说……我听得糊涂,航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兰姐揉着太阳穴说:「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五个时辰,我们就会进入一片冷得出奇的海域。」
徐远年说:「北海本就已是透骨奇寒了……兰姐说:「前面会更冷。冷风会像一个大漏斗一样绕成一个圈,圈里狂风暴雪永无止息,海水至冷又黏稠如油,整艘船上的人不消片刻就会全冻成冰疙瘩!
徐远年皱了皱眉说:「这是谁说的?
兰姐说:「林默。」林默点了点头。
徐远年说:「林兄竟然如此善言?
兰姐说:「是我的功劳!每个字眼儿都是我从他嘴巴里抠出来的。」
徐远年说:「若果真如此,那意味着船只要从那个冰漏斗之外绕行。虽然能免于极寒,但是却变相延误了路程。如此一来,到达冰堑的时间要更久,消耗的物资要更多。」
兰姐说:「我们可以擦着那个冷风圈子的边儿走,这个叫什么来着……」
林默说:「借力。」
兰姐兴奋地点头说:「对对,就是借力。那一圈风速奇快,如果航线正好绕着风环的边缘,船只反而会提前半日到达冰堑。」
徐远年说:「航线事关重大,今日正午之前要和其他的领队商议一下。」
兰姐面露不悦地说:「林默都这样说了,你哪来一箩筐屁话,快下令转舵啊。」
徐远年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兰姐对林默的态度就彻底调了个头。徐远年从不遮上一只眼看人,他不会轻易疑人,也不会轻易信人。
他扣起食指敲了一下兰姐的头说:「你做事就是毛躁、猴急。凡事要该弄个清楚明白才做决定。『陆走太平土,水走火上油』,你跟了我九年,还不知道水路的凶险?你是带着几百号人在腊月出北海,不是带着丫环逛庙会!你光说转舵,转哪个方位?哪个时辰转舵?偏舵什么时候复位?这些东西你问清楚了么?」
兰姐被劈头盖脸问得一时语塞,她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话说:
「那你问!
说完她当即转身跑开,还重重踢了一下栏杆。
徐远年心中苦笑道:「这丫头……他看着林默说:「林兄,你昨夜对整艘船的恩情,我徐远年无以为报。若是你说要修正航线,我是万万没有异议的。但具体怎么个修正法,还请多多指教。」
林默说:「我不知道。
徐远年怔了一下说:「什么?
林默平淡地重复着说:「我不知道。
他伸出食指,稍稍向右便宜着说:「理应微微偏东。
徐远年说:「是偏多少为宜呢?
林默说:「说不清。
他突然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无垠海域说:「有办法了。
头痛欲裂的徐远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办法?」
林默说:「前面有艘船,跟着他们。
原本徐远年是万万不会相信这个时节的北海还会有第二艘船的,但是现在听见这话,他已经信了六成了。
「侧面有艘船,二公……
「什么?」
「我说侧面有艘船……「我问的是你叫我什么。
裹着厚厚棉衣的侍女深吸了一口气,重整神色说:「甄姑娘。」
甄盈盈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向着侍女所指的方向远眺,只看见隐隐约约一个果核般大小的黑影。
甄盈盈说:「这就是姓陆的说的那艘船?
侍女点点头说:「应该是的。
甄盈盈不耐烦地说:「他们怎么这么慢啊,信上说他们出发三天了,连到冰堑的路一半都还没走。
侍女说:「青商是从宏国境内出北海……和咱们从大沐顺着雪原出发有异。」
甄盈盈摆摆手打断了侍女说:「啰里啰唆的……他们到底认不认识路啊,到时候又要拖我们的后腿。」
这艘轻快的小船正借风使力,像一只褐色的猎鹰掠过微起波澜的海面。搭着鹿皮袄子的中年男人也登上了船头,轻轻咳了一声说:「小盈啊,你真该改改你的臭脾气了。」
甄盈盈说:「和你又没有瓜葛……你也不过是比我虚长几岁,也来教育我。」
她别过头去可以不再看这个男人,右手不自觉地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当她掌心白嫩的皮肤触碰到剑鞘的瞬间,一股震动顺着腰间的剑鞘贯穿手背迸溅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甄盈盈吃痛,表情也变得扭曲。她强忍着痛苦不叫出声来,眼见着手掌变得僵硬乌黑,像是铁水在掌心刚刚冷却过一样,且是用血肉淬火。
男人连忙递过一幅手套说:「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把铁剑佩上……戴上就算了还死活不戴手套。
甄盈盈一把夺过手套套在右手上,她紧紧攥着栏杆,咬牙切齿地说:「我没事。」
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黑影,随即头也不回地踏着快步回了船舱。
侍女像是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说:「二公主脾气还是这么古怪……」
男人摇摇头说:「不,以前更古怪。
「古怪。」
林默远望着湛清海面的一角,那里在徐远年眼中看来茫茫无边、空无一物。
徐远年问:「什么古怪?
林默说:「兵器多是象牙。
徐远年连那船的影子都没一点眉目,更别说什么船上人的兵器了。即便现在林默所言完全是鸡同鸭讲,徐远年也只好顺着话头一字不落地听下去。
徐远年说:「那又如何?
林默说:「他们不用铁器。
这样一说徐远年倒有了几分印象,坊间的那些流言像是撕碎的信笺重新拼接起来。大宏再向北的苦寒北境并非一片蛮荒,人人皆知沐国在此地发达兴旺。沐国掌权的甄家相传体质奇特、不惧严寒,更对象牙、木材、玉器活用,做工绝妙。但更有人声称甄家如此热衷于特殊材质,正因为其不会操使铁器。
难不成大当家所说的「下家」就是甄家人?徐远年对于到底是什么人来跟自己碰头一无所知,能校验的也就只有先前背下的三句暗号而已。
大当家吩咐好的珠宝和银两极尽丰盛,全都在货仓静静躺着。但是这一次取的到底是什么货,徐远年至今仍一无所知。但若果真是甄家人带来的东西,那没准值得船上这金山银山都献上。比几个沐国的文玩器物……在大宏里可是无价之宝。光是供奉给皇亲国戚,就不知道能尊享多少福泽。
徐远年知道林默城府极深、见闻广博,索性趁此机会再过问几句:「林兄,难不成那船上来的是甄家人?」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甄家人当真是不会用铁器么?
林默许久没有答话,他摇摇头说:「不对。
「他们是太善于用铁了。
徐远年顿了一下说:「恕我愚钝,这话我听不太明朗。
林默说:「用得太多,会融进去。
徐远年说:「融进去?
林默说:「像是长在上面。
徐远年想象了一下一个人半个身子融化进铁剑里,整个腰肢连着血肉像是从剑刃上生长出来。他差点为这个画面打了个寒噤,却还是不明所以。
林默指着自己腰间别着的两把短刀说:「这里面……他缓缓地抽出短刀,指着刀剑说:「融了一个人。
对于一个人融化进短刀里这种事,徐远年不想再多过问,而且林默看起来也不想再做解释。
徐远年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了解到一些东西:世人都以为是虚夸之言的时候,往往确有其事。世人都言之凿凿的时候,往往只是捕风捉影。
就像没人相信北海真的会有角鲸,就像没人相信人真的会连着骨肉一齐化进兵器里。就像天下人都认为大宏国力空前绝后,世道富荣太平。
听到「甄家」这两个字之后,徐远年警觉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可能并非什么单纯的商业贸易——ٺ倘若只是真金白银换文玩,反倒体量显得太小、格局显得太窄。甄家人在北境雪原偏安一隅已近百年,和大宏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让他们牵扯进一股铜臭味的商队里,还要在北海这种隐秘之地交涉,很可能交易的授意不止来自大当家,而来自更顶层。
大当家之上是朝廷,朝廷之上是当今圣上,圣上再之上……徐远年不再多想,只是对接下来的事情打起了提防。
过了不到三个时辰,船工传话说从侧翼来了一艘快船,已经能隐约看见他们的旗子。
徐远年早就听林默说甄家人船行极快,没想到竟然比预想得还要快上一番。他喊上兰姐,开始在船头做指挥。
旗令本身也是暗号之一,只有身为船主的徐远年知道摇旗的顺序。
海上隐约开始起雾,淡淡雾气把大船的白帆裹在怀里。
「红!」「黄!」「红!」「红!」
旗子只有红黄两种颜色,但是排列极长,却又暗含着奇特的规律。随着日期、天气、方位的更迭,每一次的暗号都会发生些许改变。这本是大当家为了船队得以相认想出的法子,却在当下的情形几乎没什么必要。
因为在这北海上摇旗发信的只有两艘船……而且对面的小船已经先一步把暗号发完了。
「船梯!放!
暗号吻合后,兰姐高呼着号子,将船梯随着隆隆铁轮声荡下来。小船轻轻磕在了宝船的船身,那模样像是一片叶子靠在了
山脚下。
登船的只有三人,每一位徐远年都仔细看过。最前的是一位高大的男人,靴子重重地拍在甲板上。他面露微笑,体型健硕,活像是一尊没有肚腩的大弥勒。
随后的是一位身材轻盈的小姑娘,妆容精致,身披黑色大氅。
她腰间别着一把修长的佩剑。剑鞘颜色雪白、通体透亮。
那姑娘正和先前的男人形成强烈反差,娇小得像是阔羽遮蔽下的雏鸟。
最后的女子样貌平平,一直鞠躬含笑,俨然一副婢女模样。
那弥勒哈哈地笑着抱拳说:「徐船主!久仰,久仰!
他嘴里的白气飘散在海风里,话音又粗重,简直是一通烟囱。和徐远年简单奉承了几句之后说:「在下赤海,是甄姑娘的贴身侍卫。」
随后他给那雏鸟般的姑娘使了个眼色说:「船主在这呢,打个招呼啊。」
那姑娘冷哼一声说:「你招呼就行了。
徐远年也跟着笑笑说:「姑娘这脾气秉性,倒像是沐国的哪位公主。」
赤海尴尬地说:「公主架子罢了。我早就说过……小盈,你这招摇脾气在家里倒还好,出来还不改改……
姑娘也没正眼看徐远年,反像是自顾自说着:「我叫甄盈盈,是沐国二公主。你愿信就信,不愿信也与我无妨。」
赤海停了,整个人怔住,然后无奈地点点头说:「依你,都依你。」
随后甄盈盈指着身后的婢女说:「她叫甄容,是我姐姐。
婢女笑着说:「徐船主不要误会,公主是在说笑。贱婢生来便没有姓名,只是公主宅心仁厚,为我赐了皇姓和名字。」
徐远年听着三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总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他堆着笑说:「甄公主率性而为,自然难得。不知道甄家这一次出海,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徐某人?」
甄盈盈听了突然掩嘴笑着说:「你这傻船主,竟还不知道你们要买什么?傻,傻透顶了!
赤海伸出粗壮的右臂,挡在还在笑着的甄盈盈前面说:「船主不要见怪,只是我也不明白,为何徐船主也不知道我们甄家的来意?」
甄盈盈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她扶着栏杆笑个不停,却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林默正在用猎鹰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当时便不笑了。
甄盈盈靠过去厉声质问他说:「你看我做什么?
林默没回答。
甄盈盈愈发气恼,又重复问道:「我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林默抬起头说:「怪事。
甄盈盈挑眉问:「什么怪事?你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怪事?
林默说:「像死人。
甄盈盈怒极反笑,那张精致的小脸因愤怒而扭曲。她拔剑出鞘,纤细的黑色长剑像是灵巧的蛇信,正欲舔舐林默的脖颈。
长剑架在林默脖子上的瞬间,在一侧冷艳旁观的兰姐抽出佩剑,寒光直抵甄盈盈的胸口。赤海,这尊不动如山的大弥勒依旧笑容满面,只不过一个指头轻轻搭在兰姐肩膀上。
船上的水兵和船工见状全都下来,将甲板站得拥搡。
徐远年看到剑拔弩张的态势突然长叹一声,他走在僵持不下的四人中央,挥了挥手说:「干吗呀,动不动就张扬那点儿刀兵。所谓『愤怒伤脾胃、心火损肝肾』。你看你们,又是上火又是发怒的,太不珍重自己身子骨了。」
徐远年瞪了一眼兰姐说:「袁兰!
兰姐面露不悦地收剑入鞘,甄盈盈和赤海也收了手。
徐远年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兄们散去,他说:「这就对了。我们大当家虽然年纪轻,阅历浅,但他有句话我很喜欢,叫『太平生大财』。你看这才四五人一闹就不太平了,咱们还哪来的财路呢?」
他斜眼一瞥,看见刚刚甄盈盈执剑的右手正在发抖。她盯着面不改色的林默说:「你身上有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林默说:「大概吧。
赤海打着圆场说:「一点小插曲,无伤大雅。徐船主是聪明人,也识大体,应当知道现在我们并不在预定的交易地点。
徐远年猛然想起来他们「要靠近北海冰堑取货」。
他点点头说:「这样一说……倒是没错。原定的地点是在冰堑下方,现在提前了不少。」
赤海摇摇头说:「错啦,船主。不是提前,而是交易还没有开始呢。换句话说,我们能给你的东西,只有到了冰堑之后才看得见。」
到了冰堑才看得见?那是什么器物,还是某个奇珍、某个人?
徐远年不解地问:「是什么?
赤海说:「是技艺。」徐远年说:「什么意思?
赤海说:「这技艺能帮你们跨过北海冰堑,最终到达那座岛。而你们真正该要的东西,就在那岛上。」
「什么东西?
徐远年的这句疑问是脱口而出的。他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有听闻过北海冰堑之外的地界,也没有动过一丝跨越冰堑的念头。那是蔓延万里的浩瀚冰原,没有一艘船能逾越那道天堑。
若是说冰堑之后有一座岛,岛上还有一件价值无法估量的珍宝,对徐远年来说则更是天方夜谭。
在角落里的林默突然打断说:「褪龙鳞。
赤海拍了拍手说:「不错!船主你用人果真高明,找了个切实懂行的弟兄。」
徐远年说:「褪龙鳞?我从没听过这东西。总不会真的有龙吧?」
这时那句童谣又钻进了徐远年的脑子里……「木去枝叶龙褪鳞」。角鲸已然确有其事,那龙作以一种无法预料的形式出现,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大当家的吩咐绝非空穴来风。
赤海说:「天知道。船主,想想看你们口中「大宏京城」的大殿里到处都是龙纹、龙袍,那是真龙么?还是借了个巧意味、讨了个好名堂?这褪龙鳞,我们只知道是好东西,至于是不是龙褪下来的,说实话,谁也没关心过。」
兰姐问:「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卖钱么?有我们穿上的金银值钱么?」
赤海哈哈大笑说:「小姑娘你太有趣了。卖钱?哪个蠢材会把褪龙鳞卖钱?这东西于人,可使人长生、使人武功大进、使人得天地造化。于军,可使刀剑无坚不摧、使兵马锐不可当。于国,可使国运兴旺、万世永昌。」
兰姐说:「真有这么厉害?
赤海说:「百年前这东西就引得何止万人趋之若鹜,不惜以命相搏强渡冰堑,而后无一幸还。」
徐远年说:「看来是徐某孤陋寡闻了。只是在下不懂,如果真如先生所言,褪龙鳞可夯实国运,沐国占着横渡冰堑的技艺,干吗不据为己用呢。」
赤海说:「想要横渡冰堑不但需要技艺,更要大船和无数劳力、粮草。沐国不过蕞尔小国,实在没有国力像大宏造出如此宝船。另外至关的一点是,褪龙鳞虽效用无穷,用法却繁复无比,沐国境内既无相关的工匠、也没有钻研此物的财力。就像一个将死未死的病痨鬼,与其抱着一桌咽不下的山珍海味等死,还不如喝两口润喉的药粥。这船上的金银,就是沐国的药粥。」
徐远年听后释怀地笑了,他拍了拍赤海的肩膀说:「能跟先生您合作,是我徐某今生之大幸。」
赤海说:「船主客气了。接下来前方有一海漩,至阴至冷。我会跟着甄容一起设计航线、帮宝船避开风浪。」
徐远年说:「那有劳了。」
赤海和甄容很快去了舵楼,而甄盈盈连着三次拒绝了赤海让她去船舱的建议。她抱着双臂站在凛冽的海风里,不知向海面凝望些什么。
兰姐在徐远年身后轻语道:「甄家人可信么?
