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红尘

你们知道当太子妃的滋味吗?众人眼中的荣耀、宠爱、锦衣玉食,全都是一场孤独、痛苦、绝望至极的幻梦……

但,比起爱上太子,这些都不算什么。

01

在下钟意,年方十八,三个月前是尚书家的大小姐,现在,是莲溪寺的一个小尼姑。而这一切—

只因观相先生的一句:天煞白虎命。

这种命格的人,无论爱上谁,都会克掉他的性命。

之前只当是笑话,而随着父亲踉跄入狱被斩,母亲流放宁古塔,至亲接二连三地离我而去,我渐渐地信了……为了化煞保命,消除业障,我来到了最为偏远的莲溪寺。

剃度时,师父有些怜惜地看着我,我摘下发簪、解开发髻,如瀑的头发垂到腰间。

闭上眼睛,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青丝滑落。

师父说:「从此以后,你便没有烦恼了。

呵。怎么可能?

尚书府大小姐岂能不知,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烦恼。

回到禅房,果然看到有人正在翻我的行李。

「两位同修,你们这是……「好啊,新来的,你竟然有这样的衣服!

「师太,那是我娘给我绣的……我上前解释,希望两位师太能把肚兜还给我。

那件粉色的肚兜上,绣着一只青色的如意,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

「来,穿上给我们看看。

「阿弥陀佛,这不是用来穿的……「哼,是不是等着穿给男人看?」两位同修笑作一团。

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师太,我已皈依佛门……「我下意识地拽住了衣角。

「不穿是吧?那我可就把它交给师父了!

「交给师父也可以,我会跟师父解释的。「慌乱之中,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怕是吧?你赶紧翻翻行李里还有什么。大户人家,不可能就这么一个破玩意儿。」

两人又在我的行李里翻腾起来。

「师太,还有一只玉镯子,只要你把肚兜还给我,玉镯子可以给二位师太。」

「肚兜竟然比玉镯子还重要?肯定是奸夫给的什么信物。

「这只是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的眼里噙满泪水,想起了小时候,娘亲在府上为我缝制肚兜的场景。

「来,穿上给我们看看。否则……另一位师太大声说:「否则,我们就撕了它,哈哈哈哈!

冬日里的禅房与冰窖无异,为了这最后的念想,我一件件地褪去了衣服……

直至只剩贴身的亵衣。

「快点,别磨蹭!」师太不耐烦地催促,我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正在这时,外面喧闹起来—

「此处是比丘尼的住所,外人……尤其是男子不能闯入。」是师父的声音,如此慌张。

话音刚落,有人破门而入。

七名大汉,穿着牛皮裤子,鞭子盘在头顶,肌肉虬结,全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一男子走进,儒雅、白净、鼻梁高挺,阳光倾洒在他的灰呢子大衣上,映照出衣服上用金线缝制的暗绣。一件青色的斗篷罩在外面,更显潇洒。

「在下高盟,请钟意、钟娘子立刻还俗。

师父看着高盟,又看向只穿着亵衣的我,紧闭双目,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蜷缩在角落,紧紧地抱着我的那个包裹。

高盟径直走向我,我禁闭双眼,不知面前的男子究竟会对我做什么。然而他只是将斗篷摘下,轻轻地披到我的身上。尽管他如此温柔,但我感受到的却不是关心,而是冷漠的执行一个程序。眼前不是我,是旁人他也会这么做。

接着,高盟对我施以跪礼。

高盟:「请娘子即刻下榻太子府中,侍奉太子。

我不解:「太子?

当我还是朝中尚书的女儿,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嫁入帝王家。而随着父亲踉跄入狱被斩、母亲流放宁古塔,我也剃度出家。如今听到还俗嫁人,还是嫁入太子府中,仿佛一个天大的笑话!

高盟与我四目相对,我眼神中满是惊诧,高盟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起驾,带太子妃入宫。」

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被两名彪形大汉架走,三步并作两步地塞入轿子中。

起轿之际,高盟突然喊:「慢着」。

高盟探身进来,向我下达命令:「打开包裹,我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对太子不利的东西。

我把头扭向一边,将包裹抱得更紧,高盟一把抢过,发现是几本经书和玉镯。

他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我:「宫里锦衣玉食,你大可不必再带这些—

诶,这是什么?

我看到包裹露出一角粉色,连忙起身去抢,高盟只是稍微侧了侧身,就用肩膀把我抵了回来,他的身体也顺势挤进了轿子,我动弹不得。

他扯出那粉色的一角,发现是件崭新的肚兜,脸竟然红了。但是随即又立刻换上了一副见怪不怪的面孔。

我盯着他:「这东西能害到你家主子吗?」高盟不发一语,神色似有愠怒,我有些紧张。

没想他只是说了句:「你,不是个尼姑吗?

我一把抢过肚兜,狠狠地将拳头砸向高盟,他向后一撤,将包裹抛向我,离开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冷漠。

02

我竟然真的来到了太子府邸,这周围的一切断然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就可以比拟的。

仅是沐浴更衣就安排了二十多人,茉莉花瓣在池中散出阵阵清香。水波荡漾,我竟然昏头昏脑地觉得,当个太子妃也不错,这比莲溪寺冰冷的井水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

两个嬷嬷服侍我戴上了繁复的珠翠、发套。嘴唇亦抹上了鲜红的唇脂,傅粉一层,衬着眉间的花钿,镜子中的女子,已与寻常人家的碧玉少女没有区别。

我问: 「太子为何要娶我?

嬷嬷不说话,还是低眉顺眼地准备为我戴上凤冠,我却命她将发套和凤冠取下。

嬷嬷大惊:「娘娘,不可……

我笑了笑:「既然是夫妻,自然要以诚待人。太子问起,我会一人揽下,二位嬷嬷辛苦了。」

我,钟意,即使是在与太子的大婚之日,也要以本来面目示人!让众人都知道,当朝太子妃,乃莲溪寺的尼姑,罪臣之女!

