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流光 (赵熠番外)

我第一次见到李子怡的时候把她当成了母妃。

是真的。当时脑子不太清醒,她又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面容太像太像。

但再往后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是。

我不过是为着食髓知味,不愿放手。

1

我母妃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常言爱屋及乌,我顺理成了众人眼中最金贵的皇子。

但我与父皇并不熟稔。

我太腼腆,扭捏,与父皇期待的天之骄子相去甚远。

而他对我来说太刚毅威严,我害怕。

母妃不怕。母妃天不怕地不怕。

她不论礼数,说话也直接。

从不好好行礼,不与其他妃子客套,阖宫上下也只有她敢指着蓄胡的父皇说:「丑死了。」

不过她还是会教导我。

「你要好好学规矩的,熠熠。你是这里人。」

我母妃不被视作这里人。她不是生养在京城的大家闺秀,宫里的娘娘们骂她是蛮荒之地来的野丫头。我和父皇视她作天宫仙子。

我母妃一向与宫里众娘娘不同。

她爱吃酒,大口啃肉。没有主仆架子,会拉着萱轩姑姑翻花绳。

父皇不在的时候,母妃最喜欢托着下巴发呆。

坐在窗边一望就是几个时辰,然后她说:「好无聊啊。」

父皇见不得母妃心烦,虽然有时也会气得朝她瞪眼吹胡子,但还是允了母妃出宫,允了母妃胡闹。

我即跟着母妃便装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她带我去茶馆听书,带我去长公主府闲谈,带我去花鸟鱼虫集市上散步。

她带我去了许多地方。等我们走累了就随便找个石阶坐下。

她在我身边,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你要是住在永无岛的小彼得潘就好了,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她又说:「小王子也很好,他也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他有自己的小星球,有最在乎的小玫瑰,只要定时清理好猴面包树苗,不开心的时候就坐下看日落。」

但父皇不是这么说的。

父皇搭着我的肩膀,望着我的眼睛同我说:「熠儿,快些长大。父皇盼着你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早日替父皇分忧。」

我讷讷点头。

我母妃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

在其他皇子被教唆着争宠,或是为了彰显天赋才能早早开蒙去上书房时,我母妃只希望我过得快乐。

但她还是会说:「我们熠熠如果也能上幼儿园就好啦。那里有许多许多的小朋友,老师会领着你们做游戏,玩『老鹰捉小鸡』或者『丢手绢』。」

「在宫里不能玩吗?

母妃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以诶。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不可以。

宫里的太监只会阿谀,一味地哄着我让着我,不会让我输掉任何一局游戏。

而我的皇兄们,前几日刚把我推下荷花池,差点使我窒息而亡。

2

我每年生辰,都会有一个吹蜡烛的仪式。

合着手掌许愿,听母妃唱生日歌。

可是九岁那年,这个习惯被打破了。

母妃在我生辰的前几天提着刀杀了宫里的一位妃子。

因为那个妃子害死了怀孕的萱轩姑姑。

母妃本来为萱轩姑姑怀孕的事情与父皇置了许久的气。

不单是因为萱轩姑姑怀孕,更是因为父皇违背与母妃的誓言,找了别的女人。

「承认吧赵似,你这辈子压根就舍不下皇位,也做不到遣散后宫。」母妃把花瓶摔得粉碎,「现在你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了!」

父皇低眉立在一旁,没还嘴。

他已经给了母妃绝大部分的宠爱了,但母妃要的是全部。

父皇走后,母妃在一地狼籍中抱了我许久。

我想起她之前说过,在这个世界,父皇是她唯一的爱人,我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长公主是她唯一的朋友,萱轩姑姑是唯一比亲人还亲的人。

现在父皇和萱轩姑姑背叛了她。

萱轩姑姑也不敢多言,捏着裙边小声地和母妃说抱歉。

父皇酒后乱性本也怪不得她。

但母妃说:「我不会原谅你。

母妃不会原谅萱轩姑姑,却在她被别人害死后替她报了仇。

刘妃血溅寝宫,众人惊惶。

母妃被关押了起来。

母妃这些年行事乖张,早已引起诸大臣不满。

刘妃家世清贵,满门簪缨。纵然父皇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遣散抹杀了诸多知情宫人,这事情还是似滚雪球一样愈演愈烈。

大臣们联合上书,请求杀了母妃。

父皇顶着压力,只说查个彻底,来日再议。

我离开了最亲近的人,只顾哭啼,胡搅蛮缠争着吵着要见母妃。

等到父皇终于肯见我。

他眼下泛青,哑着嗓子说出口的却不是母妃要被放出来,我又能重新见到她。

父皇跟我说,她不要我了。

其实父皇说的是:「她不要我们了。

3

母妃走的那一天,风雨大作。

从此我除了怕池水外,也怕下雨的天气。

我最珍视的母亲甚至没有同我告别,就从我生命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

我开始倔强地绝食,开始抗拒一切人的接触。

直到长公主把我带到她的府上,谢怀玉打了我一顿。

该打的,我活该。

我做这副样子给谁看呢?