徐远年俯下身趴在兰姐耳根子说:「甄家人和林默一样,不可不信,不可轻信。对了,那个叫赤海的大个子武功什么级别?」
兰姐皱着眉头说:「他应该不会武功。
徐远年说:「真的?
兰姐说:「他的气息、脚步,还有指头搭在我肩膀的瞬间,我都感觉不出他是习武之人。如果说他武功已经远远凌驾于我……那他没理由来看住我。那种级别的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林默是在场武功最高的那位,形式诡异的林默才是对甄公主威胁最大的人。」
徐远年说:「按你这么说,我倒有些不懂了。甄家人不会是善男信女,若说他们对褪龙鳞毫无想法,我是万万不信的。但只凭船上这三人……」
兰姐说:「你还真信世上有褪龙鳞?
徐远年只是轻笑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世上有褪龙鳞,只是不知道在哪而已。和外人合作,装作越傻越好。
兰姐面露不悦地说:「可我真的认为那东西能卖钱。
徐远年说:「你不一样,你是真傻。
他抬起头看着甲板上的两个人,心里开始发愁。甄家人登船之前,只有一个怪人傻站在冷风里。现在有一男一女两个怪人,他怎么照顾得过来啊。
「你叫林默?
「我叫。」
「我听过这个名,我听过这个姓氏。我讨厌这个家族,讨厌你们身上的味道。」
「多谢。」
「我听说林家选出了百年来最年轻的家主。少年有为、天资过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不知道。
「你对我就不好奇么?甄家的事你就没有一件想了解的?」
「没有。」
甄盈盈又要抽出腰间的佩剑,但她忍住了砍下面前这个男人脑袋的冲动。
甄盈盈平复着语气说:「算了。和你这样一无所知的下人没什么好发火的,根本不值。」
林默说:「嗯。」
甄盈盈忍不住在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她血脉里流淌的天赋像一块柔软的甲胄,可以让她在任何环境下存活,即便是如此酷寒也不会冻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感到冷,只不过皮肤不会龟裂、不生冻疮而已。
她直视着前面的大雾问:「你不冷么?
林默说:「不冷。
甄盈盈问:「你为什么不会冷呢?我不记得林家有御寒的体质啊?」
林默说:「皮厚。」
甄盈盈深吸一口气,她远了林默几步说:「算了。我在家闷了二十几年,除了赤海那个傻子一个男人也没见过,第一个盯着我看的还是半个哑巴……
林默突然说:「赤海。
甄盈盈说:「怎么了?你想认识那家伙?他可是很凶的,凶起来吓死你,只是看着软巴巴的……
林默说:「他身上淌着不该淌的血。
甄盈盈说:「什么意……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猛烈的海风打了个踉跄。她略带狼狈地站稳身子,还没等开口,只看见林默还是用最开始那锐利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说:「回船舱吧。」
他指着死寂的海水说:「海面快冰住了,雪会很大的。
大雪如期而至。
窄叶一般的小船靠铁链紧紧捆在在宝船的船尾,而整艘大船被淹没在暴雪之中,已经彻底辨不得方位。
兰姐已经看不清林默到底在不在甲板上,飘雪在她眼前蒙了一层纱。她巡回过整艘船,听见船中腹最大的舱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大当家从一开始瞒着咱们就是有猫腻!
屋里传来船工们一阵一阵的应和声。
「甄家心怀鬼胎,咱们再按着路子走下去,完完全全就是入了套儿了!」
「你说入了套,那好,你机灵,你给我指条明路出来。你是想让那鱼戳成筛子,还是想回去冻死?」
「船上的人都叫你『二驴』,我看你倒像头蠢驴!要不你带着我们游过冰堑,看你有多大能耐!
兰姐听得出这是几位领队在争执不下,这些走海路的汉子个个都历过生死,谁也不想在没来由的事情上栽了跟头。
「好了!」
徐远年到最后一刻才发声,屋里的吵嚷霎时间安静下来。他的声音穿透了门扉,直抵兰姐的耳畔。
「袁兰,别在外面偷听了,快进来。
兰姐轻轻把门启开一个缝隙说:「你们聊吧,我怕我感情用事。」
十一位领队围着大桌环坐,徐远年位列正东,是众人之中身材显得最矮小的那个,却带着一种力压众人的威严。
徐远年手指扣了一下桌面说:「你已经感情用事了,坐过来。」
兰姐知道现在这情形不是任性的时候,她别扭地坐到了徐远年右边的空位上。
气氛一时间有点紧绷,徐远年嘀咕了一句:「佩剑借我用一下。」
十一位领队默不作声,只要船主一开口,他们纵是有再大的埋怨,也会消融无形。
紧接着徐远年一把抽出了兰姐腰间的佩剑拍到桌案上,起身环视着众人。这里面有独眼的,有谢顶的,有肥头大耳的,有骨
瘦如柴的。
所有这些人,都是兄弟。
他到底是哪个年头跟着这些兄弟们出海的?
徐远年记不清楚了,他记性好得像是账本,历历往事都变成一条条账目的墨迹,一字不落。但他真的记不清了。自打他接手这片商队开始,遇过东敖的贼人,见过北海的暴雪,走过南陆毒虫遍布的密流。
有句话是大当家年纪轻轻就常在嘴里念叨的。
去日苦多。
现在徐远年在桌前猛然想起这句絮叨,当真是去日苦多。
十一位领队大体也记不清时日,他们只记得船上能拍板的只有一人,就是他徐远年。
徐远年是领了大当家的命出海的。大当家一言已出,便是死令无数。他愿意为此赴死,却也希望众人平安返航。
归根结底,徐远年是普通人。普通人豁出生死走上海路,断不可能毫无顾忌。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徐远年也思忖过良久,最终笃定不能空手而回。
徐远年说:「如果大当家从伊始就告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大家考虑冰堑凶险、归途未卜肯定要忙中出乱,届时人心不稳,只怕会适得其反。而走了这小半路,现在各位领队都对这海路熟知了一二,反而是获知真相的好时机。」
「既然认了『腊月出北海』,说明各领队和下面的弟兄无一是贪生怕死之辈。那就请给我徐某一份薄面,我信任大当家,也请诸位信我。」
说完徐远年深深鞠躬,鼻尖几乎要碰到桌案上。
领队们先前是只嘴上不吵,现在是心里也不吵了。因为他们吵不吵,其实都在等一个人说话。
面上是各谈各的,耳根子里都竖着听徐远年开腔。
徐远年不开口,那人人都可以是船主。但凡徐远年一开口,这船上永远只有一个船主。这件事上到袁兰,下到船工,谁心里都是透亮的。
他们只是等这一句话而已,徐远年一句话,是金山银山也压不倒的。
几位领队相互对视,然后开始放生大笑,笑声中一一起誓。
「船主,我二驴信了你。
「我大猪也信了!
「算我陈九一个!
「那我王瞎子也信!
最后到了兰姐,她也跟着轻笑起来说:「我袁兰,算是信了吧。」
她一把夺过徐远年手里的佩剑说:「舞弄完了吧?快还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完会之后刚巧是晚饭时间。领队们各自分散,在大堂里大快朵颐。屋子最角落里坐着甄家三人,盘子里摆着点自备的简单素食,与哄闹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徐远年见状徐步靠过去问道:「怎么,船上的餐食不合口味?」
甄容笑着摇摇头说:「公主食量极小,在家也是不喜吃东西的。」
甄盈盈听罢起身,攥紧自己的佩剑说:「我吃饱了,去上面透透风。」
她的脚步声啪啪地回响在大堂里,屋里的一众尽皆斜眼看她。
赤海爽朗地笑着说:「公主一直如此,还请船主见谅。
徐远年说:「甄公主这样,倒显得率真可爱。赤兄你也不吃么?」
赤海摇摇头说:「你看我脑满肠肥,少吃几顿对身子大有裨益。正好船主你来了,有些事情要先问个明白。」
徐远年说:「但说无妨。
赤海说:「按我的消息,宝船是尖底的福船型,有十张硬帆、十个舱区,对吧?」
徐远年说:「舱区和硬帆都是十一个。
赤海说:「看来是鄙人见识短浅了。看来宝船是比预想得更宏伟的巨舶,但我要先提个醒,即便是这样体量的大船想要通过冰堑,也只能说是勉强。」
徐远年说:「先生不要说是勉强了,按我先前的想法,就是『全无可能』。」
赤海说:「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否则我们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前来登船。接下来我会给船主一五一十地讲清如何逾越冰堑、如何到达那座岛,又如何取得褪龙鳞。我希望全船弟兄都能知根知底,好在接下来能随机应变。」
徐远年点点头说:「在下愿洗耳恭听。
赤海说:「首先,要从船头拆一根桅杆……
风雪肆虐。
漫天大雪几乎是横着拍向帆面,打出簌簌的响声。雪花黑白相间,揉成一团暗淡的墨色。
甄盈盈登上了甲板,看见林默闭目靠着栏杆像是睡着了。他有如宝船那粗大的铁锚深深沉在甲板上,和这船身敦实地并在一起。
甄盈盈说:「你占了我的位置了。
如此大船,当然处处有位置可占。但自从林默瞪了她几眼之后,甄盈盈就像莫名地想变着法子刁难这个男人。
林默猛然睁眼,他向外靠了一个身位说:「请便。
甄盈盈站到林默原来的位置说:「你到底是站岗的还是放哨的?怎么一直在船头当班啊?
林默说:「这里自在。
甄盈盈说:「你之前说的赤海身上什么血……什么不该的,到底什么意思?」
林默说:「讲不清。
甄盈盈面露愠色说:「注意你的语气,下人!你想好跟你聊天的人是谁。」
「是甄家二公主,对吧。
兰姐在两人身后悄声出现,她右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像是蓄势待发。
论年纪的话,甄盈盈实则要比兰姐年轻。如果当下船上排排辈分,唯一能名正言顺叫她一声「兰姐」的,也只有这位公主了。
但甄盈盈永远不会这样叫她,甚至不会正眼看她。
甄盈盈侧过身说:「连下人也来指点我了?
兰姐厉声说:「你是在大宏青商的商船上,不是在你那弹丸小国的破庙里自居高人一等。我是船主徐远年的副手,论资格,当然可以指点你!」
甄盈盈说:「你也配!
她当即用左手抽出长剑,兰姐几乎同时是下意识地拔出佩剑,两人的剑刃顷刻间捧在一起,斩着雪花发出一声脆响。
甄盈盈恶狠狠地骂道:「连你在内,整艘船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让我感到无比恶心。闻着像猪舍、吃的像猪食!这些跟这些又蠢、又脏的下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我都快吐出来了!」兰姐再无二话,她有如蜻蜓点水,在大雪里划出一道流虹,随后顺着甄盈盈右臂劈了过去。剑刃掠过冷风暴雪,像在一具精致完满的瓷瓶上破开一道裂纹。
甄盈盈甚至没有闪躲的意思,她摘了右手的手套,用掌心死死地抓住了兰姐的佩剑。手掌和精铁接触的部分发出刺耳的嘶鸣,一阵滚烫的气雾从那贴合处迸开。
兰姐发觉连剑柄都在跟着发颤,这把剑竟然像是硬生生地被人手熔断!
她骇然地盯着剑的断口处——平整的断口微微发红,甚至能看见精铁的断面向内蔓延着血丝。与其说是熔断,倒更像是甄盈盈把剑的一部分消解进身体里了,用部分血肉取而代之。
甄盈盈眉头微皱,她重新戴上手套,露出轻蔑的神色说:「给我滚,下人,我不想再看见你那张死人脸。我能废了你的剑,也能废了你的命。」
兰姐怒火攻心,却又因刚刚的情形所震慑,吓得站不起身。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甄盈盈已经起身一剑劈下来,发力很轻,但那剑刃极其锐利,当即刺破大衣伤了兰姐的左臂,划出一道两寸长的血口。
刚刚的吵闹和缠斗引来了诸位领队的注意,一时间众人涌上兰姐身旁,尽皆面露敌意地看向甄盈盈。
吵嚷声越来越大,领队们搀扶起兰姐,开始对这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大肆谩骂。甄盈盈本就是娇生惯养,这些日夜走海路的糙汉子骂人又是极尽羞辱肮脏之能事,掘了人家三代祖坟不说,还要连骨子带皮的把人从头到脚骂个通透。
甄家的二公主哪里遭过这种委屈,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呵:
「回去!」
徐远年踏上甲板看见这一团狼藉的烂摊子说:「都给我回去!」
「兰姐今天又受了委屈,那小丫头实在是贱骨头欠教训!
「兰姐这可是受了伤!船主你现在总不能最后一点脾气都丢了吧?」
诸位领队忍不住,又一五一十地把刚刚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我说,回去!」徐远年厉声呵斥道,「陈九!大猪!王瞎子!还有我没喊到的人,都给我回去!
众人面露不悦,还是一一下了甲板。
「你去哪?给我站住。」徐远年看了看起身就准备走人的兰姐说,「袁兰你等会儿,你等我说完。」
徐远年说:「你说,谁先起的争端。
兰姐说:「我。我先搭的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扯下衣服上的布条给自己左臂做简单的包扎。
徐远年说:「向甄公主道歉。
兰姐冷眼瞥了徐远年一眼,但还是深深鞠躬说:「甄公主,是小女冒犯了,还请公主海涵。
徐远年又看了一眼兰姐左臂的伤口说:「谁伤的你?
兰姐沉下头说:「甄公主。
徐远年面朝着甄盈盈说:「甄公主,吵闹归吵闹,缘何要大动干戈呢?」
甄盈盈冷哼一声说:「不是我先动的干戈。
徐远年说:「这样你看可好,袁兰是我心腹,看在我徐远年的面子上,我心腹胳膊上的一道伤,能换公主你一次低头么?
甄盈盈说:「我可从不向下人低头。
徐远年笑了两声说:「袁兰不懂事,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但也请公主明白,你在什么地方做事,动的是谁的人,这些人背后都是谁。没有人是不能低头的,只要把头割下来放在地上就行了。」
徐远年轻轻拍了一下兰姐,沉声说着:「走。
直到两人下了甲板,气得发抖的甄盈盈才怒道:「小小船主,竟敢如此无理!」
一直冷眼旁观的林默末了活动了一下身子,极平静地说:「吵。」
「姓林的下人,我问你,刚刚我和那个什么兰,是谁有错?」
「是你。」 「你也放肆!
「对。」
「若不是赤海出发之前劝着我,早晚我把这一船人都一一砍了!最后还有你,尤其是你!要千刀万剐、狠狠地杀!」
「你不敢。」
林默抬起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甄盈盈说:「甄家先人曾于默有恩,默破例与你多说两句。
甄盈盈听罢一惊,暂时收起了高高在上的脾气说:「没想到你这愣哑巴也有开窍的一天。你说,我听。」
林默说:「你砍袁兰的时候左手发抖,说明你根本没有杀过人。你刻意避开要害劈向她,只不过未曾想过袁兰惊惧之下不会闪躲。你本不想伤她的。」
甄盈盈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
林默说:「你底子很好,又有血脉傍身。但论武功,你不是袁兰的对手。领队里的习武者不在少数,且个个都不亚于袁兰,是能独当一面的硬手腕。」
甄盈盈转过头盯着他说:「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林默说:「如果支开你的侍卫,你在船上这些高手的围攻下活不过半炷香。甄家血脉不是罗汉金身,你会死。
甄盈盈冷笑着说:「你怕我死了?