此刻,我迫切地等待太子的到来,想当面给他难堪。

然而,花烛燃尽,睡眼惺忪的我才发现,身边半躺着一个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而他的手,正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光头……

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见到自己的光头,我难堪至极。但是,我突然意识到,此人,一定乃当朝太子,我此刻的模样,不就是为了让他难堪的吗?我立刻起身、跪在他脚下:「参见太子殿下……」

没人应我。

「参见太子殿下。」还是没人应我。

我刚准备抬头,突然感觉谁在我的头顶,「砰」地弹了一下。

我不禁心中暗骂:这……这是当朝太子?

我怒目圆睁,抬头看他,他竟然笑着说:「这莲溪寺的比丘尼,的确惹人怜爱!

「你?」我气得站起身来,凑近一步看着他,他却将冰凉的手掌置于我的头顶之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太子看着我:「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娶你吗?

我冷笑一声:「我想问,你未必想答;你想答,我不问你也会说的。」

太子点了点头:「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只留下一个满腹狐疑的我。

03

再次见到太子,已是三日之后。

这三日我好吃好喝,丝毫没有不适,甚至已经做好了永远见不到太子的准备。

下午,我准备小憩一会儿,太子风尘仆仆地来到卧房,带着浓重的脂粉香。

「什么味道……「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也不禁嗅了嗅。

「怡情坊的薰香,总是这么厚重。

怡情坊是哪里,我不知道,但是这名字,我猜也能猜得出来。况且,这几日在府中,我也听了不少关于太子的传言——流连于烟花柳巷,不问政务,整日与府中丫鬟打情骂俏,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罢了。

我将头转向一旁,太子冰凉的鼻尖碰到了我的脸颊。

「怡情坊的那些女子,的确不像我的钟意,清清爽爽,暗自芬芳……」

我不想回应,起身去倒水,却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躲我?」太子眼波流转,让人心神恍惚,我想要挣脱,太子却将我抱得更紧。

「本王,香吗?」太子轻轻揽着我的肩头,宠溺地看着我,我却没忍住咳嗽起来。青灯黄卷之下,我早已不习惯这样的味道。

太子将我扶起,站在他的对面。

「帮本王更衣,将这些胭脂俗粉的味道统统拿掉!」太子站起来,张开双臂,俯身看我。我默不作声。

「难道是生我的气了?嫌我当日没有陪你?

「你娶我,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为了羞辱我?」我还是将心底的话说出。

「哈哈哈,果然是生气了。我娶你,就是想让你锦衣玉食,伴我左右。」

「为何是我?」我看着他。

「为何不能是你?」他反问的口气反而温柔起来。

「我……」我竟然一时语塞。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不容置疑。

「这,就是一个交易。」他说。

我一惊:「如果我不同意这个交易呢?

他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与你的婚事,关系到我的生死。所以,我给出的条件,绝对丰厚。」

我愤怒:「你的事与我何干?

太子:「我的生死自然与你无干。那你娘呢?你死爹在昭狱,且不提昭狱那些五花八门的刑法,光监狱里彻骨的阴冷就让他死好几回了。你母亲年事已高,至今在塞外为披甲人之奴。难道,你不想见她吗?

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是啊,我的娘亲平日里只是读书养花,做些女红,怎么受到了那般苦……

太子轻轻拭去我的泪水,突然又变得温柔起来:「做我的太子妃,我保你母亲周全。」我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一定满是哀求。

「帮本王更衣。」太子仿佛忘记了刚才说过的一切,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再躲闪,我知道,这是我与太子交易的第一步,他在考验我,为了母亲,我不能拒绝……我淌着眼泪将太子的外衣脱掉,只剩一身白衣亵衣。我抬头看他,清秀的五官上点缀着暖暖的笑容,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轻轻脱掉亵衣,露出白色干净的胸膛,我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的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红斑。在尚书府中,我曾粗浅学习医术,知晓那是中夹竹毒的表现,并且毒素已经入侵肌理才会有此表现。

也就是说,太子中毒已深,若无解药,三个月内必暴毙。

「怕了?还是嫌弃本王?」太子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疼吗?」惊得半晌没有说话的我,终于还是开了口。

太子看着我,眼神中有光:「钟意,你果然是本王的人。
言毕,太子将我揽入怀中,冰凉的胸膛贴着我滚烫的脸庞。

太子此时像孩子一样喃喃说道:「我是当朝太子,被人毒害,亦不能宣扬。只能娶罪臣之女,让我的婚姻,成为皇宫的丑闻,从而让那些觊觎太子之位的人放松警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对不起,让你深陷险境,但,你我都是身不由己,而像我们这样的人——」

「只能向前,不管用什么代价。

太子看着我,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你现在怕吗?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我却努力拘住它们,不让眼泪落下。

我摇了摇头:「不怕。

太子笑了笑:「那为何你的手会冷?可是心里有担忧放不下?」

我抬头看向太子,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但却笑意盈盈,如同我的房门口绽放的第一朵桃花。

他握着我的手,温度从他的手掌细细密密传到我的手掌。

刹那间,或许是幻觉吧,我感觉心里有潺潺的水流,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

04

太子说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但是,他却对这个交易未免有些过于上心。

之前,太子以流连于烟花柳巷著称,而现在,他连出门都很少,整日在太子府中陪伴我。

是夜,我请他脱下外套,他笑我为何这般急不可耐,我则不做声,轻轻拿出一罐膏药,将它一点点涂抹在太子的伤口之上。

「哪来的?」

「在院子里找了些紫草,舂碾之后,能让你的伤口,好受些。」

我对紫草过敏,一边涂,一边熏红了眼睛。而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母亲。

太子捧着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广寒宫下凡的小玉兔,呵,这无非是些调笑烟花女子的手段罢了,但我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任凭太子将我手中的药膏放到一旁,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又捧起了我的脸,冰凉的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温热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嘴唇,柔软得像一匹缎子……

我动弹不得,任凭太子一件件脱去我的衣服……翌日,我醒来,太子早已离开,我却在被子里发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我忍不住惊呼。

躲在梁柱之后的太子跑出来,大声笑着掀开被子,一只雪白的兔子正眨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

太子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瞧这小兔子,像不像我的宝贝阿意?