我不过是打量着母妃或许还在意我,若是能见到或听到我的样子,她说不定还能心疼折返,却忘了她早就在某一刻铁了心肠,再不打算回头了。

我是没有母亲的小孩子。

4

见到李子怡的那一天,是我的生辰。

没有人为我贺生辰,只有皇兄派的杀手追杀我,害我险些死在路上。

诸多皇兄都恨我,以六皇兄最甚,因为刘妃是他的母妃。

我的母妃杀了他的母妃,然后抛弃了我。

我如果此刻被他杀掉,也算偿债。

我想起母妃在的时候还同我说,不希望我争权夺势,玩弄心计。日后兄弟阋墙,一滩浑水搅弄得乌烟瘴气。

她果然看人很准,我活成了她讨厌的样子。

然后我被捡回了李子怡家里。

李子怡煮了一碗很好吃很好吃的面条给我。

我的脑子是真的混沌到糊涂,还以为她是我的母妃,刚被父皇放出来,重新拍拍我的头,亲昵地抱住我,告诉我们再也不分

开。

而随着我的神志渐渐清醒,我知道她不是。

她是另一个女孩子。

同样活波,同样明媚。同样落落大方百无禁忌。同样轻易照亮我。

我贪恋这种感觉。

我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真正地笑。

放肆哭,放肆笑。

紧绷多年的弦被松缓,心里有个地方柔软下去。

我就想,啊,原来这就是心安的感觉。

如果做一个小孩子就能轻易拥有。

那我好想一辈子长不大。

5

我开始喜欢每天傍晚等李子怡回来。

坐在石阶上看落日,想起母妃说过,小王子最难过的那一天,一个人看了四十四次落日。

如果我也能在一天内看到四十四次落日,母妃会回来吗?

我托着腮想,直到李子怡终于回来,把一个糖人从身后变出来。

我装着像小孩子一样雀跃。

我是爱吃糖的小孩子。

小孩子可以胡闹,可以撒娇,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曾经有一次非常过分,死皮赖脸蹭到了李子怡的床边。

她夜间醒转过来,看到我,差点没跳起来一巴掌给我挠毁容。

我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没有躲。

「熠熠害怕。」

李子怡心软了,很难得。又或者是因为她刚刚梦魇,吓到了。

总之她允许我躺在她身边。

我小心地窝在一旁,在她背后埋头落泪。

我想到另一个人,脾气不大好的,但也会哼着歌谣哄我入睡的母妃。

我没由来地喜欢这个荒僻的小地方。

天青草绿,心旷神怡。

我和李子怡学着编草样子,笨笨磕磕故意让她忍不住发了脾气再哄我。

然后我悄悄送一个小花环给她。

山里的花草娇艳,小野花开得最是漂亮。而她每天出去卖草样子的时候,手上都会有一个我制的小花环。

她是我最偏爱的小女孩。

我穿着李子怡寻的衣服,吃着她做的饭喝着她熬的粥,只要看她一眼就忍不住笑眯眯。

真的是看她叉着腰发火也会觉得开心,看她没头没脑说奇怪话也会觉得开心。好像只要看到她,就会很开心。

我越来越分得清楚。李子怡,母妃。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7

九王府的人找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时间过得太快了。

可我想将错就错下去。

如果不用想外面的事情,我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只是我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谢怀玉啊!

瘟神。

长公主府上的小侯爷,以欺负我为乐的小霸王。

他自小就爱与我争夺,可不要把李子怡拐跑了才好。

可他为什么管自己叫谢然?

明明早有了婚约在身,却还出来随意撩拨,胡作非为。

我恶狠狠瞪他,借着孩子模样尽情给他使绊子。

看他在李子怡面前出丑,我笑得格外开心,似乎把孩提时的那些气也全撒了出来。

但我还是不放心。

我知道谢怀玉照实话说,也算京城里的风流倜傥少年郎。

虽然我瞧不出李子怡动心来,也还是乖模乖样地问她:

「子怡,喜欢我还是谢然?

李子怡被我缠得不耐烦,终于答我。

她在我脑门上拍一下,「喜欢你,行了吧。

我得了一点甜,念成了百倍的好。

8

等到宋安宁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李子怡在我眼中只是李子怡,很少掺杂旁人的影子了。

宋安宁本来应该和他们是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就一点特殊的异样感情也不会升起。

李子怡只是李子怡,是绝对的独一无二。

很多晚上她会和我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坐一会,自顾自地说她自己能听懂的话。有的时候她也会牵着我的手,借着星光煞有介事地给我看手相。

「哇,你这生命线和财运线厉害了,就是感情有点坎坷啊小伙子。」她拉着我的手掌凑近一点,「来,让姐姐再看看你指头上有几个斗。」

她看手我看她,很想把自己盛到她的眼睛里去。

是世上最好的李子怡。

9

白天的时候我会去处理必要的事务,也只有晚上才能偷得这么片刻恬谧。

我觉得可以一直这么拖延下去,一直掩耳盗铃不问世事地生活在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桃花源,直到除夕的那一天。

那支箭从她的前胸贯穿,带着飞溅的血腥肉沫,血淋淋好像把我的胸腔也撕出一个洞来。

耳畔作响的是呜呜风声,时间好像一下子凝住。

李子怡先前总说:「若是有什么危险,我们自己顾自己,各凭本事逃命。可千万别来什么舍己为人那一套。

那为什么替我挡箭?