林默说:「默说该说的事,你的死活与默何干。
甄盈盈说:「哼,自作聪明的下人。
林默说:「还有一件事我提醒你,少用你的右手。没有必要为了逞个威风,花掉自己保命的本钱。
甄盈盈若有所思地说:「你对甄家……到底了解多少?
林默不再答话,他合上眼睛,又像是徐徐睡去。
甄盈盈又高声问道:「下人!问你话呢!
眼见林默没有反应,她猛地一脚朝他腿踢过去,结果像是踢在一块千斤重的玄铁柱上。
她吃痛地收回脚来,抱着脚腕跳了几下怨怒地说:「我还是找个机会先砍了你吧。」
船舱里浪声很轻。
徐远年把着兰姐的断刃端详了半晌说:「以我对甄家的理解,甄盈盈熬的痛苦比你要更多。
躺在床上的兰姐猛然坐起说:「你的意思倒是我错喽?」徐远年说:「我们就事论事。你又坐起来干吗?不让你好好养伤么。」
兰姐赌气说:「这点小伤是什么伤,哪里比得上甄家二公主心口的伤严重。」
徐远年说:「你看,你又犯小孩子脾气。对错现在不重要,现在在这海上要处处小心,但凡还能用到甄家人一时,就要忍她一时。」
兰姐说:「那你想用他几时?
徐远年正欲答话,船身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动荡,大船像是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拍在船侧,连船舱里的徐远年都差点翻倒在地。
隆隆的震响回荡在船舱里,有如惊雷掠过龙骨。
徐远年也不惊惶,他扶稳后说:「很快。刚刚船身已经沾上了海漩,航速会突飞猛进,不消两日就会抵达冰堑。
他合上门扉,临走之前说:「我要去跟领队们讲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徐远年走远之后,兰姐自顾自地嘟囔着:「嘁……这时候柔声细语的,少来。」
徐远年很快和赤海、甄容碰了面,三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设计经过冰堑时的诸多细节。他们自从昨晚一谈之后就没有休息过,倾注全部心血在方案的设计上。这一次林默、甄盈盈和其他领队也来一起旁听,毕竟接下来的航程事关重大,万万疏忽不得。
徐远年说:「接下来我们会绕过海漩,再过两日会抵达冰堑下方。冰堑是一座冰原,横跨整个北海。它并非和海面平齐,而是高出海面十丈有余。这样的高度,肯定是任何船只无法逾越的。但在冰堑中腹的位置有一道材质近乎黑铁的『大门』。这大门,甄家人称其为『押龙关』。他们会帮我们打开押龙关。」
紧接着徐远年拿起一根筷子说:「我们要拆下一根桅杆横在打开后的押龙关,因为大门打开后随着时日推移会渐渐闭合,一旦闭合甄家人将无法从内打开。桅杆是这船上除了龙骨最坚硬的东西,它会抵住大门,直至我们归来。进入大门之后的事情,还是由赤海给大家解释为好。」
赤海起身的时候,像是屋子里轰然立起来一座小山。莫说甄盈盈这「雏鸟」,连还算结实的林默在他面前都衬得娇小起来。
鉴由先前的矛盾,领队们对甄家人多少还带着敌视。可这尊带了头发的弥勒,方脸大耳,看着总是比尖酸刻薄的甄家公主舒心。赤海开口的时候,声音浑厚,笑容满面,倒也让这讲话变得格外顺耳。
赤海说:「多谢船主和各位领队担待了。进了这押龙关之后,是乱流激荡,会一直持续到我们走出冰堑。这是必须要大船的缘由之一。如果是吃水浅的小叶子,一个浪头就翻了身。」
赤海说:「褪龙鳞所在的岛名为葬龙岛,葬龙岛和冰堑之间还有一段海路,这走的是浊海。这浊海是什么,我也没见过,我只知那海水不可饮不可游。而要想在岛上取到褪龙鳞,还要准备大量海水、湛清的海水。若是提前取水,船吃水深,航速慢。因此在乱流里是我们最后能取水的机会。这也是大船的必要之二,没有这体量,根本盛不下足够的海水。」
林默听到这里,沉重地合上了眼睛,像是久久疲惫之后的休憩。
众人听罢尽皆倒吸一口冷气,这前路不可谓不凶险、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十几年来的水路加起来,连这一趟的苦难一半也无!诸位领队议论纷纷,各类见解层出不穷。
「要那么多海水干吗呢?」底下一个瘦高的领队问。
赤海说:「岛上的『机关』遇水开化,这是必要之需。
「傻子也知道越是向北越他娘冷,若是过了冰堑,岂不是万里冰原,哪来的『浊海』呢?
赤海说:「极北之地不可以常理而论,冰堑以外是何情形,你我都尚未可知。」
徐远年明白领队们的忧心。纵是这再不羁的生意,也没有动过逾越冰堑的念头。这无异于虎口拔牙、狼腹取食!
赤海在嘈杂声中笑着说:「诸位放心。倘若世上确有奇兽,你我也要为凰拔羽、替龙刮鳞。」
甄盈盈反常地没有在众人交谈时插嘴,她在赤海说完最后一句时不屑地冷哼一声,随即大步跨出屋去。
她只给这间屋子留下了短短一句话:「真是无聊。
堆着笑的赤海摇了摇头,也马上追了出去。
林默这才睁开眼睛,他环视着在场的众人,难得地欲言又止。
林默的梦又来了。梦里还是孩童的林默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两人穿行在火海里,四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那声音密密麻麻,像是在凿碎什么物件。透过火苗,地上躺着一个发黑的陶钵,里面白花花的物件被凿得细碎。
那年他还太小,他不知这研磨的是鱼骨,是人骨,还是什么别的骨头。父亲用宽阔的臂膀护着他说:「晚了,晚了。这家已经没救了。」
一道大浪打向船身,靠着桅杆睡去的林默缓缓睁开眼睛。海水里伴着碎冰碴,离冰堑还有不消半日。
他很少睡着,更少做梦。往往三五日才得一时安眠。但凡做梦,梦境与那陶钵、大火总分不开。而他分明记得父亲最后一句说的不是「这家」,而是哪个他明明记得真切的姓氏。司空见惯如「张家」「王家」,可纵使他再百般苦想,也提不起一点念头了。
「林默。」
甄盈盈的声音极易听辨,这船上每个字儿都像在呼呵杂役的姑娘,就一定是她了。
林默没答话。
甄盈盈说:「喂,你真哑了?
林默说:「没。
甄盈盈说:「拿着。
她说着丢过一把佩剑,林默背着身却也是轻松接住了,像在手里掂量一枝柳条。
林默在剑柄上轻轻摸了两下说:「袁兰的剑。
剑身平整如新,倒比先前更多了几分锐气。
甄盈盈说:「这剑还正像它主人,又低贱、又好养活。
林默说:「你修的?
甄盈盈说:「废话!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证明给船上的人看,我能废了她的剑,又能修好她的剑。这断剑是我特意向徐远年要来的,不然怎么办?指望你们这些蠢猪么?」
林默说:「好。
甄盈盈说:「好什么好!你在这嗯嗯啊啊的活脱脱像得了疯病。你替我把剑还给那什么兰。」
林默说:「有甄容、赤海在。
甄盈盈一时间急了说:「那,那还得了。让我的下人去,跟我自己去有什么两样。纵是我的下人,也远比下人的下人更高人一等。届时乱了辈分,成……成何体统。」
林默说:「我去还,何以证明是你修的。
甄盈盈见状面露愠怒,她夺过林默手里的剑丢在甲板上,精铁发出悦耳的脆响。随即她像林默先前的姿势靠着栏杆坐下说:「算了!就把剑扔这,到时候说是天候异变如鬼神难测,雪里飞来一把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的佩剑呢?
「扔了。」
「扔了?不可能,你都快扣成木鱼儿了,哪舍得扔东西。
「真扔了。」
「不对……不对,准是你没有佩剑,才偷偷把我断剑拿走了。我说你也挺大个男人不能上后舱的兵器房里随便拿一把别上么?干吗每次都抢我的剑?」
徐远年说:「这是为了在弟兄们面前显示一种气度。身上没有刀剑,也能以礼服人。」
冷风凶猛地顺着缝隙钻进来,它舔舐着兰姐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并榨干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但披着单衣的兰姐只是把臂膀抱得紧了,反倒是穿得最厚实的徐远年打了个哆嗦。
即便是受了点轻伤又许久没有活动,但兰姐毕竟是习武之人,根骨再不济也要比徐远年强上许多。
兰姐指着徐远年笑出声来说:「看你那娇弱样,像个短毛小丫头!现在这怎么办,我身上就这点衣服,总不能装腔作势地也脱下来披给你吧。」
徐远年说:「你呀,亏你笑得出来。你知道大船上有多少人么?」
兰姐说:「合你我在内,共计七百九十二人。
徐远年点点头说:「倒也没错,你多算了甄家和林默四人。这七百多号人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不会武功、更不可能懂什么奇门秘术,他们怎么熬过苦寒?再者绕着海漩前进,除了船行变快,难道没有坏处么?仔细听。」
兰姐屏息片刻后,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徐远年说:「听到了船身的嘎吱响吧。海漩在左,船左舷势必更靠海,对中腹部、底部的船板都是难以想象的损耗。再加上海风肆虐,桅杆多半保持侧斜状态,整艘大船就像一个佝偻前行的老朽,还要被大力推着跑。按这个情况还能撑几时,只能说听天由命。」
「再者,海漩中央极寒,即便是擦身而过也难免会被殃及。我命你这几天修养,你有所不知。或许你感觉天气并未转冷太多,那是因为我们已经用完所有为返程预留的柴薪。现在要更进一步了,你也知道宝船的造工精绝奇巧,是木铁杂合。但凡是无关紧要能拆下来的木头,这几天基本烧了个精光。」
「还有半日就到冰堑,届时整艘船将彻底化作冰窟,再无一物可取暖。如果逾越冰堑没有转暖,甚至在冰堑之中就已经熬不住时,这七百八十八人,有几人能活?」
「听了这些,还笑得出来么?
「干吗笑不出。」兰姐套上自己的大衣站起身说,「说的那个窝囊劲。越是听了这些,越要笑。听得越多,笑得越要大声。
巨浪狂涌,每一缕风都卯足了劲力要把大船拖进万丈深渊里。整个左舷连带着船身向海面侧斜,那风浪的力量直可开山裂石,要把这大船丛正中劈成两段。伴随着痛苦呻吟声的船骨挑起了半片海的担子,维持着倾覆和摆正之间的微妙平衡——好似再加一钧力,大船就要粉身碎骨。
兰姐不由叹服甄家人所设计的航线,把这艘船维持到「刚好到极限」的情形。在烧得发烫的刀尖上,这船人在踮起脚跳舞。
「袁兰,这……这不是你的剑么。咄咄怪事,我扔了它又回来了。」
兰姐低下头,当即从甲板上捡起自己的佩剑说:「这断剑究竟怎么复原的?」
徐远年说:「是天意。
兰姐说:「你当我六岁?
徐远年说:「我把这剑纵力一丢入海,没想到今日竟断剑复原、失而复得,难道不是天意么?
兰姐说:「胡来。那好端端入海的铁剑,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回到甲板上的。」
徐远年说:「天候异变如鬼神难测,雪里飞来一把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兰姐笑了一声说:「鬼扯。
她扫视了甲板,平日里最喜欢出来「透气」的甄盈盈不在。这倒罢了,连全然是住在甲板上的林默也没了踪影。现在站在大雪里的只有她和徐远年二人,海漩顺着左舷,把刺骨寒意透进皮肉里。
她想起了一些东西,想起了九年前刚刚认识徐远年的时候。徐远年那年勉强还算是个年轻人,他不通水性,隆冬掉进了北海里。兰姐那时说好听的是个游侠,实则就是个借着武功到处浑水摸鱼的江湖骗子。
兰姐从船上跳下来,腰间缠着纤细的缆绳。她一把将徐远年抬离了水面几寸说:「身上有银子么?
徐远年怔了一下说:「没有。
兰姐面露失望地说:「叫兰姐。」徐远年说:「我铮铮男儿,死也不舒服了你这小丫头片子!
兰姐长叹一声说:「你又不叫兰姐又没有银子,那就去见海阎王吧。」
眼见兰姐手腕的力气越来越轻,徐远年又要没进冰窖里,他连忙说:「我有船!我有船!我是北海最大的船主!到时候你坐大,我做小!」
兰姐「扑哧」笑出来说:「编瞎话都不会编,还北海最大的船主,你以为你是姓徐的?你要真有艘大船,我就日日夜夜替你干苦力,干到我死!
兰姐此后的许多年一直在后悔,她没想到徐远年真的有艘船。
一晃九年,她还在这船上挥霍年华。
她凝视着深不见底、漆黑如乌云的海漩深,又向船右看了看,猛然间惊觉道:「我们是不是在向西?
徐远年说:「海漩逆时而旋,向北而发到了头,必然是会向西的,照理说……」
兰姐替他把话说完:「照理说现在应该是离冰堑最近的角度。」
徐远年说:「风雪这么大,哪里看得清冰堑的远近。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船稳住,如果再被海漩卷过反而与冰堑南辕北辙。」兰姐转身就向船尾跑去,边跑边呼喊着说:「抛锚!下令从右舷抛锚!要不就晚了!」等到跑到船尾之时,才看见先前消失不见的甄家三人和林默肩上积着雪,像是早已恭候多时。
徐远年气喘吁吁地赶到船尾之后,默然不语的甄容这才含笑说:「船主,我们的交易,现在算是正式开始了。」
兰姐说:「是来帮我们抛锚么?
甄容笑着说:「袁小姐说笑了。宝船的铁锚虽稳重,却并不足以脱离海漩。」
凭立着栏杆的甄盈盈不情愿地回过身说:「容姐,要拖拉到什么时候?」
甄容说:「只要船主开口,即刻就可以开始。
徐远年说:「我徐某虽然见识短浅,但对甄家是十二分放心的。二位想做什么,随性便是。」
甄容点点头说:「那还请诸位稍退几步,公主……甄盈盈不耐烦地伸出双手,和甄容的双手一一合掌。一阵和先前触碰铁剑类似的气雾从两人掌心窜开,像是四手凭空焊死一样。接着两人各自向后退去,淡蓝色的丝线从掌心一点点成型,像是从掌纹之间拔出的糖丝,软糯又热得滚烫。
开始只是窄细的丝线,丝线很快相互交织成大网。大网又渐趋细密,网格最后小到不见。最后一柄近乎大斧的海蓝色器具赫然间砸在甲板上,落地声如闷雷,那混润的形态闯进了徐远年的视野里。
两人抖了抖手,又重新抽出一根细线,然后直接轻巧地割断了铁锚上端的那圈碗口粗的链环,把大斧随手焊死在铁链下。
「船主」甄容侧过身,谦恭地说:「可以下令抛锚了。
徐远年点点头说:「绝妙,绝妙啊!甄家之技艺今日一见,只恨我徐某人见识粗鄙,晚见一日就是虚度一日。
甄容说:「船主过奖了。」
兰姐说:「我是个粗人,按我的意思,这船锚结不结实……应该是看锁链而非下面的锚吧?」
甄容说:「袁小姐所言极是。现在这艘船是被全身捆上了锁链。」
兰姐许是端详了良久才看请。那大斧的确不是船矛,是确实的活物。万千莹着微微蓝光的细线颜色极浅淡,才致使兰姐无法看清。这些丝线像是触须一般钩住了船身的各个角落。每根细线都像是蟒蛇绞住了猎物,他们无孔不入,缠住桅杆、栏杆、船板、龙骨。那斧子顷刻间被这些丝线把大船扣在瓮中。它像是荼毒入骨,可让大船顷刻瓦解;却也像贴身软甲,可保大船安若泰山。
在场的兰姐、徐远年和甄家三人一时间莫名哑然失语。眼色在相互间流转,转瞬间不知有多少心话相互流传。最先开口的反倒是最喜欢置身事外的林默。
林默打破寂静说:「还有多久。
同样也默然了许久的赤海说:「以这个速度,两个时辰之内便会抵达冰堑。」
林默说:「好。
他试着用手捏了一下那些蓝色的触须,随即盯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半晌后,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所有人,倒像释然。
「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
「你又神叨些什么?