我捧起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喜出望外。

「阿意,生日快乐。」太子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愣住了。

自从家道中落,早已无人记得我的生日,更不会有生日礼物,而今,一个不过是与我做个交易的太子,却在祝我生日快乐。

我眼中有泪,却还是咬紧嘴唇:「你记错了。」

「不会错的,阿意。你我就算夫妻一天,我也要用十二个时辰来疼你。」

太子唤小兔子为如意,希望我能事事如意。

那一刻,我也心中一动,在心里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愿眼前人,称心,如意。

「我在宫中,事情繁多,总有无法陪伴你的时刻,就让如意,时时伴你左右吧。」

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不过就是一个交易,但是内心,却总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过去,我常常夜不能寐,只能看月亮的阴晴圆缺,在心中投射小小的光亮,如今,太子夜夜陪在我的身旁,即使只是听见他的呼吸,我都会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05

进宫一月有余,我的头皮上泛出青青的发茬,我找出大婚当日嬷嬷给我准备的头套,对镜悉心戴上,看着镜中的自己,秀发乌黑,发簪精巧,薄粉轻铺,已是一幅可人模样。

「阿意!」

太子回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我,眼神中有一丝惊喜。

「我的阿意,倾国倾城。」「阿意不争一国一城,只愿不负一人。

太子看着我:「阿意,你无需不负任何人。就像这发套,你戴上,多少都会有些不适,我怜惜的,是你的善良纯真,而不是这青丝几缕,胭脂二两。」

我笑道:「没有头发的太子妃,成何体统,岂不被人看了笑话。我有些不适,又何妨?」

太子轻抚我的面颊。

「我的阿意,不必介意任何体统,这太子府邸,全都听你安排。来人啊!」

太子突然唤来府中管事的太监和嬷嬷。

「传我的命令,即日起,府内上上下下宫女,即刻起,全都剪断青丝,与太子妃一起蓄发!

「殿下,万万不可!钟意毕竟曾是出家人,但是府中的其他女眷……」我恳求太子不要因我而作出荒唐的决定,但是太子的眼神中,透着对我的疼爱,但是也有着不容置疑的独断。

太子与我站在窗边,看着也都露出青白头皮的宫女们,向我说到:「阿意,从今天起,你再也不用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了。」

我有些愧疚,但是君命难违。

「什么?太子府上上下下全都剃成了光头?!

此时,深宫之中。当朝皇后玉手衬着头,正听底下太监缓缓道来,本来脸上无喜亦无悲,却突然暴怒。

「钟意……」皇后念着我的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皇后挥了挥手,太监立刻碎步向前。

皇后轻声说了两句,太监脸色沉了沉,随即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06

还记得在莲溪寺第一日,师太说,进入佛家不是修行的终点,而是修行的开始,会不断有七情六欲考验你的精神。那时,我心中惦记的只有爹娘,七情六欲听上去,我完全不懂,但是,此刻,我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着脚边的如意,却不禁有些疑惑。

究竟是哪一刻,我,竟然在这样一场交易里,动了心思呢?

我,为了至今都音讯全无的母亲,答应了这场交易,我以为我在做交换,但是,从我动心的那一刻起,我发现,我竟然时时刻刻都在收获。我不知道交易何时会结束,但是,我想给这场交易留个纪念,哪怕,这只是太子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注脚。

「阿意,跟我来。」太子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

太子气喘吁吁,我跟着走了几个碎步,忍不住拽住他。

「太子,慢些。」

太子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怎么了,阿意,不舒服吗?

我低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们要去哪里?稍微慢些,好不好?

太子有些着急:「我怕错过了最佳的时辰。

我面露难色,太子笑了笑,随后将我抱起。

「小王我今日抱着你,如何?

我搂着太子的脖子,看着他有些焦灼的眼神,不禁疑惑,到底是什么事儿呢?太子不曾停歇,大步流星地向后花园走去。

到了后花园门口,太子命宫女太监们全都离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拿出帕子,想帮他轻轻拭去,太子仿佛顾不得这么多,只是轻声唤我:「阿意。」

太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情,他推开后花园的门,带我走到缓步前往后山, 后山有一处凉亭,我之前常来,于此地眺望远方,家的方向。

眼前的一切令我热泪盈眶,凉亭里,齐齐整整地放着香炉、鲜花、几碟供品……

「这?」我不敢问出心底的话,因为我没有资格。

「钟意,我很早就说过,你我夫妻一天,我也要用十二个时辰来疼你,你的父亲,于朝廷,是罪臣;但是于你、于我,都是亲人。今天,是他的忌日,请原谅我,暂时无法为他做更多……」

「不,殿下,钟意对此感恩戴德。我……我……钟意我有一事想讲,但是却又不敢讲,如果有冒犯到殿下,我不求殿下恕罪……」我的眼泪滑落,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阿意,但讲无妨。

我轻轻跪下:「只求殿下免我肚中孩儿一死。

「什么?阿意?你……」太子将我扶起,坐于凉亭一角。

太子轻轻地抚着我的肚子。

「难怪你让我慢些,原来竟然是……」太子的眼中满是爱意和惊喜,那一刻,我所有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

太子将我揽入怀中,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阿意,我的阿意。」

太子起身,来到祭台前,点燃了三炷香。

「钟大人,小婿一定会保护好钟意和我们的骨肉……」他向着远处拜了拜,随后又说出一句令我今生难忘的话。

「……有朝一日,为您平反昭雪。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旁。

「殿下,你也相信我的父亲是冤枉的,对吗?