我后来问李子怡,她垂了眉眼说是「本能反应。

我不信。

她刻意回避着,遮掩着自己的心迹,把已经付出的感情一点点拽回去,试图抹平一切维持成相安无事的局面。

只有我还立在原地等她一个答复。

我好像在不属于我的地方待了太久了。

这里是永无乡,可我不是小彼得潘。

我的一意孤行只会使她陷入无法挣脱的艰难险境。

李子怡好了以后,什么都变了样子。

我突然开始惶恐,会像失去母妃一样失去她。

我甚至开始像个变态的窥视者一样,让人帮我密切记录她的言行。

而灵廿寺的那个大师说的话,让我那不切实际的惶恐感终于落地。

她真的想走啊。

那我凭什么去留?

我拿什么去留呢,想法子困住她?以她的性子,怕是会一头碰死在我面前。

我能做的,徒劳无功到绝望的一个词,也只是「静观其变。

我说会去酒肆找她,她同意了。等我真正过去的时候,她却在躲我。

我故意欺近,把她逼到再无可避之处时低头问她:

「想不想我?

其实我想说的是。

我好想你。

她又开始遮掩,连我的眼睛也不敢看。如同不敢直视自己心意一样,给我一个模棱两可的推却。

我终于还是贴着她的脸庞低声问她,「李子怡——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她还是不肯看我。

我看着那柔软的唇瓣索性吻了上去。

能不能,在她奔向曙地的路程中,也分一刻的时间为我驻足?

而她赏了我一巴掌。

「你走吧,赵熠。」她说,「不要再来见我。

她还是垂着眉眼,没有看我的眼睛。

11

她跑掉了。

在凛凛寒冬为我撒上一把心头雪。

然后又以谢怀玉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我本是愤怒震惊到无以复加,却在听到她说玉佩的那一刻安静下来。

她的信物。

联通两个时空所必须的关键钥匙。

这不过是她那个小脑壳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

她不是为了谢然,她想的只是离开。

我找人调换了玉佩,现在我有一万种法子让她回不到她的世界。

我下不去手不是因为心慈。我只是……需要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

12

父皇把皇位传给我。

他只字未提母妃,也没有提在我手下惨死的,他的其他儿子们。

他只是留给我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告诉我哀莫大于心死。垂垂老矣也可以全赖心魔。

我有些怨他为什么留不住母妃,可说到底我自己也不曾做到,反而这些年耿耿于怀,从未从心底真心实意地称呼他一句父皇。

皇家做派,表面风光无限,内里人心离散,腌臜不堪。

我这些年早明白的道理,谈不上释怀。只是脑中灵光乍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母妃离开,也能堪称幸事。

那枚玉佩我犹豫了许久,没下手砸。

李子怡与谢怀玉的婚事可以无限拖延,她的归期却不能。

到了宏愿大师指定的日子,我一路尾随她的脚步来到湖边,指望能见到她一刻的迟疑或者退却。

但她没有。

看着她一往无前扎到湖里,我也忘了自己怕水。

我只是想着她要回去,也该体体面面地回去,不能为了我的私心被害死在这冷彻骨的湖水里。

我去灵廿寺找那位大师。

若我求不得如愿法子,那便寻一个解脱。

大师只是轻轻摇头,说:「施主放不下。

13

我去找李子怡。

我真的不明白,她连命都可以为我豁出去,为什么非要死咬着牙说不喜欢。

如果喜欢,又为什么不能把那些其他的情感割舍。

「那是无价珍宝!」她说,「我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怎么可能放弃。」

那能被抛弃的,就只有我了。

我仰着头笑,再过十年也扭转不了任何局面。

我百折不挠的感情碰上了她们宁死不降的原则。

太可笑!

我合该被人遗弃在这个没人要的时空。

自生自灭。

14

成全。

我成全她。

一个两个全走光了才好。

剩我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才好。

15

我把玉佩还给她。

又是一次,没有告别的分离。

我留守在这里望见了什么人间啊。星球上的玫瑰花定是早已荒芜。

可我还是很想她。

以至于再次把她打捞起来,我知道那不是任何人,那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但我还是舍不得放手。

我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永无回响的空盼。

枯萎的小玫瑰……哪怕只剩了躯壳,也该被拢在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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