赤海哈哈笑着,声音浑厚得像是大鼓。
他说:「学两句禅诗,免得来日再被公主笑话粗浅。
「公主少听他乱讲,」甄容也笑着说,「不过是耍两句嘴头,充个有慧根的。」
赤海说:「所谓『见性成佛』,没准就因为这两句嘴头,将来升天也能混个莲台呢?「
整艘船上,似乎也只有这甄家三人还和气轻松。那些染了风寒的、生了冻疮的,哪里有功夫舒展眉头。
赤海说:「小盈,你父皇也教你『笑口常开』。你看你整日板着脸,显得丧气……」
甄盈盈挑眉问道:「你也来絮叨我?
赤海连忙噤声。
甄盈盈说:「容姐,刚才你我扯出来的『罐子』像是比以往要大。你步伐和手势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么?我不记得以前的须子有这么多过。」
甄容一脸茫然地说:「奴婢不知道……紧接着她像是要哭出来,直接扑通跪在地上求饶说:「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又让公主劳神费心了。」
她哭得妆又花了,手上的脏东西在脸上乱抹,细腻的妆容彻底变成了鬼脸儿。
甄盈盈皱着眉头,用剑鞘在地上猛地一磕说:「给我起来!你是我姐姐!」
眼见甄容还是在地上痛哭流涕,甄盈盈从嗓子眼感到一阵恶心。她起身便走,凶狠地骂了一声「废物」,重重地摔上房
门。
她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让甄容复原成那个平凡的姐姐。
甄盈盈一登上甲板,迎面看见一道无垠的黑铁门。饱满的龙纹蔓延百里,像一道苍茫的地脉凌海而起。
船上已经挤了太多人了。林默,徐远年,兰姐,十一位领队,船工,伙夫,水兵…所有人屏息凝视着冰堑。流传于大宏千百年的秘闻,今日终于得以相见。
大雾徐徐散去,冰堑掀开面纱。
人常道北海之大,大于有形。冰堑之大,大于无形。甄盈盈先前听着像和尚打机锋,今日才知半句不假。
浩荡冰海、滔天巨浪被铁门截断,晚霞掠过冰层穹顶轰然倾泻下来。
徐远年凝望着远方良久,最后呼喝到:「都别看了,回去打点好东西准备过门。北海的晚霞之后,长夜要来了。」
对于冰堑来说,它并不关心徐远年的这艘船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是活人是死人,亦或是一艘空船。
贯穿海面的铁门是一个缄默的护卫,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顺海而来的大船,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它只要把「去路」连带着冰海一齐斩断,便不会再受到使命的苛责。
大船因海漩的侵蚀,左舷已经微微扭曲变形。而铁门矗立于北海不知千百年,至今尚无一丝锈迹。
当船头轻轻磕上铁门的瞬间,像在完成某场逾越百年的交接。
徐远年再回头看向茫茫大海,刹那间恍如隔世。
徐远年曾想过,如果不跟着大当家走海路,自己要去干吗。他想起自己家境富裕,或像翠山城的哪位阔少一样,整日想着哪几年鲜衣怒马,哪几年雪月风花。但现在他离了岸,还跨越整座海来到冰堑正下的无人之境,背后家国早已被远远甩下。
「徐远年,来验一下货吧。
甄盈盈背着晚霞说,霞光把她勾勒成一个纤盈的轮廓。
徐远年说:「公主要亲自来看看么?
甄盈盈说:「不了,赤海会跟着的。
徐远年知道现在两伙人要交付最大的筹码了——甄家人兑现他们开门的承诺,而徐远年要奉上整船的财宝。
走下甲板,赤海已经在廊内恭候多时了。
徐远年说:「随我来。
船舱的回廊是盘错的迷宫,徐远年带着赤海绕过最深处的舱区,指着左右手的四件舱房说:「左下、右上、右下这三间分盛装的是金银、珠宝、兵器。我已吩咐下人开了锁,先生可以自行验货了。」
赤海含着笑只是简单扫了几眼,把物件略微打点了下说:「船主连兵器也卖了么?
徐远年说:「按这海上的情形,真是生死攸关之际,普通的刀兵派不上大用场。」
赤海说:「真金白银、明珠美玉。船主的东西看了叫人眼馋、端着叫人心痒。这等财力,看来也没有再验下去的必要了。」徐远年说:「先生放心就好,我马上安排人把东西搬到你们的船上。」
赤海说:「接下来的航路,这小船不便再随行了。我们会把船停靠在押龙关之外。」
徐远年说:「先生自己定夺便是。
赤海说:「只是有一事好奇,船主左上的舱房放了些什么?」徐远年笑了笑说:「是船上吃不了的花椒、大料、油盐。这些船工好吃食,因此备的总要多上许多。
赤海嗅了两下说:「所谓有备无患,船主多备些物资自然是妥当。」
他略微思忖了片刻说:「若按以往,公主应该快把铁门洞穿了吧。」
徐远年略带惊异道:「甄公主已经在开门了么?
「让开。」 「嗯。」 「我说让开!
「嗯。」
「你挡着我开门了……你身子太耽误事情了。
「嗯。」
「你有脑子么?
「有。」
蹲了许久的林默从甄盈盈的胳膊底下撤出来,但依旧凝视着她两掌和铁门交融的位置。
甄盈盈紧锁着眉头说:「你蹲在那到底要干吗?
林默说:「我在看门。」
甄盈盈的两臂像是渗进冰寒的铁门之中,黑铁融成铁水顺着血脉流淌进她娇小的身躯里。整座大门被她硬生生地洞穿出一个数丈宽的大洞。
顺着火把的火光,能隐约瞥见铁门之后的冰穴蔓延无际,缕缕寒气正满溢出来。
甄盈盈愠怒地把胳膊抽出来,剧烈的气雾从她两臂升腾开,铁屑像是细沙微微洒落。
她转过身说:「你现在可以看个够了。
林默用食指轻轻抚过大洞的边缘,能感觉出黑铁的断口处脉搏般的律动。领队们开始高声传话:「押龙关已开,准备桅杆!」
甄盈盈一抬手呼呵道:「甄容!
甄容不敢怠慢,当即跑过来说:「公主,奴婢在。
甄盈盈轻瞥了她一眼说:「我有事问你。
她带着甄容走到四下无人的角落,眼见没有隔墙之耳,便低声说:「你为什么怕我?
甄容低下头说:「奴婢不怕公主……甄盈盈深吸一口气说:「你是我姐姐,不是丫环。
甄容说:「可从小我就是公主的丫环……圣上也吩咐我当您的丫环。」
甄盈盈说:「从现在起……我想当你的妹妹,陪我演一下。」
甄容说:「奴婢不敢……甄盈盈想出来闯荡,更想要自己的姐姐。
当大船缓缓驶进押龙关的时候,冷风带着冰屑呼啸着扫过甲板。甄盈盈恍惚间想起甄容曾经也在一个冰冷的地方,用同样的语气说过截然相同的话。
甄盈盈曾经有一个姐姐,唯一的姐姐。
甄容是长甄盈盈五岁的姐姐,但并非嫡生。而对于注重血脉的甄家来说,庶出是生来的大罪。这种罪名本足以致使甄容胎死腹中,但圣上胸怀天下,自有悲悯之心,特赦甄容为婢女。
甄盈盈记忆里最后的姐姐是在六岁那年,北境的大雪落满了屋檐,火炉的柴薪哔哔啵啵的爆响。
甄容抹着眼泪说:「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了。
紧接着甄容跪下来,那张美艳的脸蛋变得黯然失色,她谦恭地说着:「奴婢自此,就是公主的贴身丫环。」
还是个小丫头的甄盈盈说:「可你是我姐姐啊。
甄容诚惶诚恐地说:「奴婢不敢……那时候的甄容和现在别无二致,她裹上了一层谦卑的壳,彻底从姐姐塑成了丫环。再之后的事情变得蒙眬,年少的懵懂回忆从来都不真切。
她们还是在一起度过了太多日子,只不过甄容始终把「姐姐二字拒之门外。她毕恭毕敬地和甄盈盈相处着,似乎从未和这个妹妹真正靠近过。
甄盈盈结束了对往昔的追忆,猝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轻咳了一声,整个人瘫软到半跪在地上,双手按着长剑勉强撑住说:「我……我融了太多的黑铁了……需要……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甄盈盈一把将正欲搀扶她的甄容推开,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要……自己走。不能……让外人发现我这么虚弱。」
甄容忧虑地说:「公主……甄盈盈说:「你试着叫我小盈吧。
她重新站起身来,恢复成了那傲慢的甄家二公主,低眉看着欲言又止的甄容说:「算了,不勉强。
甄盈盈强撑着平静的神色走向船尾,正和迎面而来的徐远年擦 肩而过。
相对无言。
远处是甄家的小船,在静流中微微摇曳。
大船静静地飘荡在冰海上,那些淡蓝色的触须将船身扯在铁门之内的数寸。微微光亮从冰穴的穹顶洒落,那些冰岩的缝隙透出银白的光芒,像是烧起来的星河。
急流顺着两侧朝着铁门之内汹涌而过,只要下一瞬,就会被这冰穴一口吞食。
徐远年平静地深呼吸着,他要带着大船航过从未存在的凶险海域。
他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兰姐,兰姐心领神会,她举臂高呼:「插桅杆!
「收帆!」「起锚!」
甄盈盈一挥手,拖住整艘宝船的大斧应声没入水底,淡蓝色的丝线根根断裂,随着海风剧烈地飘动起来。
失去了束缚的大船顺着急流闯入了押龙关,那些触须并成一排绚烂的旗帜,整艘船看上去是一面湛蓝的长幡。
轰隆隆的水响震住了其他所有声音,更加刺骨的严寒笼罩着船身。徐远年先前只知道入关之后的冰穴暗流遍布,没想到这海流比他平生所见所想之和还要更狂放不羁上几倍!
兰姐嘶喊着:「舵楼的!运帆的!还有我点的三位领队全留下来!无关人等给我回到船里!
徐远年死死地攥着栏杆说:「林默是不会下甲板的。
兰姐回过头喊着:「你在这干吗,还有心思问林默的事情?给我滚下去,你是无关人等!
徐远年说:「我是船主。
兰姐说:「船主在我这也是无关人等……
嘭!
徐远年还没开口,突然一个大浪猛砸过来,几乎要将整艘大船打得侧翻过来。船身像一块小木牌被猛然甩到左侧的冰岩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断响。
徐远年几近被荡到船外,兰姐当机立断把住了他的手。她发力想把徐远年从空中扯回甲板,没想到卡在冰岩上的船身开始复位。随着震耳的碎冰声,左舷重新拍在水面上。从左侧舱区连带到甲板,三层船板崩裂成飘荡的碎秸,留下一个五丈深的创口。
海水从甲板漫灌下来。
徐远年感觉呛了一大口海水,他死死地攥着兰姐的右手,浪头竭尽全力地想把他带向海底。冰水把他整个人浸满,他全身发沉,似乎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爬上甲板。
耳边的声音变得混沌不清,隐约能听见一阵阵渐趋虚弱的惨叫声和呼救声。徐远年不知有多少船员在这次撞击中被卷入乱流。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
他心里无暇计数,因为他想活命。
徐远年感到兰姐那边的气力在增加,他顺势冲破了水面,整个人重重地摔在甲板上,肺里撕裂般的剧痛。
海水仍然在向舱区倾泻着,徐远年只在心里略微估量了一下水流,便当即喊道:「封舱!
他喊完还在颤抖着咳水。
兰姐愕然道:「你疯了么!甲板上还有十几个人!
徐远年仍在喊着:「舵楼,封舱!
他的声音埋葬在狂暴的海浪里,泛不起一丝波澜。但舵楼的船员们听得这声音如洪钟大吕,无一人胆敢怠慢。
当当的链锁声响起,铁板在齿轮的碾动下咬合。
封舱会断绝舱区和甲板的联系,在甲板和第一级船板之间产生一个新的隔层。这是宝船在极端情况下的自卫手段,也是维持船身浮力的最后一道防线。
海水将无法从甲板漫灌到舱区,但这也意味着甲板上的十几个人彻底被抛弃——在走出冰穴乱流之前,生死自由天命。
他猝然间失去了几十位船员,甚至尚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他要竭尽所能保住还活着的人。
徐远年剧烈地咳嗽之后说:「这么大的海流,半炷香的时间就能灌满十一个舱区。冰穴暗礁遍布,吃水太深无异于自掘坟墓!」
徐远年扫视了众人,被困在甲板上的还有袁兰、甄盈盈、甄容、林默。领队大猪、陈九、二驴。还有七位运帆、舵楼的船
工,共计十五人。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年头,如果是大当家在这,必然会豪情壮志地高呼:「今我十五人同生共死,誓不分离。」
但徐远年只是搀着兰姐说:「各位自求多福。
没有用来对付海浪的武功,兰姐面色凝重地拍着徐远年的背帮他吐水。
船身仍在剧烈地震荡着,她拖着徐远年想找到更稳定的依凭。刚刚被她攥住的栏杆已经被扭成铁结,根本无法支撑到下一个浪头。
她看见了丝线。
兰姐试着抓住桅杆上飘荡的蓝线,却听见身后的船工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这线里有……有邪!有邪!
回过头去,看见船工的右手穿过那蓝色丝线,被像蜡一样熔成两截。这些丝线切割着血肉和筋骨,就像是掠过流水毫无阻拦。
如果不是反应及时,船工的整个右臂都要被这丝线划下来,轻巧得像是卸下一个铆钉。
甲板上的众人议论之声大起,连狂风巨浪的势头似乎都被压了下去,制造这些丝线的甄家成了所有人的肉中刺。三个舱区彻底损毁也成了疥癣之疾,甄盈盈和甄容则是滔天的祸端。
当目光聚集到甄盈盈身上时,她并无表情。而兰姐看到这一幕仍心有余悸——如果自己手再快一点,被切下臂膀的一定是自己!
兰姐抬剑指着甄盈盈眉心怒呵道:「姓甄的!
甄盈盈面不改色地说:「我是甄家二公主……兰姐的剑又向前挪了几许说:「我管你是谁!你在船上布下着邪异的物件,还伤了我的人。」
甄盈盈面不改色地说:「我不知道罐子里的须子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
兰姐说:「少放屁!你还在船上瞒了什么东西?
甄盈盈侧过头问:「姐姐,你瞒了什么?
甄容拉着甄盈盈的胳膊声泪俱下,海水从她的脸上洗刷下来,把泪水变得更咸更苦。她哭哭啼啼地说:「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只是按照往常的规矩行事,奴婢全然没有……
「够了……」甄盈盈打断了她。
甄盈盈感觉自己已经站不稳了,她把着栏杆说:「我姐姐说不知道。」
「你……」盛怒的兰姐还没等开口,突然被徐远年把住肩膀。
徐远年向舵楼呼喊道:「传话全船,不要触碰丝线。无论发生任何事,万万不可触碰丝线!