我的泪水早已决堤,为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三炷香燃尽,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我靠在太子的身旁,抚着肚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却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宁古塔中的她,可还安好?我几次想要打探母亲的消息,但却问不出口。太子对我这般悉心疼爱,不说,定是有难处,但是,他当初答应保我母亲周全,我定然是相信他,不仅因为他是当朝太子,更因为他是,深爱我的人。

05

近日边关来犯,太子因此忙了起来,但他再忙,也会来陪我聊上一时半刻。

有时候,真的希望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家的一对夫妻。很多时候,锦衣玉食远比不过粗茶淡饭。

太子不在府里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做一些针线活,偶尔,出去晒晒太阳。毕竟,除了太子府邸,宫里的其他人总有风言风语,我不想听,更不想去解释,何况如今,我不再是一个人。

今日阳光甚好,我抱着如意花园散步。

不知为何,如意突然从我怀中跳下便往外逃跑,我随着如意跑进了花园深处。

深处是一处破旧的柴房,墙皮已然有些斑驳,墙角四处都是蜘蛛网,显然已被弃用已久。我有些踌躇,想要离开。

这时,高盟抱着如意却走了过来。

我主动上前迎上,有些惊讶,自打我进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高盟,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多日未见,高盟瘦了不少,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唤他,他也不回答,只是一步步地向我逼近,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向后退了一步,高盟跟了上来;我又退了一步,他又跟了上来,终于将我逼到了墙角。他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什么人,但是却又突然看向我。

我神情慌乱:「高大人,我乃太子妃,我命你……高盟用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嘴角上扬。

我护着肚子,高盟伏在我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

「小尼姑,别来无恙啊?

我惊诧地看着他,我乃当朝太子妃,他乃太子府邸重臣,怎可这样轻薄于我?我面有愠色,想要说话却无法张口,高盟乃习武之人,只是一个手指,就令我无法言语。我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想要将他推走,他纹丝未动,我继续挣扎,他却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塞到了他的锦衣之中,在胸口轻轻地摩挲,脸上露出莫可名状的表情。

高盟的嘴唇突然贴到了我的耳朵上,我面红耳赤,更加想要挣脱,他气息温热,向我问话。

「我比起那病怏怏的太子,如何?

我不停摇头,他又在那里自言自语:「要记得,人,挣不脱命运。」

我不知道他此言何意,他却把手从我的嘴上移开,将我的衣服扯下,又抓住了我一直在拼命捶打的另一只手,再次伸进他滚烫的胸膛,我终于可以说话,大声喊着:「来人啊!」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叫得声音更大了,高盟将我的两只手牢牢锁在胸膛,拽着我向后仰去,有人推门而入,高盟大喊:「娘娘,娘娘不要啊!

众目睽睽之下,我,当朝太子妃,衣冠不整地扑在高盟身上,高盟还在喊冤……为首的公公气急败坏地摇着头:「速速拦住皇后,让她切莫靠近此地半步!」我挣扎着站起来,跪倒在公公身边。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却被高盟一个手刀打晕了过去。

06

太子妃白昼宣淫丑闻很快就传开了。

各种难听的话在太子府里穿梭个不停「太子妃身怀六甲,却还惦记着男女之事……「据说在还俗进宫的路上,她就眉来眼去地勾搭着高大人……

「还让咱们剃光了头发,公公们都笑咱们是秃毛鸡,她倒好……」

一直死气沉沉的太子府中因为我的丑闻而热闹非凡,我在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醒来,身边站着太医和嬷嬷。

我焦急地看着太医:「太医,我的孩子……太医鞠躬说道:「娘娘放心,您只是受惊了而已。胎儿一切安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挣扎着起身。

「太子呢?太子回来了没有?

周围没人应答,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房间的异样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鲜花、熏香、古董摆件都被撤走了;平日里伺候的丫鬟也都被撤走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我相信,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太子他知道真相,他会站在我的身边。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阳光倾泻在来人高大的身躯上,形成了巨大的阴影。

是太子。

只是阴影中他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表情。

我气息微弱,却还是笑着看向太子:「殿下,孩子没事……我以为他会抱住我,听我讲述今天的奇耻大辱,随后帮我出气,安慰我,但是他没有,他冷冰冰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说道:「太子妃钟意,祸乱宫闱……」

原来,他只是那块绰绰的阴影,没有任何感情,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就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命令:「即刻,给太子妃灌下断子汤……」

我用尽全力想要追出去,却只看到太子一个决绝的背影,我跪在地上,再次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我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摸向肚子……结果令我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而听贴身的宫女讲,那断子汤,是太子亲自给我灌下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竟然笑声朗朗,身边的宫女不停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钟意,终于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07

我昏睡了三日,醒来之时,感觉比自己的一辈子还要长。

「来……来人啊……」无人应答。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想出去找点吃的,却发现,房门紧锁。

我瘫倒在地,不一会儿,大门的那个小小的门洞里,递来了一个盘子,上面有几个碗碟,装着一些吃的……

呵,那是给如意做的门,如今,却给我钟意用上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我应该绝食,水米不进,对吗?以此来博得太子的同情,祈求他来看看我,但是,我一定要吃,我,罪臣之女,肩负着保我母亲周全的使命,我必须活下去,狠狠地,活下去。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糕,敲了敲那扇小门,把装着空碗的盘子递出去。

「水,请给我一些水……

谁能想到,当朝太子妃,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爹娘都被抓走之时,都没有如此的绝望。

白天,太子府邸总是静得吓人,直到那一日,突然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我的房间里也被送进来丰富的吃食,我掀开其中一只盖碗,糯米饭,而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红色的双喜字。

我尝了尝,山楂糕做的,配这甜腻的糯米饭,正好,不是吗?

我拼命往嘴里塞着食物,鲍鱼、海参、虾……这些平日里我根本不会多瞧一眼的食物,此刻统统涌进我的胃……我要让身体上的痛,遮盖住心里的伤口……

太子——大婚!

他废了尼姑庵还俗的太子妃,迎娶了怡情坊的头牌。那刺鼻的薰香再次将我环绕,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胃里也在不停地翻涌。

不行,我还能吃,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可以、我可以的……我不停地吃、不停地哭,隔壁传来一个女子曼妙的歌声,那应该是怡情坊的头牌,不,是当朝太子妃……

「娘子,慢点跑!

「来追我呀,相公,哈哈哈哈……「你这顽皮丫头,待我抓到你,定让你跪地求饶。

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鸣,我的胸口起伏强烈,终于,大喜之日的山珍海味被我一并吐出—

太子殿下,请原谅我,不能与你有福同享……窗外,烟花燃了起来,转瞬即逝,我倒在这污秽之物中,不知该如何起身,亦不知如何重来。

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他点燃了灯盏,慢慢地走向我。

「高……高盟!

高盟看着我,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你,你为何要如此这般对我?

高盟一言不发,却将我一把抱起。

「你放下我!

高盟终于说话了:「如果不想继续脏下去,就不要挣扎!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污渍,突然觉得无力挣扎。

高盟带着我从后门离开,太子府的人忙着歌舞升平,根本无暇顾及行色匆匆的高大人和早已辨认不出模样的太子妃。

高盟将我带到他的住所,将我送至浴室,里面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洗澡的力气,你应该还有,换洗的衣服在这里,泡好的花茶,在这里。」

高盟安顿完了这些,转身就要走。

「你……」我忍不住叫住他。

高盟停了下来,看着我。

「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洗不成?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真地看着他。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也要去洗一洗了,我的衣服这个样子,你也都看到了。」

高盟的外套上也都沾满了污渍,他摊了摊手,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舒适的水温唤醒了我的意识,一个清清爽爽的钟意再次从水中站了起来。我换好散发着桂花香气的素衣,推门出去,在门廊处,看到了高盟,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然呢?我不等在这里,又该去哪里洗漱呢?这里不是太子府邸,浴室都有三大一小。」高盟有些无奈。

「你,就坐在这里等我,这里有泡好的桂圆糖水。

高盟说完,径直向浴室走去。

我看着那扇关上的门,陷入沉思,高盟为何这般待我?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加害于我?而如今,他又为何要带我来到这里?他不怕太子吗?他真的只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吗?

我想不通,头痛欲裂。

高盟带着一身的雾气蒙蒙走到我的身边,我这才缓过神来。

「还在想,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是吗?

「是。」

「太子大婚,你待在太子府邸,可能会寻短见,太子不忍这样对你……」

「他不忍这样对我,却灌我喝下断子汤、娶了怡情院的头牌……」

「你二人只是一场交易,交易,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要被你轻薄、陷害,从而骨肉分离,生不如死?

「钟意,你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

「我待在莲溪寺也能活!

高盟忍不住「哼」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莲溪寺呆够一年,就要前往蛮夷之地传教?」

「是,尽管是蛮夷之地,但是,我有佛法庇佑,是人人尊敬的法师,纵使风餐露宿,却也落得逍遥自在……

「哈哈哈哈哈?钟意,你这比丘尼的身份怕是一时半会忘不掉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命你去传教是假,盼你在路上横死是真。」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师父慈眉善目,说愿意让我在莲溪寺修行,消除业障……高盟看向我:「白虎星转世的罪臣之女,不晦气吗?

我听到这里,怔住了。

「如果那日你没有进宫,也迟早会走上黄泉路。在宫里,纵使有万般不好,但是你还是有搏一把的机会,不是吗?你现在所受的这些……」

「所以,你轻薄一个罪臣之女,不晦气吗?」我打断了高盟。

此刻,倒是高盟愣住了,他将头转向一边,不再言语。

08

是夜,高盟让我睡在了他的客房,是提前布置过的模样。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这里足够安全,也足够安静,太子府邸的那一切,都不会再吵到你。」

「我不怕吵,送我回去。

高盟看着我:「你不要真的爱上太子。」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对我至纯至真,还会保我母亲周全,为我父王平反,我为何不能爱上他?」

高盟:「你们只是一个交易,你无需入戏太深。

我冷笑一声:「你这样的人,又怎会懂得什么叫真情?

高盟:「太子与你的家人比起来,孰轻孰重?」我一字一句地回答:「太子和母亲,于我都是家人。你不懂什么是家人吗?」

高盟笑了笑:「的确不懂,我自幼没见过爹娘,是太子带我进宫,给我衣食。我只知道,交易,就是交易,而做交易的前提,是足够的胜算。而不是感情或是同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高盟已经关门离去。

高盟反复强调这是一场交易,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太子为我所做的一切?那一切,换做是谁,都不会被认作是逢场作戏。高盟不是我,他又怎能懂得?

在高盟这里,我度日如年,我知道,这是另一种软禁,也许,也是另一种保护,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太子,究竟怎样了呢?他是否还记得,他的阿意?

这一日,高盟回来了,他让我跟他走,我不解。

他说:「太子命你,即刻返回太子府……

09

得知回太子府的消息,我内心惊喜,但却不敢表露出来。

高盟告诉我:「给太子下毒的人找到了。

我禁不住问:「是谁?