船工的哀号并着浪声钻进甄盈盈耳畔里,扰得她心神不宁。而浑身发抖的兰姐始终不肯把剑挪开,剑鞘在冷雨中开始起霜。
甄盈盈盯着兰姐,长呼一口白气说:「下人,你的剑砍不了我。而且即便你砍得了我,死我甄盈盈一人无碍。只是苦了宏、沐两国百姓。我沐虽蕞尔小国、安逸百年,但遇干戈便倾国之力,至死方休。此后北境连年苦战,葬白骨何止千万。」
半晌后,兰姐收剑入鞘。
「在场的十五人,默破例为大家说几句。
靠着栏杆无言了许久的林默突然发声,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浪头里安然无事,也没人知道他如何在纷乱的丝线里免受其害。
林默指着桅杆上飘荡的丝线说:「其一,船上有脏东西的血,从现在起戴好手套,不要直接碰任何东西。」
他又指着甄盈盈说:「其二,甄家血脉体现在血肉与外物的相互侵蚀和容纳。她可以用血侵蚀铁门,同样,黑铁无可避免地会流入她的经络,所以她现在极其虚弱。袁兰,你是可以砍到她的。」
在场一众哗然。
甄盈盈冷笑着说:「别太嚣张。」林默说:「默讲清此事不是为了让你们杀她,正相反,她现在需要人关照。」
紧接着他指向船下说:「其三,不要试图救任何落入海中的人,包括默自己。」
他沉下头蜷缩回角落里,渐渐合上眼说:「就这些。
徐远年顺着林默的方向看去,他看见林默像是一尊铁像牢牢嵌死在船头。浪花从他两肩沱而过,而他用身子无形间成了替甲板抵御海流的一道小小蔽障。
下一息,船头被浪尖卷起,海浪顷刻把这整个甲板淹没。激荡的乱流中众人被席卷而起,徐远年屏息没入水面保住副桅,几块锋利如刀刃的碎冰从他脸颊划出了两刀口子。刺痛让他从极度的疲惫中打了个激灵,他看见兰姐正不顾一切地向船尾游去。
每当徐远年没入水面,那种无力回天的窒息感,就会让他想起那一年。他不慎跌入北海的那一年,被兰姐救起来的那一年,他邀请兰姐上船的那一年。徐远年不知道她要干吗,但想来跟那一年的事情相仿,在兰姐力所能及之下,她不会见死不救。
但这不是翠山城的小池塘,也不是北海渡口的湛清海水。这是北境冰堑下最恶毒的暗流。
徐远年忍不住想叫骂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水底。他呛了一大口海水,心里却还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
小丫头,给我好好活着啊。
隆隆水声渐趋平静,甲板上的海水让他想起北塘口的潮起潮落。
徐远年的全身冻僵了之后,反而渐渐感到温暖。海流从他背后渐渐褪去,他甩了甩像是要冰结的手臂,好像有一种暖流在肺腑之内涌动。
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几刻就会冻死了。而船上的幸存者,却连哀号的气力也没有了。
冰穴内部的乱流捉摸不透,时而凶戾如猛虎,时而平静如草木。这个间隙,水波像是倦怠般平息下来,甚至比塘口的静流更要缓和。
细碎的银光正从冰穹顶洒落。
大船重新恢复了一时的安稳,徐远年回过头去,看见兰姐正把甄容从海浪里拖出来。兰姐娇小的身躯正和巨浪角力,直到甄容被安稳地抬到甲板上。甄盈盈蹲下身来,摸着甄容青紫的右手欲言又止。
兰姐忍不住冷得发抖说:「你死了,我怕船上这些线成了祸患。」
徐远年见状快步敢过来,还没等开口,兰姐抬眼冷哼道:「你靠过来干吗,保好小命吧。」
徐远年说:「我说你傻。
兰姐说:「你不傻,你会去乱流里救我么。
徐远年打了个寒噤说:「我不会,因为那是送死。
兰姐点了点头,像是压着一腔失落说:「好,你最机灵。「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直到听见甄盈盈微弱的声音。
「你……」
兰姐看见甄盈盈用一种再不含任何雕饰的表情看着她——没有平日的傲气凌人、却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不是感激、不是恐惧,是平淡到极点的漠然。她微微地含着身子说:「袁兰,多谢对我姐姐的救命之恩。」
兰姐没答话。
一个是从六岁开始闯荡江湖,混迹于黑市、赌场和市井流贩之间的姑娘。另一个是生来就被困在父皇赐予的宫殿里,望着窗外大雪覆成银河、掩埋了自己所有自由妄想的姑娘。她们的对话往往无始而终。
兰姐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帆布一个个扎紧,把那些飘散在外的蓝线尽力包裹在里面。
一根触须从上方摆落下来,轻轻扫去了她几寸鬓角的发丝。这些邪异的丝线可以把血肉皮发视若无物,再把人切成严整的碎块。
她在极寒和畏惧之下颤抖不止,却从未停止过手上的动作,即便这东西或许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的头颅摘下。
大船在颠簸中前进,徐远年背靠着兰姐缓缓坐下来。他们数次要被剧烈的震荡翻下船身,所幸靠着自己或船员们得以生还。乱流之中的航程确真是自求多福——无论是大商还是公主,生死自随天命。
浑浑噩噩之中徐远年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兰姐嘴唇发绀,想是要熬不住这苦寒。而后转念一想,兰姐毕竟是习武之人,自己的境况怕是要更差。所谓物极必反,徐远年连胸口都冰得通彻,却感觉肺腑之间里好似住了一个火炉。
徐远年苦笑着说:「我现在感觉通体发热,怕是回光返照。
兰姐说:「你死了倒好,那船主之位就是我的。我当上船主第一件事就是把金库端出来,给兄弟们一人发一百两雪花纹银,让他们各自回探亲。我一个人驾着大船,逍遥快活。」
徐远年说:「这船没有百人,是出不了海的。而且你不识水路、不辨天象,哪里能逍遥呢?
兰姐说:「那我就烧纸钱给你,让你把这些东西托梦给我。
徐远年笑了一下,指着一旁的肉山一样的胖子说:「大猪,用船号传音给舵楼,问一下舱区的情况。」
那胖子再无多言,拖着一身赘肉,跑得却丝毫不怠。过了半刻,他喘着说:「船……船主。甲板之前泻水太多,只有七个舱区尚存了!」
宝船有十一个舱区,而航行最少要有五个舱区完好。现在的船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捣烂成肉糜,本就是强弩之末,再损毁两个舱区已是极限。
冰穹顶传来细碎的脆响,冰碴有如白瀑倾泻下来。
徐远年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宝船的温度或许侵扰了多年未经更变的冰穴。大概自我们进入押龙关的那一刻起,便早已身入死地。」
这些冰碴一层层堆积在甲板上,徐远年甚至开始感觉自己的身躯正在和这些碎冰融为一体。他脑子开始糊涂,不禁开始幻想起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兰姐到底会如何。
她大概会把宝船在岸边永远地停泊,自己驶上一艘轻简的快船,到处逍遥。把纸钱撒到海里,逢人还会提起他徐远年的名号。
「你呀不晓得,我当年还在北海最大的船主手底下干事,哪里知道没几年他就去见海阎王了,稀奇得很。
她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是笑还是哭呢?
徐远年满脑子都是像浮冰里撒着纸钱的兰姐,那些铺天盖地的黄纸时而变成棉衣,时而变成火焰。
无尽的海水正把他彻底淹没。
他神识愈发蒙眬,只觉得四肢没那么冰冷,反而越来越暖和,像是一旁有人在烤火。
他突然惊醒过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神智错乱。徐远年摇摇头清醒下来,才看见真的有人在烤火。
徐远年忙问:「我刚才睡着了么?
兰姐说:「是呀,太暖和了,正让人浑身发懒,你就靠着我睡着了。」
徐远年连忙从兰姐身上起来,看着面前那团篝火,正把甲板上的冰碴融出一圈雪水。众人环坐在篝火旁,得到了庇佑风雪的依凭。
徐远年说:「哪来的火?
兰姐指了指远处的林默。
巧的是林默刚准备走过来。他右臂在火苗上微微探了探,须臾间赫然从手臂上升出层层叠叠的细鳞。在鳞片里,黄浊的浓油大股大股的滴落到火苗下面,原本稍显萎靡的火焰霎时间又蓬勃起来。
徐远年着实吃了一惊,又加紧嗅了嗅空气,微微的苦味刺激着鼻腔。
徐远年说:「这是墓阴山大花蟒的蛇油,能在隆冬腊月里烧上数个时辰而不止息。你怎么会……
林默在稍稍远离众人的位置坐下说:「船主是懂行的。
兰姐说:「林默刚才说,他的身体能记住所有吃过的东西。」
徐远年说:「什么?
兰姐说:「是林家的体质。吃鸟便能生翼,吃鱼便能生鳞。」徐远年说:「但大花蟒可有剧毒,这蛇油虽用来取暖是极好,但若是服用,心肺最后都会烧成黑的。一股邪火烧着人的经脉,人因为剧痛而蜷缩,最后活像一捆干枯的风滚草。所以这油,当地人都叫他滚尸蟒油。」
林默说:「船主所言无差。但我自吃下大花蟒的那一刻,身体便记下了这条蛇。它如果不会被自己毒死,我自然也不会。」徐远年遽然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林默能和角鲸缠斗。角鲸们对抗的不是林默一人,而是不知千百种生灵之力。
吃了大花蟒就记住了蛇,如果吃了褪龙鳞呢?
整艘船中,唯有林默能最大程度地利用褪龙鳞之威。届时要是葬龙岛上真有传说的那东西,他又一口吃下,谁人是他的对手?
徐远年又忍不住深想下去,先前他说两把刀融了两个人,他看起来又对甄家了解颇多。如果他……还吃过人呢?如果林默曾经「吃过」一个甄家人,是不是就有了甄家之体?
不管林默缘何此刻袒露实情,但某些情状却已经悄然更易。
另一方面,林默本可以不救这些人。在场的十几人,除了甄家不知是否交出了底牌之外,如果没有大变故,其余十几人要悉数冻死。林默如果在岛上准备发难,此刻或许就不该救人。
毕竟,此前谁也不知晓他身子里还装得下几大桶滚尸蟒油。
徐远年又开始浑身发冷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船行平稳,甄家预估最多三个时辰就能离开冰穴。除了偶尔伴着「咔咔」声从穹顶洒落的冰碴外,再没有翻涌的暗流侵扰。
甄盈盈突然起身走向船头,看起来先前融化铁门带来的损伤,已经自愈得差不多了。甄容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左右,半步不离。
甄盈盈把左臂向前伸得笔直,轻声道:「我们到了。
甄盈盈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更大的天地,究竟意味着什么。冰宫外缤纷绚烂的世界,可能是美景撩人,也可能是千难万险。她自命不凡,却和任何人都一样怕死。
她裹紧了自己的黑色大氅。
甄盈盈话音落下的时刻,一股浓烈的暖风正迎面扑来,擦着冰壁呼啸而过。而背后的冷风与其针锋相对,让远处破碎的帆布猎猎作响。
甲板上的十几人全都站起身来远眺,历经生死的众人几乎感激涕零地迎接着出口的到来。徐远年正下令开舱,舵楼又重新运作起来。
各怀心思的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继续向前。他们竟然就这样通过了令天下人可望不可即的北境冰堑——或许前路是鬼神难测之境。
一冷一热的两股狂风相互盘绕,继续推着宝船前行。刺眼的阳光从前方的小小洞口汹涌而来,很快一片白芒将宝船淹没。
自冰穴出,豁然洞天。
一望无际的黄浊大海,极远处的孤岛仿佛一个墨点。
水流不急不缓,刚好向着岛屿的方向。看来宝船连扬帆的工夫都可以省了,它将顺势直接漂荡到岛上。
甄盈盈正在舒展着懒腰,林默还在闭目养神。受伤的船员们被抬下了甲板——这一趟颠簸,徐远年就折损了二十几人。沉默笼罩着宝船,惊魂未定的众人前路未卜。
徐远年望了望黄浊的海水,如果这里的确是真龙埋葬之地,到底是什么弄混了海水?古往今来通过冰堑的旅人们,又有多少像他那些弟兄般,化为海底的森森白骨?
他一声令下,当即号令全船十一队,一个时辰后于主舱集合。
登岛之前,还有最后最后,最重要的那些事。
兰姐远远地丢过来一把剑,徐远年踉踉跄跄地接着,一边说:「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兰姐撇撇嘴说:「你用剑?我可信不过。他陪我的时间,比你陪我的都久。」
徐远年说:「没事,我对他,也会比对你还好。
兰姐说:「甲板上没烧完的蛇油,我已经吩咐人帮你打扫下来了,就在你旁边的铜盆里。」
徐远年说:「好嘞。
兰姐说:「你要这些蛇油干吗?
徐远年说:「砺剑。
兰姐说:「我不懂。还是说,你要……徐远年打断道:「你不用懂。马上我说的那一个时辰就到了,集合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嘱咐给你。
兰姐说:「什么事?
徐远年说:「最里面的舱区,你知道吧。一共有左右各有两间舱房。」
兰姐说:「当然知道。
徐远年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有到最最绝望的时候才能想起来。当你再没有可以选择的时候,记起它。九年来,船上只有这件事,是我还没告诉你的。」
默然无声的潜流正把大船推向葬龙岛,甄家预估最多只要两个时辰的时间就可以登岛。赤海正在主舱吩咐登岛的事宜——最后的事。
众人心无旁骛,洗耳恭听。
赤海说:「葬龙岛上林木繁茂,但据悉,一共只有两种树。一种名为「反木」,其特点是根在地上,而树干在下。反木的树根不能直接接触,它正是靠汲取停落在其身上活物的精血而生长。所以虽然气候转暖,各位都换上了夏装,却依然不能裸露肌肤。」
徐远年听罢不禁暗叹,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岛上却也是险象环生。
赤海说:「第二种树才是关键,名为金梧桐。这种树的树叶,叶脉是金色的。岛上有不下万棵金梧桐,但只有一颗年轮六十层的。也唯有它才能通往藏有褪龙鳞的地穴。所以我们要伐木,再观察它的树桩。如果发现符合条件的树桩,要先用淡水使其软化再挖开。不然金梧桐底部硬如铁石,难伤其分毫。」
林默说:「时间。」
赤海明显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一向无言的林默突然开口。不过他还是笑眯眯地解释道:「林兄提得很对。最关键的就是时间。因为寻找入口绝非易事,而押龙关的铁门无时无刻不在愈合。如果超过两天还没有找到入口,我们就必须折返。」
徐远年接过话来,又事无巨细地嘱托了一些船上船下的事宜。
大会了结,众人大快朵颐,准备享用登岛之前的最后一顿饭。
甲板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明媚的日光铺满昏黄的汪洋,像是一层暖黄的薄纱。
不知晓名目的飞鸟成群地掠过海面,斑斓的羽翼像在海风里游曳。
一些纯白的草叶顺着海流飘荡来,成为浊海里视线为数不多的落点。剔透如莲的叶子随风飘散起一些,零零落落如雪花般降在甲板上。
甄盈盈正试图拾起那些草叶,林默突然死死扣住了她的胳膊。
甄盈盈愠怒地盯着他,还没等开口,林默便率先道:「你会死的。」
林默微微高声道:「甲板上的东西名为『莹骨草』,只要被一株缠住,其他同类便仿佛闻讯而动,覆满全身。人仿佛浑生满白骨,故名莹骨草。」
船员听罢哗然大惊,跑的跑跳的跳,不少人浑身拍打起来,还有人用大衣癫狂扫动着地上的草叶。所幸宝船船身高耸,飘上来的叶子本就寥寥无几,只是虚惊一场。
甄盈盈靠在栏杆旁,瞥见极远处的一只停在树杈上的鸟儿被蜂拥而起的莹骨草裹紧,然后没入水面。
她咽了口唾沫说:「多谢搭救。
林默说:「没什么。
甄盈盈说:「为什么你会对浊海如此了解?
林默说:「道听途说。
甄盈盈说:「这海水到底为什么是黄的?
林默说:「好奇害人。千万不要喝这海水,不然你再也无法离开此地。」
甄盈盈费解道:「难道这海水也有毒么?
林默摇了摇头,此后无论甄盈盈如何催问,他都置若罔闻。
甄盈盈放弃了。
有惊无险的一个多时辰后,葬龙岛近在咫尺。徐远年听完赤海的说辞之后,下意识地认为葬龙岛不过弹丸之地。但靠近之后才发现,实在是大得可怕。
光这南北的一望无垠,徐远年就敢断言,哪怕把整个京城搬到岛上都是绰绰有余。
他带好了兰姐的剑,选了最靠谱的八位领队,和先前以防万一调来的三百位精悍水兵。
登岛的除了这些人,还有甄家姐妹和林默。赤海和兰姐被吩咐下来看船以防不测。
所有人下船的时候都没有多言,毕竟一路上他们早已知晓各自的安排,也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场面。都是走了快十年水路的人了,哪还会像深闺怨妇一样絮叨。浩浩荡荡数百人,靠岸之后干净利落,陆续下了船。
最后的是船主徐远年、甄盈盈和林默。两位有分量的人物叮嘱着下属,唯有林默形单影只,默然向来路的方向远眺。
兰姐告别时说:「善待我的剑。
徐远年笑着说:「善待我们的船。
徐远年看向脚下的白沙,又看了看宝船,才发现自己的来路有多漫长。背靠漫漫浊海,抬头巨岛无垠。
涛声阵阵,海风和煦。
徐远年和随行者走了许久才到树林里,却已经听不见浪声,看不见宝船了。抬头绿叶成海,枝条相掩遮天蔽日,鸟声百转无绝。
他攥紧了兰姐的剑。
向密林深处行进了半个时辰,陆续竟折损了几十人。没有陷阱,没有敌人,更无毒虫猛兽,只因赤海先前所说的反木太过凶悍。
这种反木的树根在风中摇曳,像是枯槁的死人手臂。看似脆弱,却极其坚韧难缠。稍一碰触,它便活分起来把人死死捆住。无论多精壮的汉子,不消片刻便骨瘦如柴,须发染霜,再迟一会儿恐怕会被吸成人干。
麻烦就麻烦在被缠上的人,要三五人才搭救得了。稍有不慎,救人不成,自己反倒也被牵连其中。
徐远年虽没有武艺傍身,但一靠气运,二靠谨慎,倒是侥幸免遭祸害。但再走下去,先不说徐远年自身的安危,纵是这水兵们再忠心耿耿,也非得哗变不可。
更何况,他们还要在反木丛生、细密如网的葬龙岛砍不知多少颗金梧桐。一边规避反木、一边背负分量不低的淡水、一边伐木。这个行进之艰难可想而知。
眼看众人体力损耗过半,徐远年当即下令停止前行。找了片还算空旷的草地歇息下来,好好休整一下。
士气低迷不振,前路又凶多吉少。徐远年正踌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林默突然开口道:「默有一个意见。」
徐远年说:「你说。
林默说:「时间,这样浪费时间。不如默一人去找入口,待我找到时,再用狼烟传唤诸位。」
但林默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给在场的任何一人哪怕一息的考虑时间。
他霎时起身欲走,俨然是要先行一步强夺褪龙鳞的意思。众人不肯罢休,也有雷霆反应。四位领队纷纷拔剑一跃而起,从林默身后铸成犄角合围之势。甄盈盈戴上手套,也凌空挥刀劈砍下去。一时间林默腹背受敌,恍若置入天罗地网再无法脱身。
利刃的破空声此起彼伏。
但林默面不改色,他双臂一抖,从宽阔的两臂生出厚重如大毯的灰羽。林默一扭头,又面生獠牙,利齿当即咬住了甄盈盈迎面劈来的细剑。
层层羽毛更胜甲胄,庇护了他的后背。利齿尖牙有如镣铐,锁死了前方的兵刃。
僵局。
这一前一后的攻势被林默轻巧挡下,他旋即猛一转身,硬生生靠蛮力把五人震开!
徐远年完完本本地看了这一切,想来在场所有人一拥而上,恐怕也不是林默一人的对手。刚刚的意见不过是个托词罢了,林默只是在试探众人的实力。
先前在船上没有发难,想必船上有他所顾忌的事物。而来到了岛上,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的脚步。
林默快步向前跑出一丈,俯身道:「诸位等我的消息。
他身形矫健,迅步如飞,眼看要消失不见。只是徐远年一个眼色,又有五位领队和一纵水兵紧紧跟上林默的方向。他隐约料到林默会翻脸不认人,还好留了一手后招。
甄盈盈见状也起势欲追,在场的除林默外,她是无可置疑的唯一高手。可刚刚跨出一步,徐远年便抽剑出来轻劈过去。
甄盈盈冷笑一声,伸手便攥住了剑身,「刺啦」一声将其当场融断。
她昂起头盯着徐远年说:「船主,我本也敬你三分。你对我不义也罢,却也像下人般愚不可耐。妄图用铁器伤我的人,尽皆死在我剑下了。」
徐远年说:「我从未想过用铁器伤你。
甄盈盈刚要开口,突然胸口猝然一阵刺痛,她半跪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徐远年平静道:「是剑上抹了墓阴山大花蟒的蛇油。我知道你会连并着剧毒一起把剑身融进你体内,你虽能免于刀剑之伤,却并非百毒不侵。」
甄容见状眼泪霎时下来了,她连忙抱起渐渐失去意识的甄盈盈说:「我家公主从未想独占褪龙鳞。她只是玩心重、又好奇,才有刚才的举动。求船主饶她一命,求船主……徐远年说:「甄姑娘不用和我哭诉。你们在船上编织『玉凰』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弟兄的姓名,何必惺惺作态。更何况她是甄家后人,未必就会因此而死。」
甄容说:「玉凰?
徐远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蓝色的丝线是什么东西么?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徐远年来好好教教你。这丝线名为『玉凰弦』,又可称为玉凰,是至恶至凶的杀人器。袁兰之所以留在船上,就是为了看住这些玉凰。」
甄容涕泗横流着摇头说:「奴婢真的不知道……徐远年说:「我不会再为难你们姐妹,你也不要再跟过来了。现在好好调理贵公主的身子,或许还有救。」
他收剑入鞘,大手一挥道:「我们走!
甄容的哭声很快淹没在密林里。
在远去的哭号声里,徐远年难免想起自己。最早那些年,每当出海满载而归之后,他都会在庆功宴上痛哭流涕。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一边泣不成声,毫无船主的威信可言。
只要全员平安返航,他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殊荣,激动到无以言表。
他像什么都忘了,抱着兄弟们没心没肺地喊着:「来啊,喝啊!」
从海上归来,像是一扭头躲过了铡刀,活着像是侥幸。喝酒吧,酒里什么都在。
久而久之,他在酒桌上刻骨记住了所有人。
二驴出来是为了他病重的小女儿,大猪要养他读着圣贤书的弟弟,陈九一脸没个正型,却比谁都怕老婆。
还有,还有袁兰。
袁兰爱逞能,却不胜酒力。上桌时豪言壮志,酒过三巡就开始跌跌撞撞。从她嘴里听来,在邻里乡亲的口中,她打小就是个市井混子。混迹了多年没什么名堂,好在根基不错,是块习武的料。没有高人指点,她无师自通,倒也算小有所成。
再喝下去,就耍起酒疯来,把杯盘一扫,跳到桌上叫号:「老娘,老娘才不嫁人!
大概,谁也没提她要嫁人的事。
只有徐远年才搬得动他,活生生把她抱下来,再放到毯子上。
她就能这么浑浑噩噩地睡上一夜。
徐远年知道,这伙人都是普通人,更是粗人。粗人什么也没有,就这一条命能豁出去,干些生里来死里去的买卖。
袁兰说她自己:「人穷,仗着命硬。
每当徐远年大醉的时候,就对着茫茫北海许愿。要是老天让他们命硬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再刚硬个二十年。
毕竟大当家对他恩重如山,再怎么说,也得继续干个二十年吧?
「船主,林默应该就是从这里下去的。
旁人的一句话点醒了徐远年,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赶了这么久的路了。葬龙岛似乎没有昼夜更替,很容易让人混淆的时辰。
他看向前面这颗被砍倒的金梧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进他的鼻腔。草地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彻底干涸,似乎刚刚发生一场恶战。
但仔细看下去,却没那么简单。这些血迹是泼洒在草地上,而非飞溅。更像是用某种容器倾倒途中,不慎迸溅出来的部分鲜血。
这颗金梧桐原本足有两丈粗,树桩中央被掏空一个大洞,血迹就是顺着这里蔓延下去的。
徐远年自语道:「且慢……赤海说软化金梧桐需要用淡水。但林默所找到的这颗,用的显然不是水,而是……
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一瞬之间,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涌现出无数毛骨悚然的想法。甄家人和林默伊始就骗了他。如果他刚刚猜的都是真的,那这艘船出海的瞬间就早已驶入了鬼门关!
他浑身开始发抖,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来。
徐远年回身号令众人:「你们留在此地等我出来,我一个人进入地穴!」
他的语气不容驳斥,水兵和领队们再无多言。
徐远年带上一根火把,翻身一跃跳入木桩中央的洞口,那阵刺鼻的血腥让他阵阵干呕,而这个可怕至极的想法更让他如坠冰窟。
木桩下面是一条蜿蜒向下的隧道。徐远年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见光亮,那光芒丝毫不亚于日光半分。
他熄灭了火把,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细沙,了无边际。抬起头来,阳光正穿过绿荫的缝隙洒落下来,在沙地上有如细碎的烫金。
反木,根在上而身在下。参天巨树自穹顶向下生长,密如伞盖的枝叶把地穴的天幕凝成一块通透的翡翠。
近处远处,偶尔会有几缕白沙掠过树叶的缝隙流淌下来,是这幅画卷里为数不多还在移动的景致。
他一边被这奇景所震撼,一边步步向前。
不过近百步,回过头来,自己来时的隧道已经变成眼中的一根岩柱。而这地穴中岩柱林立,错综复杂,很容易迷了方向。
此后每一步,徐远年会用脚在沙地上发力画出一个痕迹。即便如此,不消片刻他已很难继续分辨自己走了多远、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四方都是茫茫沙海,头顶是碧绿林叶如浪。地穴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沙子哗啦啦的倾落声,实在是静得可怕。人在这种地界似乎湮灭了意义,失去了价值,徐远年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粒沙。
「船主。」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指引了迷茫的徐远年,他霎时听出了说话者的身份。
「你来得慢了些。
甄盈盈醒来时,耳边的海浪声大小刚好。
她浑身酸痛,想要起身却半点力气也没有。睁开双眼,她蒙蒙眬眬间看见甄容正在不远处烧着干柴。
甄盈盈嘴里呢喃着:「姐姐。
甄容靠过来说:「你醒了。
甄盈盈说:「我只记得我中了剧毒,是怎么活下来的。
甄容说:「你身上的毒,我已经帮你汲出来了。
甄盈盈身上一阵虚冷,她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劳烦姐姐了。」
甄容说:「小盈,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救过来么?
甄盈盈听到姐姐叫自己小盈,原本甚是欣慰。因为在雪原上的潦草十几年,她作为甄家公主几乎是被供奉起来的。她的身边环绕的,永远都只有木偶般毕恭毕敬的丫环。
她想要一个姐姐,哪怕有点严苛的姐姐。
但听完之后,甄盈盈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叫为什么救过来?
我是甄家二公主,大沐的女儿,你的亲妹妹。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就会见死不救么?
她想不到时隔多年,再和姐姐促膝长谈,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甄盈盈摇了摇头,她不知如何作答。
甄容笑着说:「因为我的好妹妹,我有话要跟你说呀。
甄盈盈微微不安,她低声问:「什么话?
甄容说:「你可知,我比你大几岁?
甄盈盈说:「五岁。」
甄容说:「不错。甄家只有两个女儿。在你出生之前,虽然我身为庶出,但父皇也曾犹豫过是否要破例选我为公主。我五岁那年,纯净无瑕的你出生了。好妹妹啊,你一出生就是父皇的心头肉。父皇的嫡女,整个大沐都要围着你旋转。按照祖训,即便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和婢女无异。
甄盈盈说:「但我想要的是姐姐。
甄容笑着说:「小盈,难道这十几年来,你就没有一天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而窃喜过么?没有因为你的养尊处优而狂妄过么?没有因为你能颐气指使,把你的姐姐像狗一样奴役而洋洋自得过么?」
甄盈盈沉默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回答的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要的始终是姐姐。
甄容说:「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会是独一无二的,我会是万人仰慕的,终有一日,我在大沐也会是至高无上的。」
她说到后面咬牙切齿,面庞显得狰狞而扭曲。
甄盈盈摇摇头说:「你疯了。出生至今,我使唤过无数下人。但唯有对你,每次我都迟疑良久。我曾无数次向你表露过不要再侍奉我,你却偏执地要当一介贱婢。但我不知道你竟阴暗到这种地步,如果你想要这公主之位,我大可赠给你。来日我云游四海,父皇再也拦不住我逍遥快活。」
甄容说:「我不用你的馈赠,我会自己拿到我应有的东西。每次我佯装对你的关切,对你的卑躬屈膝,都感到无比恶心。你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把你的头按在冰岩上狠狠地磕下去,让你那目中无人的眼睛再也泛不起光来。」
甄盈盈隐隐发出了啜泣声,她哽咽道:「我不敢相信。你陪了我整整十九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比母后陪我的要多。宫中的每个日子,但凡能不让你干的粗活,我都吩咐了别人。就算没有血缘,你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亲人。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一起看雪,一起画着大沐江山俊美,一起读书。就连这次出海,我想的也不是要使唤你,而是你陪我在冰冷冷的大殿里待了十九年,我想让你一起出来解闷。」
她哭诉道:「我没想过要褪龙鳞,也没想过金银财宝。漂洋过海,想的是和姐姐去见更大的天地。但你告诉我,你每日想的都是如何置我于死地,恨我深入骨髓。」
甄盈盈的话音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下浅浅的抽泣。她哭得两眼通红,凝视着甄容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着:「你不是我姐姐。」
甄容说:「我从来就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她两指扣在掌心,伴着细碎的铁砂,从手心抽出一把纤细的匕首,然后用火苗把刀尖烤得红烫。
甄容说:「这把刀我在身子里融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甄盈盈看见那火苗心中陡然一惊,她刚才太过痛苦疲倦,还没来得及怀疑火堆的用处。岛上暖风和煦,甄容到底为什么烤
火?
而现在,甄盈盈心里大致有了答案了。
甄容把炽红的刀尖按到她妹妹白皙的小臂上,发出刺啦的气响。
甄盈盈在钻心剧痛下发出了哀号,却依然很克制地压低了声音。
甄容咧开嘴不可抑制地笑着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太多年了!」
甄盈盈颤抖着说:「我没有选择,被母后生下来也不是我的……」
她突然不做声了,痛苦肆意蔓延在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又噙着泪了。
甄容说:「你看看你那漂亮的小脸蛋,哭的时候也这么叫人喜欢,怪不得父皇这么偏爱你。」
甄盈盈昂起头说:「我不能死在这。我死之后,沐宏两国必兴战火,多少无辜百姓要为此陪葬。」
甄容说:「不会的妹妹。我会说宝船卷入暗流漩涡,葬身大海。而唯有我和赤海两人侥幸乘小船离开。赤海此后会归隐山林,我是名义上唯一的幸存者。
甄盈盈说:「唯一?