高盟: 「三太子。」

我一怔,却又很快回过神。动物尚知同类互不相残,而帝王家这些却不存在。帝王家的王位只有一个,而王位下面堆满的都是白森森的人骨。

这就是权力,需要用血供养。

当我回到太子府,听到下人们络绎不绝地讨论着三皇子下毒的事,而我这个过气的太子妃已经无人再提了。

下人们热火朝天地说着,似乎在朝堂上亲眼所见三皇子披头散发,大声咒骂,而太子目光不曾瞥向三皇子一眼。皇上当朝宣布,将三皇子贬为庶人……

而此刻,我也突然意识到,真凶找到,那么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我和太子的交易亦结束了。

我刚刚走到太子寝殿门口,就见到几个太监驾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去,她哭诉着说,太子,你好狠心!

为首的太监不慌不忙地讥讽着她:「哈哈,你呀,不过就是一个妓女,这还真的想赖在太子府,飞上高枝变凤凰吗?」

新任太子妃尚且如此,而我不过是一个惑乱宫闱的罪臣之女罢了。叫我回来,太子恐怕也是准备要当众处决我而已。

不过,这就是交易的代价,我想起了高盟说的话。

我没有死在前往蛮夷之地的路上,已是幸运,接下来,命运会怎么安排,我反倒坦然起来。

10

我回到了太子府,但是太子并没有立刻将我召见,只是,我的房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甚至,鲜花和点心,都更加用心了。但是,作为一颗棋子,他害我遭受如此大的伤痛,我应该恨他,对吗?可我恨不起来。如果我恨他,为何他还会夜夜入梦?

而幸运的是,有时候,梦,也能成真。

是日,我在梦中看到太子抱着如意前来看我,他笑着摸着我的脸,不停地唤我:「阿意……阿意……」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突然醒了,而身边躺着的,竟然是太子!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紧紧抱住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多希望我和太子的每一天,都能这样平

平淡淡地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开口问我:「阿意,你还在生气吗?

太子的语气如此无辜,好像亲手灌下断子汤的人并非是他,而是什么根本不认得的旁人。

我顿了顿:「我为何要生气?为了我们未曾谋面的骨肉?你可以不珍惜我,但是,却又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纵使我是罪臣之女,但那也是你的骨肉……

太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着我的脸:「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说罢,他点亮烛火,俯脸凝视我,用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仔细地把我看了又看,怅然一笑。

一阵风吹过,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太子娓娓道来。

「阿意,我珍惜我的骨肉,更珍惜你我之间的骨肉。你怀胎之际,宫里上上下下都有讨论,但是,只有我知道,在这深宫中,唯独没有子嗣,才是最大的安全。」

太子顿了顿,摸了摸我的头说:「阿意,我不在乎子嗣,我只想让你活下去。」

其实我早已猜到,在这宫中,若不是太子亲手与我做个了断,背后,那些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然而,当我听他亲口说出,还是何其震撼!我想起我们初相识时的话。

「对不起,让你深陷险境,但,你我都是身不由己,而像我们这样的人——」

「只能向前,不管用什么代价。

我再也忍不住,在「仇人」怀中任眼泪肆意流淌,如果我还能与太子相伴左右、一起向前,那如今的一切,也许并不算什么。

眼泪的咸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尚在疑惑,随即意识到异常。

我起身,借着月光,隐隐绰绰看到太子嘴角淌着血。

我一怔,只看他冲我笑了笑,说了句:没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他的手一松—太子昏倒在了我的怀里。

原来,这世上,付出代价的,并不只我一人。那一刻,我心中的恨,全都变成了心疼。

11

病榻上,太子虚弱至极。

太医摇了摇头:「太子身体毒素堆积,若只是清除体内毒素,若不……呃……」

他欲言又止,我清楚他说的是必须找到下毒的源头。很显然,除了三皇子以外,还有人要下毒谋杀太子!

这偌大的朝堂,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凶手。

太医走后,病榻旁,只剩我与高盟。高盟猛然跪地,与我看到的他,截然不同。他对太子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太子再次中毒,高盟作为内臣十分自责,请求太子降罪。

太子笑了笑,面容安详,他安慰高盟:「敌在暗我在明,他们就是要除掉我罢了。既然如此,那就随了他们的意吧。」

高盟:「太子,万万不可!」

太子:「高大人,我中毒的消息,不必掩藏,而且,这次的毒性更大,太医说我即将容颜尽毁,只能以面具示人。」

我在一旁不禁困惑起来,刚才太医开药方的时候,我就在身旁,我为何没有听到此事?

而高盟听到这里,却猛然一抬头,目光坚毅。

他与太子朝夕相伴—— 那些我看不透的时刻,高盟却只需要一个眼神——他自然知道太子在说些什么。

高盟跪在地上,表情竟然有些轻松,他拱手说道:领命。

说完,高盟便退下了。

我知道这其中定然有蹊跷,但是,我没有问,我与太子本该就有这样的默契,他不必说,我不必问,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在给太子下毒。

我思忖片刻,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突然推门进来,身上还穿着太子的衣服,我看了看病榻上的太子,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以面具示人的,即将是高盟……难怪再见他之时,会瘦了那么多。

高盟本就与太子有三分相似,只不过更加健硕一些,这一切看来是早有准备。

而真正的太子,即将前往无人知晓的行宫养病,但为了不让别人起疑,我还要守在这太子府邸。

戴着面具的高盟看向我,眼神摄人心魄,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在太子离开之前,我必须要想出一个办法,不与高盟独处……

12

为避人耳目,太子需要在深夜离开。临行前,我跪倒在地。

太子一愣,连忙上前扶我,我拱手道:「殿下,臣妾请求废掉太子妃!」

太子大惊失色:「阿意!你这是为何?