甄容说:「当然,这一整船人,除了我们两个谁也活不下来。宏国的海商和水兵全军覆没,大沐的女儿也化为鱼食。死无对证之后,只能可悲可叹水火无情,天灾凶猛。」
甄盈盈说:「到底……什么意思?你和赤海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甄容说:「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们只是来通商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来做买卖。只有一个贪玩的甄家二公主,一个杀心渐起的婢女,还有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
甄盈盈气息虚弱地说:「野心家?你是说赤海?
甄容说:「你知道赤海先生姓什么吗?你不会以为那尊笑眯眯的大弥勒就叫这个名字吧。他是皇宫里身份颇高的贵客,怎么会如此没有来头。他姓程,名为程赤海。」
甄盈盈说:「程家?不可能,他们已经百年没有消息了……甄容说:「总有后人在世上各处零落。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向妹妹藏着掖着了。我和赤海早已商议好,我们各取所需。我要你的命,他要褪龙鳞。」
甄盈盈说:「可船上的水兵和商贾没道理陪葬。
甄容说:「你不明白的事还很多。没有他们的血,取不走褪龙鳞。我们在船上编织的丝线,就是最好的兵器。或许我们正说话的空挡里,赤海他已经行动起来了……」
此后的,甄盈盈恍惚间像是过了须臾百年。哪怕一瞬间都痛苦得无比漫长,她的姐姐在她曾经无瑕的胳膊上留下了累累创痕,她也曾几度因剧痛而晕厥。
甄盈盈放弃了言说,也放弃了抵抗。她看着姐姐若有若无的笑容,知道这人的心神已经彻底腐烂,变成发臭的死肉。
而折磨似乎永远也不会止休。
海岸远处猝然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滚滚风尘沿着席卷而来。甄盈盈感觉脚下的沙地都在剧烈地发颤,仿佛整片浊海被重重地锤打了一下。
绚烂的火光从巨响来源的方向烧起来,层层浓尘和火苗交缠着,像是晴空里陨落的炎日。黑烟恍若翻倒的砚台,弥漫在碧空如洗的天幕。
甄盈盈骇然道:「是宝船的方向,发生什么了!
甄容皱了皱眉,不由低语道:「难道船上又有什么变故?马上要去瞧瞧,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甄盈盈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身子像是要融化在风里。她说:「给我个痛快吧,大沐的女儿该有个光彩的死法。」
甄容攥紧匕首说:「只可惜,我还没真正痛快。
甄盈盈说:「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还曾一起习武。两三个回合,你便佯装输给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却觉得你笑得很开心。想来大概是我自作多情,你从未真正开心过。」
甄容提起刀来说:「或许你说得没错。
甄盈盈啜泣着说:「即便你要杀我,我也不恨你。
她盯着那刀尖面无惧意,只是满眼委屈地哭着。那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连甄容也不禁觉得这是公主有生以来最好看、最惹人怜惜的日子。
甄容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眶里碧波流转,她突然顿住了。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后悔还是惋惜,究竟是心痛还是怜悯。她在那弹指间的挥刀里,迟缓了下来。
她只是犹豫了那么一息。
但这一息,却无意间露了一个莫大的破绽出来,几乎是绝无防范的活靶子。
被妹妹的哭泣深深触动到的甄容,忘却了妹妹眼神最后闪过的那一丝冷厉。
下一刻,甄盈盈扭转腰腹,一脚凌厉地向上劈起,靴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月牙。她一脚猛劈到甄容的下巴上,骨节嘎嘣作响。
甄容还没来得及痛叫出来,身形飘忽,而甄盈盈攻势行云流水。她又俯下身,右肘凶狠地撞在姐姐的小腹上。这一击力道如惊涛拍岸,硬生生把甄容像一株稻草般震倒在沙地。
甄容再也站不起身了。
海潮哗啦啦地涨落,时不时地淹没甄容的脑袋。她因呛水猛烈地咳嗽着。
甄盈盈笔挺地站着,悠悠地走到甄容头颅的一旁,眼神里带着一股戾气。
她说:「我难过的不是你恨我,而是你没有懂我。我能看穿你诈败,也能真的打败你。儿时我屡屡为了配合你,从来就没有真的发力过。」
甄容开不了口,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她面容狰狞,不知是憎恶还是悔过。
甄盈盈说:「可我没有骗你,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恨你,只盼你休要恨我。大沐本可以有两个女儿,但姐姐却强求一个。」
甄盈盈拾起佩剑说:「那这个人只能是我,不是你。
她发力抬腿,啪啪两脚踢在甄容的腰身。
甄容像是一片浮萍漂向海面,直到一株莹骨草发现了她。
那株草勒紧了甄容的咽喉,像一只八爪鱼牢牢捆死猎物。甄容终于连呻吟声也发不出来。很快海面上那些雪白的草叶耸动起来,纷纷跃出水面,有如万鲫过江。莹骨草蜂拥而起,甄容修长的身形转眼间被雪白的莹骨草覆满,倒的确像是浑身生满白骨。
那具密密麻麻封盖着的骸骨,很快没入了水面。
甄盈盈一直凝望着姐姐的死状,许久才把目光挪开。
她一步一歇地走向宝船靠岸的方向,墨色大氅在风中飘舞起来。
甄盈盈脸上只剩下泪痕了。
徐远年看到林默时并不吃惊,正相反,地穴里没有林默他才吃惊。
顺着林默的声音,徐远年来到了沙海中的一湖清池旁。这池子最长也不过几十步,在这地穴里显得娇小,宛若窈窕淑女、亭亭玉立。
林默就站在湖边,凝视着湖心的大莲叶。徐远年看了看周围的沙地,派来的手下们大多横死在这里,尸体像是枯叶零落着。
徐远年是普通人,但他贵在出奇的克制。
他不由心惊,脸上却面不改色道:「你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林兄你本领过人,干吗不孤身来找褪龙鳞呢?」林默说:「我打不开那铁门。而没有你们,甄家人不会来。」徐远年指了指湖心说:「这莲叶,该不会就是褪龙鳞吧。」
林默说:「小的才是。
徐远年仔细打量着碧绿的大莲叶,其上躺着一片剔透的乌黑鱼鳞。那鳞片泛着异样的光泽,甚至让人模糊了它的形状。
徐远年说:「看来龙褪下的鳞片,也没什么特别的。
林默说:「不是龙。反木死后会变为白沙,这些天地精华积累在地穴里,有了一株六十年生的绝世草药,便是褪龙鳞。」
话音落下,刚好有一缕流沙自天上静静地淌下来。
徐远年发现,林默娓娓道来这些天材地宝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沉默了。
徐远年说:「我知道林兄惜字如金。有些事我徐某心里始终放不下,接下来问的,你愿意多讲便讲。不愿意讲,说句对错也成。」
林默说:「好。
徐远年说:「能软化金梧桐的不是淡水,赤海伊始就骗了我们,对么?」
林默说:「对。
徐远年说:「用来打开入口的,其实是人血。
林默说:「且须是比较新鲜的、大量的血。
徐远年说:「所以甄家和我们合作,看中的不只是大船,抑或根本不是大船。只因偌大的宝船,才装得下那么多用来杀伐的人。我们整船人,都是亟待送死的活祭品。」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甄家有铸造之工巧。他们却扭曲了他们的锚,在里面掺杂了玉凰。有了玉凰,或许能杀完整船的人。」
林默说:「不全对。玉凰是杀人器,又能采集鲜血。那名为赤海的假和尚深谙此道。」
徐远年说:「有如于我船上放了个大水蛭。
林默点了点头。
徐远年说:「可林兄是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人血?
林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徐远年只笑自己愚不可及。
徐远年说:「懂了,是徐某忘了林兄身怀神通。你为了此事,先前不知生饮过多少热血。怪不得你的身躯如斯沉重,这些血还是太占分量了。」
林默说:「还吃过一种能辨树龄的鸟。
徐远年说:「深谋远虑,叫人不得不服。
林默看向池水说:「船主看这水底。
徐远年仔细打量着池水,这一汪清池里沉满了密密麻麻的枯叶,几乎成了一张厚厚的草席。
徐远年说:「我认得这种叶子,是浊海的莹骨草。
林默说:「这池子的莹骨草和褪龙鳞相伴相生。草保护着鳞,鳞为草提供养分。」
徐远年说:「可草尽皆枯死,难道褪龙鳞也要……林默摇摇头说:「我吃了反木的树根,是我榨干了池水和空中所有的莹骨草。」
徐远年苦笑起来说:「机敏应变,我输得心服口服。
林默手脚生蹼,颈下生鳃,纵身跃入池水,轻巧摘下了莲叶上的褪龙鳞。鳞片被拔起的刹那,大莲叶当即枯死。
林默游回湖边,把褪龙鳞缓缓放入口袋,看见徐远年已经在用剑指着他了。
林默说:「袁兰的剑。
徐远年说:「现在是我的剑。
林默说:「你宁愿与我为敌,也不愿放弃褪龙鳞?
徐远年说:「只要大当家一句话,性命早已抛之脑后。
震耳的轰鸣突然从地上传来,连地穴也为之战栗。海岸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巨变,而徐远年清楚地知道个中缘由。
宝船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心中一阵刺痛,陪伴了他整整九年的船,要消泯于这片浊海。
徐远年还记得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兰姐骇然的神情。
他说:「回廊深处,左上那个舱房,还记得么。当钥匙在锁眼正旋的时候,是开门。而逆旋的时候,会点燃一根引线。这根引线半刻就会烧完,随即引爆一种火器……」
焚龙匣。
这种火器威力巨大到可以把仓房摧枯拉朽般变为齑粉,爆炸的余波牵连方圆二十丈。熊熊烈焰会洞穿三层船板,最后彻底将整艘船化为灰烬。
这将埋葬宝船,却也是维系宝船尊严的最后一丝避障。
徐远年已经料到赤海或许会在船上利用玉凰发难,他告之兰姐,当事态彻底无法收场,起码要让玉凰不继续为害人间。
启动那个机关后,还有半刻的时间可以弃船入海。到时只能听天由命,究竟有几人能侥幸脱难,徐远年不敢细想。
这是最后的反抗,最最绝望下的火光。
徐远年突然笑了起来,他抬剑对准林默的喉咙说:「林兄听到这巨响了吧,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林默说:「讲。
徐远年说:「这声音意味着袁兰引燃了火器,大船灰飞烟灭。但我还留了最后一条保命的法门——一艘小船。被焰心红木保护起来的小船,而唯有我徐某熟悉进入船舱的机关。」
林默说:「我懂了。
徐远年说:「如果林兄愿意分半片褪龙鳞于我,我便搭载着众人一起返航。否则就是你,也不可能渡过这茫茫大海。」
绝境中的徐远年,掏出了他最后的杀招。这艘小船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他必须赌上一赌。即便上船之后,林默还是有可能一毁前约,靠杀伐独霸小船。但甄家姐妹应该还活着,再加岛上的人手……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林默说:「船主想得很远。默原本的确不可能游过整个北海,但在刚上船不久,默吃过一种鱼。
徐远年愕然道:「角鲸。」
林默说:「角鲸群最善于在冰水里游荡,纵是三五日也不会疲倦困顿。靠着它的天赋,默可游穿北海。
徐远年反倒释然了,他纵横北海近十年,还未听闻过这等奇人。深不可测的智谋,独步天下的武艺,改夺天地造化的神通。林默的强悍绝伦,只能说是可怖。
甄家、青商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甄家只认自己是黄雀,却反被螳螂炸进了火海。那公主天赋异禀,却也中了徐远年的算计。
但徐远年无论怎样布局,也想不到林默能做到这种地步。渔民发现大鱼并非漏网,而是咬碎了渔网。那种怅然与无奈,是徐远年难以言说的。
徐远年说:「林兄这等高人,到底为谁屈尊卖命?
林默说:「不可说。
徐远年急切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林家到底效忠于谁,你又藏着多少事?
林默说:「默,只是一把剑罢了。剑没有对错,错的是剑客。」
徐远年神色消沉,垂下了头。但他恍然间发难,一剑刺向林默的咽喉。林默微微闪躲,他抬手用食指「啪」的一声弹在剑身。
那长剑不受控制地猛颤起来,徐远年虎口一阵刺痛,终于把剑丢在了地上。
林默说:「默不愿意杀船主。你和你们当家的一样,都是聪明人。默害怕聪明人,却也敬重聪明人。」
徐远年说:「你认识大当家?
林默说:「认识,只是他未曾见过默。
徐远年说:「我劝你还是快点了结我,我听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了。」
林默说:「虽然留下活口会很麻烦,但默还是给船主一个机会。默不杀你,只要你能自己找到路走出这地穴,这命就算天给你的。」
徐远年想了想,大概自己也算是个命硬的汉子。
他说给林默的最后一句话是:「或许只是我枉费口舌,但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弟兄们。放过袁兰……放过袁兰。」
林默凌空一掌猛劈在徐远年的后颈,这位曾老谋深算的船主霎时间眼前一片昏黑,倒在了沙地上。
林默走出了地穴,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嗅着海风里的咸湿。
他很喜欢海,海是世上拘束最小的地界了。
林默一生里,都在井井有条地履行着林家安排的职责。他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过问这些任务的目的,极少数的时日里,他会泛起一丝丝的好奇心。
世上能让他好奇的事屈指可数。随着他背的《林家图》越来越多,未知就越来越少。这本古书把他能想象的所有奇闻秘事和天材地宝都囊括其中,把他的脑海灌满。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伙伴,甚至没有敌人。如果不妨碍他的目标,他不想杀任何人。不是因为怜悯,是因为他觉得杀人浪费时间。
所以林默没有无意义的说辞,没有无意义的动作。他只说必须说的事,只杀必须杀的人。
他像是一柄剑,剑自己是不会伤人的。
即便他知道褪龙鳞有多珍贵,他并不对其趋之若鹜。只要能严丝合缝地按照安排行事,哪怕费劲周章取回一块破布条,对林默来说也是别无二致的。
林默返回岛上的刹那,瞥见了一层层的人,那是徐远年的领队和水兵。这些人对船主忠心耿耿,不可能被收买,更不可能屈服。放走了他们,靠徐远年口中的小船也几乎无法返航。
想到这里,林默抽出了他的短刀。
短暂的厮杀过后,地上又多了上百具尸体。林默杀完了这些人,断定岛上没有多少活口了。
他快步跑向大船靠岸的地方,那里是一大片乌黑的焦土与浓尘。刺鼻的硫磺气味在空气里久久不散,烧得炭黑的尸首正被莹骨草一一拖入海底。
林默微有不悦,他担心这里的景致会被这火光浸染。
「喂!你叫林默对吧!过来帮帮忙!
他看见甄盈盈正抱着一个姑娘在海浪里艰难跋涉着。
甄盈盈精疲力竭地把姑娘轻放在沙地,她急切地说:「我听见呼救声,就下水去救她了。没被莹骨草吞没,多亏她命大。」林默认得这个年轻姑娘,船上的人都叫她兰姐。
林默说:「是袁兰。」
甄盈盈说:「你懂得多,快帮忙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我救她出来之后,她就一直喘得很厉害。」
林默说:「你下水的时候,没有喝海水吧。
甄盈盈说:「没有。」
林默上下扫视着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袁兰,这姑娘剧烈的喘息声盖过了海浪。他两指成爪,扣在袁兰的脉门上。
林默眉头微皱道:「完了。
甄盈盈不解道:「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林默扶起袁兰,连着三指敲在腰腹上。袁兰身子一倾,「哗啦」一声吐出大口大口黄浊的海水。
林默起身说:「你来帮她。
甄盈盈连忙搭手,轻拍着袁兰的后背。袁兰就这样吐了许久,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干。不知多少海水从她嘴里流淌下来。
直到袁兰开始干呕,像是再也没有海水可吐。
林默说:「有清水么?
甄盈盈四下打量说:「没有。
林默说:「你用力掐住她左右手脉门。」甄盈盈如言照做,猛一发力,袁兰果真清醒过来。
甄盈盈欣慰地笑了起来,但她的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袁兰的状态着实太过古怪,不但浑身烫得厉害,饱满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明明只是静坐,她却气喘如牛。
醒来后的袁兰始终没有说话,她第一件事竟然是冲向海面,想要重新爬回水里去。那癫狂的神情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从水里救出来的袁兰一瞬之间不再是她了。
见此情状的林默说:「把她拖开,远离海面,越远越好。
甄盈盈吃力地和异常亢奋的袁兰较着劲,但无论如何都拗不过像是迷了心窍的袁兰,反而险些被拖进海里去。
眼看她支撑不住,甄盈盈怒而回头喊着:「你干吗看戏!过来帮我啊!」
林默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发力把两人一齐拖出水边。
又过了须臾,袁兰微微缓和过来,她看了看抱着自己的甄盈盈说:「甄公主?」
甄盈盈连忙点头说:「是我。
袁兰说:「我……到底怎么了?
林默说:「你喝了浊海的海水。
袁兰说:「海水?
林默说:「人不能喝这浊海的水,喝了就没法离开这里了。这里的水类似罂粟,喝完会使人快悦无比,叫人成瘾。喝得越多,便越想喝。循环往复下去,心神都被腐朽,有如行尸走肉。」
甄盈盈说:「我想起来了,你在船上还提醒过我这件事。你缘何不告诉所有人?」
甄盈盈的厉声发问丝毫不会改移林默的反应。
林默平静地说:「因为无所谓。
甄盈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的死活是有所谓的?
林默没有回答。
袁兰笑着说:「都一样。就算没有这海水,我多半也会溺水而死。」
甄盈盈说:「船上发生了什么?
袁兰说:「那些线和赤海一起,从甲板杀到船舱里,死了不知多少人。我……我……」
她停了下来,像是要用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那股邪异的欲望。
袁兰说:「我没办法……我启动了机关,要炸毁船。跳海时为 了……为了搭救别的弟兄,救人不成,我反倒……反倒……
眼看袁兰又要起身,林默当即两手压住了袁兰的脚踝。这股深沉的大力硬是把狂躁袁兰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甄盈盈说:「赤海呢?其他人呢?
袁兰说:「我不知道,多半都……不在世上了。
袁兰说完,浑身又抽搐起来。
林默说:「人已经废了。她就算能在莹骨草面前活下来,这辈子也只是浊海的一坨活肉。」
甄盈盈说:「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林默摇了摇头。
袁兰在喘息中哭了起来,但被浊海腐蚀了心智的哭声,难以分辨究竟是笑还是啜泣。她一边淌着热泪,一边说:「林……林默,远年他……还好么。」
林默说:「他还在林子里找褪龙鳞。
袁兰说:「不要……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也不要告诉他……关于我的事。」
她每说上一句话,就要剧烈地喘上一阵子,能维持理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
林默说:「好。
袁兰说:「问他……有没有……想过要娶我。
林默说:「好。
袁兰不再哭出声音,泪水却满溢到止不住。她咬紧牙关说:「不如……杀了我吧。」
甄盈盈湿了眼眶,和林默对视了一下。
她刚想开口问,只看见林默像是心领神会般又摇了摇头。
袁兰又重复着:「求求你……杀了我吧。
林默说:「好。
他抽出短刀,干净利落地刺向袁兰的胸口。这个豪情四溢的姑娘霎时间不再喘息,鲜血很快把她的衣裳染得殷红,但血流又飞速地向那短刀聚集起来,没有散开。
他拔出了刀子,用海水洗了洗。
袁兰死时,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甄盈盈不知道究竟是因浊海的效用,还是这姑娘相信自己的遗愿能被林默转述。
林默把袁兰的尸体扛着丢入海面,任其被莹骨草吞噬。
甄盈盈凝视着林默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默说:「什么都一样。你的姐姐呢?
甄盈盈说:「她被我杀了。
林默说:「你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话,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哭泣。」
甄盈盈说:「你不会懂我。
林默说:「的确。
甄盈盈说:「赤海他们的事,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想出来闯荡,却从来没想过要杀人……
林默说:「我知道。
甄盈盈说:「但船主不知道,他还想用毒置我于死地!
林默说:「他已经死了。
甄盈盈说:「徐远年死了?
林默说:「我杀了他,抢了褪龙鳞。
甄盈盈说:「你骗了袁兰。」林默说:「你不必关心仇人的女人。
甄盈盈说:「害我的是徐远年,又不是他的女人。
林默说:「大概吧。」
甄盈盈说:「如今宝船已毁,徐远年又死了,你我怎么返航?」
林默说:「做一个木筏渡过浊海,然后默游回北境。至于你,沿着冰堑有一条密道,可以走回沐国。
甄盈盈说:「我还不是很懂,你为何搭救我?我到底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我是大沐的二公主,不可能嫁给你这种没来路的男人的。」
林默说:「祖训里,要后人搭救甄家人。默只是守规矩。
甄盈盈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徐远年的交易的?
林默说:「青商有内鬼。
甄盈盈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怪事情?林家真的选了你当家主么?你为谁卖命?你这身本领全是天生么?后天可以修炼么?你这短刀是什么鬼东西?你能生翅膀,也能飞么?褪龙鳞什么样,能不能给我看看?还有我跟你说,一会路上就我们两个了,你要胆敢对我行不轨之事,后果……」
林默突然打断道:「你问得太多了。」他一掌敲晕了甄盈盈,然后盘坐在沙地上。
林默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只是想安静地看看海,吹吹风。
葬龙岛并非没有夜晚,只是这里的日夜要远比外界漫长不知多少倍。林默知道,如果他能继续安然坐在海边,如果没有这么多悲怆的死亡,如果没有人下令要自己夺走褪龙鳞。
他就能心无杂念地望向海面,看见莹骨草汇成一道弧线,泛着月白的皎洁荧光。
徐远年是被沙子打醒的。
他醒来时,林默早已不见了踪影。徐远年虽然嘴上说着无关生死,但求生的本能不会因任何事更易。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找到这儿的出路。
地穴里的沙海的确叫人迷茫,在绕了太多太多弯路之后,徐远年终于找到了捷径。
他发现了不让自己继续混乱下去的方法,他能清晰地记录自己走过的每一寸沙地。
靠血。
徐远年用佩剑在手上割出一个小口,一直不让它结痂。鲜红的血迹成为茫茫白沙中最醒目的痕迹,他再也不会漫无目的地绕圈了。
依凭滚烫热血,徐远年终于走上了正途。即便如此,他还是浪费了难以计数的时间。他几度因失血而晕眩,却依然强撑下来。
待他走出地穴的时候,岛上只剩下燕语莺啼。
人呢?人都去哪了?大猪、陈九、王瞎子、袁兰,哪怕一个水兵出来说句话也好啊。
徐远年喊着「有人吗」喊到嗓子喑哑,金梧桐树桩的尸体显然没法回答他。他几乎走穿了密林,依然没有发现半个活人的身影。林默不见了,甄家姐妹不见了,他的弟兄和袁兰也不见了。
曾经风头无两的船主,此刻成了孤家寡人,被流放到一座孤岛。
徐远年失魂落魄地跑到大船停靠的地方,除了那艘焰心红木的小船外,海浪会带来零零散散的木桶。这里面是淡水和干粮,对他一人来说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徐远年望向海天一线,找不到视野的落点。除了一片残骸,他甚至再没发现众人来过的痕迹。先前每发现一具尸体,他的心
情便沉重一份。
他想着报仇,想着谁也不放过。甄家、林默,罪人皆当剜心碎骨!
而看过如此多的死者,他反而麻木起来。
他甚至还想过,倒不如此刻就见到所有人的尸首。给个下落,也好让他死心。
九年来,他几乎没折损过兄弟。而单这一次,便让他一无所有。
徐远年木然了。
他没有离开岛,也不知要去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本是铮铮的汉子,自然不可能号啕痛哭。更何况他连流出眼泪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望向化作残骸的大船,偶尔会一阵哽咽。
他在岛上,多少还待了一阵子。久了之后,不禁产生一种幻觉,或者说一种不切实际的遐想。
会不会,这些找不到尸体的人,都自己回去了?
会不会,他们抛下自己早就走了,已经跨过冰堑,返回北境了?
会不会,袁兰也还活着,等着自己还剑给她?她就在先前自己常去的酒楼里,又开始耍起酒疯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越这样想的徐远年,越是兴奋。他神采奕奕,像是一下子走出了困境,找到了答案。
他要回去,他必须活着回去,还有那么多人在对岸等着自己。
就算吃喝不愁,但这艘小船真的能带他回家么?回家路上的凶险,一点也不会比来时少。一个浪头就可能让他葬身鱼腹。
可那又怎样,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葬龙岛上。就算没了褪龙鳞,最多也就是被大当家数落。
毕竟,岸上可有人在等他啊。
徐远年找到了烧得只剩下半幅的旗帜,找到了残破不堪的船橹。他装上木桶,把小船推入水中。
一叶孤舟飘荡在浩浩浊海里,了无形状。
前路九死一生,但徐远年欢悦地唱起歌来。他坚信自己命够大,哪怕上天只留了一道缝给他,他也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家。
徐远年沙哑的歌声混在阵阵浪涛里,融化了海风。
「半世伶俜……终觉浅。
「知交颦笑……胜千言。
「与君酣醉……三百年。」「人间冷暖……俱如烟。
天佑四年年初,大宏朝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天下第一商会— 青商的现任商主亲自赴京请命!
放到三十年前,这也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坊间流言。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任商主自封名讳「大过」,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他手段精明老辣,为商妙计频出,不到十年便让青商如日中天,财源滚滚。
七大分会遍布五湖四海,俨然成了大宏的根基命脉。大过商主自此更是名震天下,九州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是当今圣上,也须得给他三分颜面。
一介商贾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说「盛极」二字,怕是三大剑宗与各地藩王也难以比肩。
可即便声名显赫到这个地步,商主本尊的样貌甚至真名却鲜有人知。就算与朝中往来,也只是书信互通。单单是这份神秘,也让流言汹汹四起。
至于本尊赴京觐见圣上这种事,自然想也不用想。毕竟京城何其繁盛,要是在宫里露了面,他哪里还有半分神秘可言。
无人知晓大过商主究竟所为何事,也无人知晓青商还会有什么动作。
但无论如何,京城为此一震,消息不胫而走。青商行队所经的城门附近,一时间万人空巷,拥搡的百姓连绵数里,尽皆要一睹大过商主的真容。
至于赴京的缘由,恐怕只有商主本尊真正清楚。而青商内得到的口信是,三分会自腊月出海后一去不回,会主徐远年生死未卜。商主勃然震怒,发誓彻查此事,因此赴京。
知情者明白徐远年和商主是至交,有此反应倒也合情合理。但闹出如此阵势,只怕难以收场。
朝中幕僚称圣上极为重视此事,于大殿内设宴迎接商主。来客不但有朝中重臣、皇亲国戚,更有各地名门正派的诸位掌门。大宏朝最有分量的那些人,基本上来了个齐全。
这宴席,并无名号可言。但坊间不知哪个诗人,用了天子所象的「皇」,青商名讳的「青」随口起了个诨名「皇青宴」。此后这名字流传甚广,皇青宴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皇青宴,最终作为某个更宏伟大事的序曲而名垂史册。
而这一切,都始于数十天前,北境渡口的一艘小船。
渡口的船员已经在寒风里等了整整十天了。
自徐远年出海后,船员就日复一日盼着他归来。会主徐远年是一个很守时的人,最长延误的时日,也不过三天。但这十天过去,整船人杳无音信,任谁也无法安心。
更要紧的是,徐远年带走的十一位领队,是除了他和袁兰地位最高的十一人,都各自有掌船的权力。这几人全部出海之后,三分会一时间群龙无首。所幸青商纪律严明,很快推举出一位名叫李德敬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为临时会主。
弟兄们不止一次要求出海寻找老大的去向,李德敬的指示是:
「再等五天,最多五天。
说实话,到这个地步,李德敬已经不再指望徐远年还能平安归来。他今年六十二了,原本并未见过徐远年几面,却见过太多的海事。这种情况下,用凶多吉少形容都是乐观的。
他只是不信邪,非要倔脾气硬等上几天。
北海没有辜负李德敬,就在这天下午,一位眼力好的小船工突然惊叫起来:「有旗子!有旗子!
李德敬猛然抬头,极尽目力看见北海远处,的的确确有人挥舞着红黄两色的旗帜。
李德敬连忙吩咐:「快帮我看看!他挥的是什么!
小船工眺望了片刻说:「红……黄……我懂了,这是平安返航的意思!回来了,徐会主回来了!他们全都回来了!
一时间渡口沸腾了,船工们几乎是咆哮着欢呼起来,甚至开始列队准备迎接他们的会主。
李德敬顶着海风凝望着,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他连忙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又怒喝道:「别吵了!
李德敬说:「这他奶奶的不对,这船太小了!
他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喃喃道:「这船太小了……很快,所有人都看出这是一条窄细的、火红的扁舟。它就像是海面上飘荡的一颗火星,仿佛下一刻便会黯然熄灭。
欢悦的众人又死寂下来,陷入了更极端的绝望里。
但船上摇着「平安」的人,的的确确是徐远年。
李德敬马上派人出海去迎接他们的老大,徐远年发丝蓬乱,面容枯槁,手脚全是冻疮。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孤身一人,靠这样一艘小船横渡北海回家的。
李德敬不禁心里一颤,可他没想到,徐远年上岸第一句话就是:「李叔,这些天辛苦你了。」
李德敬老泪纵横道:「只是区区几面,没想到徐会主你还记得我。」
徐远年嗓子喑哑,还是勉强说着:「记得记得,我当时就叫你别那么客气,叫我远年就行了。」
李德敬吩咐道:「快抬会主去休息!
徐远年摆摆手说:「不必,我还好着呢。对了,袁兰他们人呢?在哪等我呢?」
李德敬诧异道:「什么人?您是第一个到岸的人。我刚才正想问,那些领队……该不会……」
徐远年听罢笑了笑,身子突然卸了力差点瘫倒在地,好像这些天来支撑他的那股气恍然断了。
此后,徐远年辞去会主之位,终日在渡口闲逛,口中胡言乱语。人人嘴里不说,可心里难免地想着:徐远年疯了。
继任会主的李德敬每日都来看他。有时徐远年抱着那柄剑,就在海边能坐上一整天。
实在于心不忍的李德敬某日坐在他身旁,问道:「远年,你这是何苦呢。」
徐远年从怀里掏出一厚沓信笺:「李叔,帮我把这些交给大当家,都是我肺腑之言。」
李德敬颤抖着接过信笺,总计十七封。他拍了拍徐远年的肩膀说:「交给我吧。你也不要每日在这里摧残自己的身子了,划不来啊。」
徐远年点了点头,他攥着剑起身。
徐远年说:「李叔。你看这海浪,永远也不会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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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知乎
上次更新 2025-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