「自断子汤之后,钟意失去骨肉,亦无法再次生育,无法为皇家开枝散叶,以后更难担母仪天下之位。

太子一怔:「阿意,你还是在怪我吗?我说过,我不在意子嗣……」

我打断太子的话:「阿意没有任何怪罪殿下的意思,殿下不停中毒,我万分心疼,我亦是罪臣之女,恐怕是我父亲之前在宫内的敌人,害怕我当上太子妃之后报复,所以,只能对殿下下毒,以绝后患……」

太子有些惊讶,我心意已决:「还请太子成全。

说罢,我抬起头,看向太子。

「阿意不想做什么太子妃,只是想成为你的妻子。过去,阿意许愿,无论是锦衣玉食,亦或是粗茶淡饭,只要能与你相伴左右就好;如今,只要殿下平安健康,阿意即使与殿下海角天涯,也好。只要殿下心里有我,哪怕只是一个角落的位置,足矣。」说完,我泪如雨下。

太子从未见过我如此坚决的态度,沉吟片刻,最终同意。

那一夜,我枕着他的肩膀,与太子和衣而卧,四目相对之时,哪怕默默无语,却也已是万语千言。

我爱他,即使他不是太子,即使付出再多的代价,即使面对的是坎坷的命运,即使未来充满变数……但此时此刻,我对他的心

意,无悔亦无言。

翌日,我起床之时,发现太子早已离开,床边只留下一块精美的玉佩,工艺精巧无比,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太子的随身携带之物,我见过多次,却从未想过拥有。此时,我抚摸着玉佩,把它挂在脖子上,仿佛太子就在身旁。

13

住进冷宫是我进到太子府中,最快乐的日子。

太子妃权力虽大,可总有诸多约束。但冷宫废妃就不一样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不用给任何人请安。没有仆从跟随,所有事亲力亲为,时间变得很好打发。

心情好便自己打理一下花草;心情不好,在床上躺一天看点话本子也无旁人来说三道四。

而且,我还躲过了高盟

宫女太监也会按时来探望,除了生活用品,还会送一些我平日里喜欢吃的奶酥点心。

要说有什么烦心事,就是这冷宫的偏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蓬头垢面,神出鬼没。

看她的模样足以做我的长辈,想必不是太子同龄人,更不可能是什么废妃。

问偶尔来送东西的婢女,也都语焉不详。一日,管事的公公告诉我,这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皆因太子仁慈才留她一条性命,还叮嘱我千万不要与她来往。

我心里轻轻「啧」了一声,这位妇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到深夜才出来找些吃食,如何来往?

但我嘴上却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中秋。

这对我来说是最为伤感的日子,一来中秋都是全家团圆,而我家人四处流散;二则中秋亦是我父亲被抓入狱的日子。

望着一轮明月,我心中只徒增伤感。

就当我准备回屋时,偏殿的妇人却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嘴里发出着呜咽的哀鸣,她之前从未这么失态,向来都很安静。我有些好奇地走近,听见几声「咦咦」的细语。

我心头一紧,忍不住哀叹:皆是苦命人!

我转身回屋拿了点御膳房的奶酥点心,这些都是太子命最好的厨子做的,纵然如此,也赶不上小时候娘做的味道。

我把点心递给那位妇人,她果然平静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吃,而是捧着点心端详了起来。

端详着、端详着,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掏出帕子给她,她怔怔地看着我,那双眼睛……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我的心头热血翻涌,耳朵也跟着嗡嗡地响了起来,她喊的不是什么「咦」,是「意」,我的乳名!

我颤抖着双手,撩开她凌乱的头发,在一张分外苍老的脸上寻到了母亲曾经的样貌。

悲伤和喜悦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水涌上心头,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母亲不是在宁古塔吗?为何会囚禁在太子府中?太子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切?他不是发誓要保我母亲周全?……

我知道,这背后定然有一个秘密,而这秘密,或许会毁掉我的一切……

但是我还是决定奋不顾身,朝这个秘密走去。

14

高盟来了,是我托宫女带的话。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尽管我万般厌恶他,但是我知道,只有他能告诉我这个答案。

高盟到来之际,我正用一尺白绫将自己挂在横梁上。

高盟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自知我是做戏,站在一旁吃起了点心。看我真的踢倒了凳子,面色赤红,才将我抱了下来。

他将我放在床上,规矩地站在一旁。这令我有些惊讶。

高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追问:「你又真的敢知道答案吗?

我内心翻江倒海,却还是坚定地回答:「请讲。」高盟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父亲当年遭受文字狱陷害,皆因支持太子的反对党。同时要上书太子在朝内结党营私之事。

母亲的确被发配去了宁古塔,但是,母亲私藏了太子私通党羽的书信,在宁古塔那样的苦寒之地,也想着如何把这些书信递交到权臣手中。

但这件事还是被太子知晓,于是,太子毁掉了书信,并赐毒药把母亲弄疯,囚禁在这地。

「同时……」高盟欲言又止。

「同时什么?」我追问道。

「同时,太子命我去莲溪寺接你进宫,当太子妃……我感到头晕目眩,太子与我做交易时的话还在耳边,承诺保我母亲周全之际,他早就已经对母亲痛下毒手……还在祭祀之时说出帮我父亲平反昭雪的话……

高盟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问我还好吗?

我摆了摆手,无力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下面的话,你可以当作是劝慰,也可以认为是我的愚忠,但我依然要讲给你听——

来到这宫中,上上下下,无论是太子还是宫女,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万般不由人。太子害你家破人亡是真,但对你的心意也是真。如果你过不了这个坎,离开便是,不要再节外生枝

这是,为你好。

「我今日没有来过,你亦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你隔壁的妇人需要什么,你可以找我,但是,她不是你的什么人,她就是一个老妇人,仅此而已。」

高盟说完,便要转身离开,我叫住了他。

「高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请讲。」

「你扮成太子之事,完全可以不让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是你,就不会躲入这冷宫,若我不来这冷宫,就见不到我娘,太子的事更不会败露,而这中间的重要一环就是你……

「太子离开之际,曾命我打扫冷宫,说这里杂草丛生,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想,你应该懂……

「那你为什么不?」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高盟也总有愚钝之时……钟姑娘,告辞!

高盟快步潜入无边的黑夜,他叫我钟姑娘。我看着高盟的背影,愣愣地出了神。

窗外夜色落寞,许久干旱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15

经过调理,太子的身体终于好转,高盟的调查也颇有成效,立竿见影地铲除了好几个太子的反对党。

而我,也在太子的安排下,被高盟强行灌下了「忘忧丹」,据说,能够忘掉很多事情……昏天暗地地睡了几日,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寝殿,冷宫的一切记忆似乎全都消失了。

在寝殿内无事可做之时,就把玩太子留给我的玉佩。

是日,太子班师回朝。当我在花园里,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跑上前去,径直抱住太子。太子亦不顾旁人眼光,亲昵地唤着我:「阿意!我的阿意!」

当晚,太子躺在我身边,抚摸着挂在我脖颈的玉佩。我搂着他,问他能否帮我换个寝殿?

太子想都没想,高兴地应允下来,说要派宫里最好的工匠,重新打造我们二人的爱巢。

我笑了笑,神色里流露出一丝他没有注意到的哀伤。

16

乔迁当日。

宫殿的确如太子承诺的那般金碧辉煌,我亦非常满意,提出要赏赐高盟,奖励他这段时间的劳苦功高。

屋内只剩下我与高盟二人,我看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

「高大人,宫中金银珠宝,你自然不缺,你与太子一同长大,那么,就将这个玉佩赐予高大人吧。」

高盟面露难色,我一步步地走向他,将玉佩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想要拒绝,但我已将外衣脱下,只剩薄纱一件,那件他在莲溪寺见过的粉色肚兜,若隐若现,我环起手臂,置于他的脖颈,不肯松开,高盟面红耳赤,但迎接我的目光却没有躲闪。

我问他:「拒绝我和拒绝太子,哪个更难?

他没有回答,扯下我的粉色肚兜,将我抱起,抱到了太子为我这个太子妃精心打造的床榻之上……

17

我想,太子永远不会忘记,他最爱的太子妃阿意与最忠诚的心腹高盟,在他面前翻云覆雨的场景。

一向工于心计、喜形从不于色的太子,拿着利剑,一刀刀把宫中的红绸全部斩断,脖子涨得通红。最滑稽的是,他的手里,还拿着给我带回来的奶酥点心。

我毫无顾忌,也没有任何愧疚,只是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交易,这不过就是一场交易。

我从早已昏昏入睡的高盟身上取下玉佩,向太子晃了晃。

「殿下应该知道,这个玉佩,不止是个玉佩吧?里面放入催情粉,高盟当然把持不住。在这之前,里面放入夹竹桃粉,殿下病入肌肤也拜它所赐。」

太子恼羞成怒,想要上前刺死高盟,我却在一旁提醒他:「杀了高盟,你身边再无亲信,江山不保。」

太子第一次如此无助: 「阿意,为何,为何是你?

其实这段时间,我把玩太子的玉佩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其中发现很多细密的孔洞。这的确是宫中最厉害的能工巧匠才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当太子把夹竹桃粉放在其中,它就可以慢慢挥发。

简而言之,给太子下毒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这么做,无非只是为登基前铲除异己找个借口罢了。

连自己都不放过的人,又怎么会在意未出生的骨肉?比起江山,我算不了什么,只能算一颗棋子吧。

或许,高高在上的君王会对棋子有一点点真心,但这些真心也只不过是一句「丢了怪可惜的。

仅此而已。

18

我想,太子已经非常清楚,他永远地失去了我。

就算强留我在身边,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他的阿意,早就已经死了。

太子告诉我,天高海阔,我自由了。

「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三天后,太子向外宣布,太子妃钟意重病缠身,不幸去世。据说,他说的时候,眼眶含泪,唤我为「吾妻」。

而高盟则被发去守太子妃陵,不知归期。

当时,高盟灌我服下「忘忧丹」之时,问我可还记得童年时,尚书府有一个叫小怀的男孩。我当然记得,小怀哥哥大我三岁,与我青梅竹马,但是我七岁那年,他就回老家了。

高盟笑了笑:「小怀是夫人在尚书府门口捡到的,当时奄奄一息,十岁那年,他被送往宫中,习武至今……

我大惊失色:「你是小怀哥哥?

高盟摇了摇头:「我是高盟。」随即却又跪下:「花园之事,请小姐恕罪。

他这一声「小姐」,将我唤回了童年,我一时无语,看着眼前的小怀哥哥,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尽力保我母亲周全的,其实是他……

高盟替我服下了忘忧丹,说想将一些记忆忘掉,但是,乔迁之时,他与我尽享鱼水之欢,而那枚玉佩里,根本没有什么催情粉。

有些人,其实是忘不掉的。

19

半年后,皇帝去世,太子继位。

继位后,太子不再是之前那个优柔寡断、病恹恹的模样,他统领三军,宣布立刻讨伐邻国。

三年后,战争结束,我方大获全胜。

曾经的太子已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战无不胜的将军,他亲自去边关犒劳将士、体察民情。

在边关的一个集市上,他看到了一列化缘的比丘尼,其中有一个酷似钟意。他定了定神,但是却又无法确定。

这天地之大,即使只是这集市之中,各色女子也多如牛毛,像钟意的比丘尼,也不过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但是,他刚刚转身要走,却看到了那个比丘尼拨动的佛珠珠串上,挂着一个精巧的玉佩,举世无双。

他眼中滚动着热泪,一阵北风刮过。

再回头,此生四散天涯。

  • 完 -

□ 西二旗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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